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面无表情,似乎还是那无情无感的模样,却注视着陈阿娇,看着她的表情。

陈阿娇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那杯中的冷茶,却已经溅湿了她那透明的指甲。

她垂下眼,无声了半晌,道:“查。”

☆、第七十六章 前奏

李妍此刻正在椒房殿中等候,外面传来了一声通告,说是陈夫人回宫,她立刻从漆案边起身,朝外面叩首,“臣妾叩见夫人,愿夫人长乐未央。”

陈阿娇走过来,顺手扶了她一把,道,“你起来吧,身子骨弱便不要拘泥于这些礼数,看座。”

她语气淡淡,只是言语之间透出难得的几分亲昵来,似乎颇有拉拢的意思,李妍从嫂嫂那里已经知道陈阿娇接受了自己的示好,如今来这边拜见,是已经算计好了的,她先去甘泉宫拜见,再来椒房宫拜见,这都是名正言顺的,而且她先去甘泉宫拜见,也完全是顺着卫子夫的意思来的,这个时候,陈阿娇毕竟是想在李妍的身边埋下一枚暗棋,李妍此人虽然身处闺中,不显山不露水,但并不代表着这女子没有心机。

就算是原本没有心机,也该在那一次几乎让自己丧生的大火之中醒悟了,更何况现在是要进宫,她可不想刚刚进来便死去。

李妍落了座,看向了陈阿娇,之前在建章宫那边的时候就见过了,陈阿娇便是原来的乔姝,这神情真是与往日一般无二,只是多了几分料峭的寒意,让人一见她,首先生出来的不是亲近之意,而是一种敬畏。

她收敛了自己的心思:“李妍进宫实属无奈,之前已经托嫂嫂说与夫人,实在情非得已,平阳公主不知因何找上我兄长,说要将我献与陛下,还说进宫之后自然有卫娘娘庇佑,让我不要担心,给我荣华富贵,万千宠爱。”

听到这里的时候,陈阿娇笑了,便是李妍自己也笑了。

她也算是心思通透的人物,怎么可能不明白这深宫之中的荣华富贵根本就是过眼云烟?更何况找上自己的是平阳公主。

李妍看着陈阿娇眼底的笑意,微微垂下头:“夫人,臣妾不想承宠,我身不由己,也是情非得已,若不能遇到自己中意的男子,请愿此身献与我大汉的沃野万里,也不愿随随便便交给别的男子。”

“可是你在这深宫之中,便已经没了再遇到一心人的可能了,你真的想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吗?”陈阿娇觉得李妍很天真,可就是李妍的这几分天真,让陈阿娇为之动容了。诚然,这是一个聪明并且颇有心机的漂亮女人,她一脸病容楚楚动人,只是她内心向往的东西是很简单的,便像是自己,其实也向往那些简单的东西,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她甚至已经不去奢求了。

不知道日后的李妍,是不是也会如此?

李妍望见了陈阿娇那叹息一般的目光,竟然忽地心头酸楚,泪便落了下来:“夫人必定知道让我逃脱承宠的方法的,更何况,那一日在宴席上,只是夫人一句话,便将妍儿封为了夫人,陛下原是以夫人的意思为先的,所以……”

其实宴席之后李妍见过刘彻,准确一点说,是刘彻来找了李妍,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莫入歧途。

却留下了她,一直都在思索这句话,到底刘彻希望自己走的路,到底是什么路?

原本还是有些迷茫的,歧途歧途,到底在刘彻看来,什么才是歧途呢?

只是当她进宫,从宫人的口中得知陈夫人住在椒房殿的时候,便什么都明白了,她终究还是投靠了对的人。

又加之之后陈阿娇皇袍加身一事气得当朝丞相公孙弘吐血,并且三日不朝,外界人人都给陈阿娇扣上了妖妃的名号,扬言要声讨她,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那些人也只能在外面说一说,上朝了怎么辩也辩不过陈阿娇的那一句——只有黄帝穿着的那才叫皇袍。

无人敢反驳,刘彻在朝中的权威已经随着窦氏势力的衰落而逐渐加深加重,谁也是敢说一个不字,那便是在说刘彻这个皇帝还不如一件龙袍,礼制与皇权,这个时候应该抉择到何处?

不过后来风向也有逆转,毕竟这句话是陈阿娇说出来的,并且这陈夫人敢将黄袍视若无物,换了天下间其他人,能否做到?

