“还望夫人以后照拂于她,妍儿进宫前,老身曾经与她说过,必定听从夫人的意思,决不敢违逆。”

如此甚好。

陈阿娇走过去,手往这白玉栏杆上一搭,极目远眺,便见湖光潋滟,水色方好,清风徐来,吹动了腰上的系带,宫绦压下,便更见风致。

“你放心,她若肯忠心于我,自然是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

陈阿娇一笑,“只是平阳公主卫子夫都在拉拢你们……”

“夫人明鉴,老身服侍过夫人一段时间,看得清,更何况那纵火之人必定是夫人的仇人,差点害了妍儿,妍儿如何能够容忍心肠如此歹毒之人?进宫之后,妍儿必定为夫人所用,她今日出门前,已经嘱托老身将此事告与夫人。”李氏将原委道来,不想让陈阿娇对李妍起什么隔阂。

毕竟以后李氏一门的荣辱,几乎就系于李妍一身了。

“我只能尽力保她,你放心吧。”

陈阿娇这便是给李氏下了保证,只是还要寻个机会跟李妍接触一下而已。

不过进宫之后机会还很多,陈阿娇还不担心这个。

李氏不便在此处久留,俯身告退,陈阿娇在凉风台待了许久,才准备重回宴席,但这个时候宴席已经散了,皇帝与大臣们便坐在一起随意议事,在殿外便能听见汲黯的声音,陈阿娇想着这肯定是在骂张汤的,毕竟汲黯与张汤素来不睦,没有想到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竟然是在骂丞相公孙弘,陈阿娇无言了半晌,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那一边,仆妇们聚在一起,旦白询问道:“夫人要过去吗?”

陈阿娇远远地看了一眼:“没兴趣去找不快,还是回凉风台吧。”

只是她主仆几人才准备离开,便见平阳公主过来了。

平阳公主朝她一笑:“我见着夫人的容貌,与一位故人很相似。”

陈阿娇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了,可怜平阳公主做出了一副笑脸想要试探陈阿娇,如今竟然被无视了!

那姿态,何等嚣张?!

竟然只是平淡的一眼,高高在上极了,一转身便走远,似乎不跟不屑与她交谈。

平阳公主在原地气得发抖,脸色青白交错,引得腹中胎儿一动,疼了起来,她一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却恨毒了这该死的女人……

☆、第七十四章 皇袍

只可惜了这个时候已经养不起来碗莲了,否则单看凉风台下面池水之中盛放的青莲,倒是婉秀可爱。

陈阿娇坐在上面,有风吹过来,“方才我走过去的时候,平阳公主是什么脸色,”

她从水中捞出了一枝莲花,却掐断了,只留了一朵海碗大的花在自己的手中,捧了起来,放在了栏杆上,阳光照着,玉一样晶莹剔透。

馥郁笑了一声,“婢子看着脸都快气歪了。”

也许在平阳公主看来,自己就是个跟陈阿娇一样蠢,嚣张跋扈没有心计的人,否则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得罪于她,可是她不会知道自己就是想要得罪她,一是本来就看不惯,二是这样顺便可以降低平阳公主的戒心。

平阳公主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她是王太后的长女,刘彻的姐姐,陈阿娇幼时与她没有什么交集,对平阳公主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原本平阳公主与陈阿娇接触,她还尊称她为阿姐,只是在陈阿娇成为皇后之后,平阳公主竟然向刘彻进献了卫子夫,试想当时陈阿娇乃是皇后之尊,而平阳公主进献美人,也该看个时候,那个时候起,陈阿娇便已经对平阳公主没有什么好感了。

再加之,平阳公主乃是王太后的女儿,而陈阿娇却是馆陶公主的女儿,并且是窦太皇太后的孙女,王太后一向是被窦太皇太后欺压,两个人是面和心不合,所以陈阿娇与馆陶公主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太好。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她听了馥郁的话,笑了一声,却手撑着下颌,看着那荷花,打了个呵欠,倦意涌上来,便想借着这凉风台的位置好好地睡上一觉。

竹帘卷起来一半,阳光一般洒在身上,却因为这凉风台建在水上,却背后有绿荫的缘故,不觉得灼热,只觉得暖烘烘地,就那样晒着,陈阿娇忽然说:“旦白,馥郁,我觉得我现在就像是一条死鱼,横倚在这里,一点也不想动啊……”

“噗”地一声笑忽然之间从后面的竹帘那边传过来,陈阿娇惊起,这才发现帘后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她皱眉道:“何人在后面?”

却见一角绣金的黑色衣袖露出来,掀开了那竹帘,这大汉,唯有最尊贵的人才能服黑,这黑色衣袖,一看便知道是刘彻的了。

他刚出来,便捂着最笑:“我竟然不知道自视甚高的阿娇姐什么时候会将自己比作死鱼了,还是躺在地上晒太阳的死鱼……哈哈……”

陈阿娇忽然觉得自己头顶有些冒烟,方才不过是困晕了,才说出这句话来,哪里知道竟然恰好被刘彻听见了,还遭他如此大笑。

陈阿娇当下敛去一脸的表情,冷哼了一声:“想不到堂堂天子,竟然只是个会在帘后偷听的小人。”

她这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恰恰泄露了自己的愤怒,让刘彻又笑起来,他走过来,坐到她身边,也去看那一朵被她放在栏杆上的莲花,“朕只是约了群臣打猎,不想策马路过凉风台,竟然看到有一角天青的衣袖落下来,然后便见一只手伸到了水里,将那青莲掐下,放在了栏杆上,我还道是谁,才一来便听见你说自己像条死鱼……”

说到这里,他唇边又多了几分笑意。

陈阿娇从凉风台往那边一望,只见长长的廊道那头,真有群臣坐在马上,下面有羽林军跟着,的确是要去打猎。她瞧见他的几位近臣都在,张汤、主父偃、桑弘羊等人都在那边看着,心知自己这脸是丢大发了,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也就斜倚在横栏上,动也不动一下,侧过身拿了蛋白手中的扇子往脸上一遮,便懒洋洋地道:“陛下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臣妾要午睡了。”

刘彻被陈阿娇晾在了一边,这女人竟然没说给他这个皇帝半分面子,那边群臣们都还看着,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不过看她的确是困倦,他便将自己的外套也脱下来,那绣着盘龙的龙袍,便盖在了陈阿娇的身上,“你啊,便睡吧,朕去打猎,旦白、馥郁,你俩看着,别让夫人掉下去了。”

旦白与馥郁都低头偷笑,然后点头,送刘彻走了。

那团龙的外套披在陈阿娇的身上,有些大了,不过她已经是昏昏沉沉,没一会儿就睡熟了,这黑色的龙袍,衬得她的脸越发白皙,却叫那边远远看着的群臣觉得心惊肉跳,龙袍披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简直——

当下丞相公孙弘便出来对着刚刚走过来的刘彻道:“陛下,龙袍乃是皇权象征,陛下得权于天,天人感应,乃是九五之尊,这象征至尊的龙袍怎能加身于一浅薄妇人?!”

刘彻恨不能翻一个白眼,但公孙弘乃是鸿儒宗师,与董仲舒乃是一脉,老牛鼻子一样难缠,他只能道:“丞相多虑。”

只是公孙弘此人固执,这种于礼法不合的事情一定要辩个清楚,不依不饶道:“陛下,一介夫人也敢受陛下龙袍所覆,且酣然睡去毫无所觉,乃知其后不意图不轨?”

“丞相大人危言耸听了。”

刘彻还没来得及说话,后面却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众人扭头,却因为人太多,这人在后面,除了近处的人能够看见之外,别人根本看不到说话之人是谁。

公孙弘老年得志,大器晚成,七十多岁才当了丞相,虽然事事愿意揣摩刘彻的意思,但是在这种事情上是绝对不愿意让步的,事关天子权威,怎么能够随意说过去就过去了,他对这接话的人无比恼怒,当下老脸一板,便喝道:“言者何人?”

主父偃在后面打了个呵欠,这什么破天气还出去打猎,当个官真他娘的雷,还要跟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吵架,他到底是抽了什么风采想着来当官的?