因此也有人为之击节赞赏——当然,最开始称赞陈阿娇的肯定是主父偃了,不过因为这人嘴皮子是一等一地利索,很快驳倒了这朝中大半人,歪理歪理,竟然也成了个理,差点没把那死板的汲黯也给气到吐血。

不过这汲黯,回去之后被主父偃那一番歪理给困住了,凡是能够成为理论并且为人信服的东西,都有自己的一个圈子,能够将人绕进去,所以汲黯也被主父偃绕进去了,再说这两人本身就交情不错,一来二去直接被主父偃影响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当朝臣们发现就连刻薄的汲黯也什么都不说,似乎认命了之后,便都无言了,而一向更刻薄的张汤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话,正直的臣子们便说张汤是趋炎附势,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办事,说他贪慕名利等等……

面对这些诟诬,张汤也只不过是转身便走,全当自己没有听见。

所以陈夫人到底是怎样的地位,便在这一次皇袍事件之中体现了出来。

李妍知道自己是对的。

而且刘彻原本就有意为陈阿娇培植羽翼,她是一个相信实力的人,只有她的手中有了权力,才敢慢慢地相信自己,放开心思地去接受他,而不必担心自己会像以前一样背信弃义。

陈阿娇看向李妍,茶水早就已经送到,琉璃盏里盛着的茶水是青绿色的,是很早的时候做上来的新茶,乃是馆陶公主带给自己的,出自主父偃还经营着的那个一杯酒楼。

“我与你固然是相识在前,但是也没有多少交情,要我轻易相信你的确是站在我这边的,怕是有些困难,毕竟你之后与平阳公主等人接触,我并不知道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很多事情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而我不能找到任何人与你对质。”

她端起茶来,看着那浅青色的琉璃玉盏里面沉了底的绿茶,虽然已经秋分,但后面的天气还热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放凉,此时饮一杯绿茶,便是消暑的好物了。

她此话一出,李妍便脸上一白,“夫人——”

“不是我不能信任你,而是平阳公主与卫子夫让我无法信任你,当日纵火之人便是卫子夫,对我尚且能够如此狠毒,更不要说你一个无人庇护的李夫人了。”茶水在舌尖淡淡地流泻而过,留下了满腔的清爽之气,陈阿娇看着外面已经斜下来的日头,心中却想着自己方才与张汤的一盘棋,河间,赵婉画在河间么……

李妍讷讷说不出话来,她发现自己无法用言语来反驳陈阿娇,只能注视着她,最终,她沉默许久之后道:“可是夫人是不会任由我成为卫子夫等人的阻力的,所以不管我值不值得信任,您都要拉拢我。”

陈阿娇一下就笑出声来,眼底的冰雪之色,终于也慢慢地消散了:“不错,你说得很对,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知道你并不简单,这一下试探出来,我倒也很放心。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若是投靠了卫子夫,不仅会面对我的打击,便是卫子夫那边也不可能全心全意信任于你,你面临的,便是腹背受敌的状况。”

李妍沉默,而陈阿娇继续道:“可若是投靠了我,一方面你猜到我会让你潜伏到卫子夫的身边,这个时候你不必遭受卫子夫和平阳等人的正面攻击,她们也只能在暗中猜忌你,而我这边,你却有可能获得信任,或者说,至少不必也承受我的算计,如此一来,便简单多了。”

这个时候,一切的利害关系都已经被陈阿娇条分缕析,说了个清清楚楚,李妍也就不遮掩了,大大方方地一笑:“不愧是陈夫人,手下能够笼络那么多的能人异士,当真是不简单,所以妍儿也只能投靠夫人了,还请您不要嫌弃妍儿鲁钝。”

这李妍,倒是打蛇随棍上,一点也不带含糊。

不过她这忽然之间爽利起来不忸怩的性子,倒是忽然赢得了陈阿娇的好感,只不过陈阿娇最后的底线是:“不过你必须证明给我看。”

至于这个证明的方式,那便全部由李妍决定了。

陈阿娇只是HR,又不是智囊团什么都需要自己想办法,她需要充分利用自己身边的人,通过人际的协调,来达成最大的目的,李妍的到底能不能通过自己的考核,似乎还需要看一看。