他心中郁闷极了,慢慢地出列,懒洋洋地行了个礼,“下官侍中主父偃。”

“不过是个小小侍中,竟然敢说本相危言耸听,此乃天威大事,你竟然敢胡言乱语,该当何罪?!”公孙弘本来是按捺着心中的怒气的,但是因为主父偃实在不识抬举,行礼的时候竟然还懒洋洋的,看上去完全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实在是在挑战公孙弘的底线,原本这事儿他只要维护一下皇权的尊严,让刘彻知道自己是在维护皇帝的,这样也就表了忠心了,谁知这主父偃竟然顶撞自己!

主父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一个小心眼的人,但就算是主父偃知道了,估计也不放在眼里,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地位是怎么来的,也知道如果此刻怂了,不为夫人说话,还不知道夫人会被扣上什么大帽子呢,刘彻提拔他也是因为他算是陈阿娇的心腹。

当下主父偃一笑,故意十分夸张地皱着眉头,又挑了眼看公孙弘,开口一句话就是:“公孙丞相,您年纪大了,火气小一点,待下臣慢慢与你理论。”

公孙弘差点没气得吹胡子瞪眼,若是不是在刘彻面前,他早已经直接挥手让人将主父偃丢进这湖中了,哪里还容得下这人一张臭嘴在这前面说话?

主父偃眉开眼笑,知道这老头儿被自己气得不轻,还挺得意他正想要继续反击,却不想那一头,陈阿娇拥着黄袍起身,已经是听到了那边众人的话,当下在旦白与馥郁惊恐的目光之下,将那黄袍披在了肩上,慢慢地走了出来,一脸的笑意,刘彻背对着他,群臣却是用一种恐惧的目光看着陈阿娇的。

看到了陈阿娇的,自然也有主父偃,他本来想说话,但陈阿娇朝着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食指竖起来,含着雍容的笑意,便往自己的唇边一放,凤眼微眯,主父偃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句话也不说了,便在一旁准备看好戏。

这时,陈阿娇的声音才响起来,她拖长的声线很是华丽迤逦,像是长裙曳地,亦如凤吐流苏,雍容之中,还带了几分冷意,是被冰层冻结起来的莲,美则美矣,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一旦靠近,便有被冻伤的可能。

“陛下的皇位乃是传自先皇,黄袍不过是一种象征,真正尊贵的人还是陛下,陛下穿着什么,什么就是黄袍!难道因为没有了黄袍,天子、便不是天子了吗?”

说到后面,陈阿娇的声音沉沉地,却骤然高起来,那最后一句话真是如惊雷一般劈在众人的头上,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直接被陈阿娇这句话吓得心跳都停了,更有胆小者已经吓软了腿,差点直接跪在地上,这陈夫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的话,竟然也敢说出口了?是活腻味了吗?!

饶是公孙弘能言善辩,也被陈阿娇这那咄咄逼人的一句话给吓住了。

能怎么说?

否认?那就是否认刘彻身为天子的权威,黄袍才是皇位的象征,那岂不是说此刻披着黄袍的陈阿娇才是皇帝?天子不如黄袍,说出去那就是死罪!

承认?那公孙弘之前所说的一切都全做了无用功,黄袍不是皇位的象征,那刘彻随随便便将黄袍披到一名妃子的身上,便是无可诟病的。

刘彻也缓缓地转身,看着陈阿娇,她歪歪斜斜地披着龙袍,其实脸上还带着几分惺忪的味道,就算是那一双清亮的眼眸,也带着几分倦意,想来是被他们搅扰了睡意,这才出来的。

他向着她伸出手,她顿了一下,然后伸手过来,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刘彻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歪歪斜斜地,穿着像什么样子。”

他顺手就让她穿上,那手臂穿过龙袍的袖子,后面的大臣们冷汗涔涔地看着,就差给刘彻以及陈阿娇跪下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陛下到底是怎么了!这女人一定是妖妃!

天子的龙袍,怎能穿在妇人的身上?

饶是主父偃胆子大,这个时候看到这场面也嘴角抽搐,头上冒汗,偷眼一看距离自己不远的桑弘羊,也见这人一脸的震骇,倒是那张汤,不显山不露水,还是死人脸一张,啧,果然这张汤是有两把刷子啊!

陈阿娇抬起手,看着完全将自己的手盖住了的龙袍,连手指都伸不出来,她卷了袖,才将自己白皙的手指露出几片指甲盖来,顿时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陛下的龙袍太大了,穿不上。”

刘彻一下大笑起来,陈阿娇将那黄袍一脱,扔回到刘彻的手上,“这么大热的天气,穿着黑的能热死,陛下您自己享受吧。”

刘彻怀里抱着龙袍,唇角勾起来看陈阿娇:“这普天之下敢将朕的龙袍随手一扔,且弃之如敝屣的人,夫人乃是独独一位!”

陈阿娇方才将那龙袍穿上的时候,只觉得一身都是压抑,不仅是那沉沉的黑,更是因为那龙袍上绣着的金龙,带着无比的威压,这样的龙袍,要穿在身上,一穿便是这么多年,她眼前这眉目俊朗的男子,轮廓已经成熟了许多,便将这龙袍穿了这么久,她似乎都快忘记了,连遗诏都是自己亲手交给刘彻的。

将刘彻推上皇位的,还有自己。

那一刻,陈阿娇无法直视他,低下眼眸,缓声道:“臣妾去凉风台小睡了,陛下还是行猎吧。”

郭舍人上来帮刘彻重新将那龙袍穿上去,刘彻看着她,眼底有几分温暖的笑意:“无妨,是朕搅扰你。”

陈阿娇终于重新回了凉风台,只可怜那公孙弘,脸上当真是风云变幻。

张汤在人群里,想起方才陈阿娇的手伸出龙袍那黑色袖子的时候,那尖尖的手指,又远远地瞥了一眼小湖里的莲花,这才调转马头跟上了众人。

回宫后几日,陈阿娇便听说宰相公孙弘气得回府便吐了一口血,称病在家数日不朝。

主父偃便在宫中,与陈阿娇对弈,听了旦白说这消息,落下一子:“那老匹夫,倒挺有骨气!”

☆、第七十五章 婉画消息【三更】

陈阿娇觉得自己可能是宫里头最自由的人了,刘彻都没她悠闲,每天顺着宫道走,去哪里都没人管着,便是陈阿娇要坐在宣室殿中喝茶,刘彻也说随她,不过她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就像那披在自己身上的龙袍一样,她不会真的以为便能够一直穿在自己的身上了,因为——刘彻才是皇帝,他穿着的才是龙袍。

有句话叫做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她何必去自找不快,

刘彻给了她很多自由,但并不意味着陈阿娇都会使用,这些东西,有的有好处,有的却是有毒的。

就像是陈阿娇此刻与主父偃在宫中花园的亭中下期,现在是没人敢说什么,背过身去怕是嚼舌根的人还多呢。

不过陈阿娇身正不怕影子斜,再次一颗黑子落下,“叫吃。”

主父偃苦了脸,连忙将自己之前落下去的白子捡起来,“不不不,夫人,我不能下在这里……”

陈阿娇真想直接一把棋子给他扔到脸上去,这人简直就是臭棋篓子,“你何时下棋不悔棋了,那才是真本事!”

“非也非也,夫人您不知道,厚得下脸皮去悔棋,那也是一种本事啊!”主父偃一脸的得瑟,重新落下了一子,嘻嘻笑着,“这悔棋,就是把自己之前觉得错误的步骤都给撤回来,重新来过,圣贤都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夫人怎么能够不给我改错的机会呢?”

“主父偃,你似乎——话里有话。”陈阿娇忽地便明白了,只是那凤眼一眯,又一垂眼,搭住了那流泻出来的冷光,重新落下了一子。

主父偃神情不变,似乎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夫人啊,下官只是下棋而已,夫人如果没有想着这些事情,又怎会觉得下官话里有话呢?”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鸭子嘴,改日便当叫人把这巧舌给拔下来,看看是不是安了机括,怎生如此惹人厌恶!”

她说话是毫不留情的,言语似刀剑,脸上的表情却入春山一般,这种诡异的矛盾结合在陈阿娇的身上,便让人无比迷醉了。

主父偃愣了一下神,手一错,才发现自己将这棋子放错了位置,顿时呜呼哀哉地嚎了一声,“我要悔棋!”