此刻,陈阿娇脸上的笑容是如此轻松,却让李妍陡然沉重了起来,不过也仅仅是片刻,她便展颜而笑,“那便请夫人拭目以待吧。不过承宠一事……”

“你如此聪明,如果不想承宠,还不简单么?你向来体弱多病,还是找个太医瞧瞧吧。”

陈阿娇此计,正中李妍下怀。

她看着天色不早,便起身告退,陈阿娇坐在上首位置,看着她出去了。

可是回头馥郁来报,却说:“夫人,方才李夫人出去的时候,似乎……”

“怎么?”陈阿娇皱眉。

“脸上有泪痕。”馥郁忧心忡忡,“我看着李妍不像是什么好人……夫人何不……”

陈阿娇却笑了一声:“李妍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她很聪明。”

今日李妍从卫子夫宫中出来的时候是喜笑颜开,从陈阿娇的宫中出来却是泪落连连,回了自己宫中据说便气得吐了一口血,然后病倒了,叫了御医来看,诊出了大病,需要好好将养,说是怒极攻心了。

陈阿娇听到这个消息,便笑倒了,这个李妍,当真是很会借势,是个聪明人。

她这是借此博取卫子夫的信任,她已经被陈阿娇气得吐血,怎么可能还与陈阿娇合流?还听说她是怒极攻心,想必是在椒房宫受了什么屈辱,之后卫子夫又特意去探望,想必两人是相谈甚欢,反正陈阿娇现在是舒心了,李妍的确是个得力的助手。

卫子夫那边一听说消息就赶去探望了李妍,却看李妍躺在榻上,哭得梨花带雨,便装作好一副心疼的模样,“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李妍捂脸大哭,却是一旁的宫人说道:“夫人从椒房殿出来就哭成了泪人,说是陈夫人欺人太甚,不知是不是以言语欺侮了夫人,方才太医来诊断,却是说夫人旧病复发,又兼心痛头疼,并且身子骨弱,不适宜承宠……”

卫子夫一听愣了一下,却随之暗喜,看样子自己是不需要再让别人来做这阻止李妍承宠之事了,想必这李妍现在哭得如此伤心,便有这样的原因吧?

她假意安慰了几声,口中却道:“你是不知,这陈夫人一向是刁钻跋扈,仗着有陛下宠爱,把什么都不放在眼底,真真气煞人,你倒也不必往心里去,好好养病,改日本宫必定为你讨回公道。”

“谢娘娘,皇宫之中惊心动魄,还望娘娘庇佑臣妾……”说着,李妍又哭了起来,看着看着就要哭断气了。

卫子夫虚伪地摸了摸她的手,赶快来安抚她,让人将带来的药材等等都放下,这才站起来:“你放心,我最见不得那乔姝嚣张跋扈,必定为你讨回公道,不过啊,你还是需要忍着,这世上,最讲究一个忍字了。”

李妍哭着点头。

卫子夫心中冷笑,得意极了,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离去,在回甘泉宫的路上,她对贵枝道:“你去打听一下乔姝那贱人到底说了什么,就算是什么也没打听到,也给我添油加醋地加进去,我要让这六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她乔姝是什么嘴脸,这事儿若能传到陛下耳朵里,那才是真的好了。”

贵枝垂首,应了一声“是”。

☆、第七十七章 拆穿(上)

赵王之乱,似乎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了,之前淮南王刘安一案已经逐渐开始落幕,陈阿娇与刘彻坐在椒房殿内,在那庭前喝茶,看着那已经没有了花朵的园里,那逐渐变化起来的颜色,在翠绿之外,已经添了几分金黄的颜色。

刘彻道,“那个主父偃,还真是很能维护你,汲黯都被主父偃说得没话了。”

陈阿娇挑眉,“有那么厉害吗,”

“当然有,你的心腹,怎么能够不厉害?”刘彻一点也不介意,想了一会儿,也说道,“前些天看到了赵婉画,不过是在河间,我恰好也要往河间那边走,就是这几日,你且放心好了,我们的浮生,会没事的。”

陈阿娇握紧了手中的茶杯,眼神变得冷厉,“我从来不怀疑,他会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只是——凶手呢?”

刘彻沉默,淡淡的煞气弥漫在身周,却将她抱紧了:“我们没有证据。”

“证据?”她冷笑了一声,“天子杀人,还需要讲求证据吗?”