“啪!”

陈阿娇顺手抄起一边旦白手中拿着的柳枝,敲了一下他的手背,主父偃吃痛立刻缩回去,那棋盘还是原原样样地没改一下。

主父偃委屈极了,怒目道:“夫人,你怎么胡乱打人呢?”

“一直悔棋,那便是小人的行径,便是刘彻与我下棋也不敢悔棋,乖乖认输,你胆子还真是越发大了!”

陈阿娇这几盘棋也下得憋屈的,主父偃一直悔棋,自己的棋路都快被对方给摸透了,越下到后面就越是憋屈,没落下一个子都要咬牙半天,她真想直接将眼前的主父偃剁巴剁巴扔出去喂狗,无耻已经不能形容主父偃,只能以不要脸来形容!

主父偃一看到陈阿娇那阴恻恻的眼神,几乎要哭出来:“夫人,您让我赢一盘成么?”

陈阿娇手中拍着柳条,挑眉:“那你倒是下啊。”

主父偃偷眼一瞧陈阿娇,十分忌惮地看了陈阿娇手中那柳条一眼,似乎生怕这东西下一刻就抽到自己的手上来,悔棋……还是不悔棋……这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悄悄伸出手去,看着陈阿娇没拦着,手指刚刚往那白子上一按,想捡起来,却不想陈阿娇的柳条一下就落下来了,还好他一直在观察陈阿娇的表情,迅速地将手缩了回来,然后哈哈一笑,“没打着……”

后面旦白简直看得无言,主父偃这种人,还真是生平第一次瞧见,这哪里像是陛下亲封的侍中近臣,分明是个地痞无赖!夫人竟然还能忍得下去,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陈阿娇伸出那柳条打到主父偃的左手上,微笑:“打那只手不是打呢?”

主父偃完全愣住了,石化掉,他抬起自己的左手差点哭了起来,看着这才下到一半的棋,如果不能悔棋还不如叫自己去死。

他们这是在未央宫里,日头已经开始落了,主父偃欲哭无泪了,“夫人,为什么以前准许我悔棋,可是现在不准了?”

陈阿娇继续微笑:“女人善变。”

主父偃一口老血卡在喉间没吐得出来,很想给陈阿娇来一句“算你狠”,可是想了半天还是忍了下来,得罪了陈阿娇,以后她就真的对自己狠了,那才没地儿哭去。

苦恼的主父偃忽然之间眼尖地瞥见那边的石径上走过来一个人,忽然便笑了一声,终于有救了啊!

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张汤那张死人脸是如此亲切,如此友善,如此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几乎能够比得上他主父偃了!

陈阿娇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主父偃站起来直接道:“夫人,下官给您找一个陪您下棋的人来,请夫人稍候!”

说罢,直接一阵风似的跑开了,这个时候才有看到那边揣着卷宗往往宫外方向走的张汤,穿着官服,以檀木簪子束了发,一面走,一面在想什么事情。

主父偃来到张汤面前,想也不想就对张汤道:“夫人此刻有急事找张廷尉,快随我来!”

见到主父偃那火急火燎的模样,张汤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便已经被主父偃一把拉了过去,上了石亭,这才看到陈阿娇,只是,这哪里有什么事情?

主父偃嘴皮子翻得很快,噼里啪啦地便将一句话报出来想也不想转身走了:“夫人您棋艺精湛,主父偃不自量力多次挑战夫人乃是自讨苦吃,您还是饶了我,让张大人跟您一起下吧!”

主父偃跑得很快,一溜烟儿就不见了影踪,后面的旦白立刻笑出声来。

陈阿娇抚额无言,“这个主父偃!”

张汤看了一眼那棋盘,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陈阿娇瞧见了他手中的竹简,不过也不准备多问,刘彻那边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件件都要问,自己还真是忙不过来了。

“张大人既然来了,便坐下来将这残棋下完吧。”陈阿娇伸手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然后将之前主父偃散落在石台上的棋子捡起来,归入漆盒之中。

张汤抿着那薄唇,眼中掠过了一道烟气,飘飘渺渺的,相士们若是见了他这张脸,必定会说这肯定是一张刻薄的脸,是短命相,活不长久,即便是高官厚禄,也会一命呜呼。

他口中说着“臣不善棋艺”,却还是坐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棋盘上的情况,自己执白,陈阿娇执黑。

“这一手,该你。”方才轮到主父偃的时候,那家伙总是想悔棋,陈阿娇想着张汤是绝对不会悔棋的,这样下棋,也能杀个痛快了。

张汤不会悔棋,这是绝对的,他与主父偃没有半分相似——不悔棋固然好,可是也有一点让陈阿娇很头疼,那就是张汤下棋的时候嘴唇依旧紧抿着,似乎是绝对不会说话,这一张脸,也没有表情。

陈阿娇之前与主父偃下棋,主父偃喜欢说话,看棋盘的时候眼睛也很灵动,眼珠转来转去,陈阿娇便可以结合着棋盘上的形势来猜测他的棋路,换了张汤坐在眼前,陈阿娇心里也憋了一口血,因为张汤的眼光闪动很小,也没有什么表情,刻板着一张脸在她的面前,感觉就像是块冰冷的石头。

终于知道观察张汤是无济于事,陈阿娇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到了棋盘上,越下却越有艰涩之感,就像是一把钝刀卡进了岩石之中,抽也抽不动。

对弈。

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紧张了起来,与之前主父偃和陈阿娇下棋的时候完全不同,充满了凝重的杀伐之气,陈阿娇每一次落子的时候,力道都会加重,似乎将要把那棋盘敲碎!

相反,张汤却是越走越无声,每次落子都轻得似乎听不见,他始终这么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坐在那里,也似乎没有怎么思考棋路,不过也只是似乎而已。

陈阿娇觉得艰涩,张汤也一样。

这张汤,净会睁眼说瞎话,这哪里是什么“不善棋艺”?分明是个中高手!

下到终盘,棋盘上已经是满满的棋子了,黑的白的,有的连成一片,有的断断续续,最后一子,是张汤落下的。

至此,整张棋盘已经填满。

陈阿娇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却觉得手麻,头疼。

单这样看棋盘,谁也看不出胜负来,于是两方开始跟着对弈的规矩,将那黑白的棋子分到棋盘的两边,张汤一边,陈阿娇一边,开始核对目数。

旦白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便看着这两个人,尽皆面色凝重地将那棋子一目一目地对上。

最后,陈阿娇看着自己这边的几颗棋子,还有棋盘上那一块空白的地上,垂了一下眼眸:“三目半。”

“夫人承让。”张汤双手放下去,放在膝上,语气淡淡,只是那声线之中隐约的、极不明显的颤抖,出卖了张汤不平静的内心。

陈阿娇输了,输了三目半。

她忽地笑起来,将已经分拣出来的棋子放入漆盒,张汤也抬手上来,一起将棋子放进去。

哗啦啦地一阵响声,陈阿娇听着,也看着,“张汤你真是虚伪。”

张汤不言,却微微弯了那么一点唇,看不出来,转眼这笑痕便消失干净了,他任由着陈阿娇说,不准备回嘴,因为他似乎能够预见到,他若是再说什么,陈阿娇指不定将自己千刀万剐了。

虽然说输赢是很常见的事情,但是——张汤一开始说自己“不善棋艺”,结果竟然还小胜了陈阿娇,这根本不是什么“善不善”的问题了。

陈阿娇见他不说话,心说此人无趣,嘴上却道:“不过棋力和棋艺,俱是不俗。”

棋具收拾好,张汤一看天色,竟然已经是日斜西山,残阳铺地了。

后面有椒房殿的宫人过来寻陈阿娇,旦白出去了一下,与那宫人细说了几句,回来却在陈阿娇耳边轻声道:“兰林殿李夫人求见夫人。”

陈阿娇眸光一闪,略一颔首,“且让她稍等,我随后便归。”

于是旦白下去回了那宫人。

此刻亭中无人,张汤坐在陈阿娇对面,缓声道:“汤有一事禀于夫人。”

陈阿娇以目示意他说,也不插话,只是听着,端过了一旁旦白早已经斟好的冷茶。

“上午有消息来报,赵婉画出现在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