然而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说错了,可是她不想放过那些人,“你跟我都有怀疑的对象,没有证据并不能抹杀他们的罪恶。刘彻,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我们都知道——帝王是什么人。”

“对,所以——我还需要时间。”刘彻想着自己最近落下的步骤,身为帝王者,要沉得住气,还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下苦楚,他何尝不恨,得知陈阿娇出事的时候,那种深切的恐惧已经让他无法呼吸,说什么天子受命于天,因而称之为天子,可是因为朝中种种权力的制衡,他不得不暂时任由凶手逍遥法外,临朝多年,现在才是刚刚起来的时候,他还不能将这一切全部毁掉。

“我不能让能臣心冷,也不能毁掉自己处心积虑在朝中建起来的拥戴,我们都需要忍。”刚刚开始的时候想不到平阳公主和卫子夫的身上,可是毕竟还有蛛丝马迹能够查到的,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宫中有孕的卫子夫,便是很可疑的了。

只是,卫子夫还有孕在身,即便是知道了是她做下的,在生下孩子之后,也会因为王太后的意见,让卫子夫复宠。

这边的势力,太过错综复杂。

陈阿娇知道他难做,这个时候却还嘲笑了起来:“杀了我的时候,你是迫于皇党的压力,我属于窦太后一方,不得不对我下手,只要我死了,没有了皇后这个位置上的人,你就能借着扶持卫子夫,将卫青等人扶起来,这个时候便壮大了自己的羽翼,现在却因为王太后和平阳公主还有卫青等人的压力,你不能立刻解决掉嫌疑最大的卫子夫,一个皇帝做到你这个份儿上,还真是惨。”

刘彻竟然不介意她的嘲讽,反而笑道:“所以你才对我的皇袍,不屑一顾吧?”

“你现在还不动卫子夫,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身怀有孕吧?”

陈阿娇从他怀里钻出来,然后走到庭前,将自己培植的那一朵小小的老篷子移到了阳光下面,然后缓缓转身,看向刘彻:“如果我告诉你,卫子夫是假孕呢?”

假孕。

刘彻手指痉挛似的跳动了一下,他双手十指交握,放在栏杆上,心里无数的想法烟云似的晃悠过去了,最后目光落到了陈阿娇那背光的脸上,青黛描眉,珠粉微施,身段瘦瘦的,站在那台阶上面,望着他。

“阿娇,这种话,不能胡说的。”

他虽然这样说,不过潜台词却是——证据。

“我已经不能忍她了。”陈阿娇耸了耸肩,十分随意地直接坐了过来,“一会儿带你去看场好戏,陛下,去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自己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已经遇到了卫子夫,那个时候的卫子夫,的确是很不通世事的人,不过后来,似乎都变了。

看上去,刘彻很平静,可是他握紧了的手指,泄露了他根本不平静的事实。

陈阿娇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双手放到了他的腰上,然后垂首于他颈间,“为帝者无情,卫子夫有孕既然都是假的,便有更多的事情能够成为假的。”

“小时候你便对我说,为帝者无情,可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才是最无情的那一个。”刘彻闭上眼,却伸手按住了她的手,便这样紧紧地印在腰间,他听到陈阿娇在他耳边模糊地轻笑了一声,有着几分诱惑的意味,可是只是一转脸,陈阿娇的声音,却是冷冷清清。

她的下颌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虽然不比你大多少,不过我还是很想说一句很讨打的话,姜还是老的辣。”

刘彻一下便笑出声来,拉了她的手将她转过来,抱在自己的腿上,坐在栏下,双手圈住了她的腰,背靠着栏杆,叹息一般道:“虽则我早已怀疑她有孕是假,但问过了太医,甚至悄悄派人去诊断,也没有结果,众口一词皆说她胎象稳固,确有身孕,时间一久,这个疑虑我便打消掉了,更何况,母后一直盼望着我有子嗣,卫子夫就算是再轻狂,因为她腹中的孩子,我也不能将她怎样。”

更不要说,外面还有卫青了。

陈阿娇坐在他大腿上,打了个呵欠,算了算时间,李妍进宫也有小半月了,算是混熟了,逐渐都能将这些事情全部联系起来,她布置的棋子,也是一步一步到位,解决卫子夫,三步走。

今天这是第一步。

面对刘彻的疑惑,陈阿娇斜视了他一眼,“你是帝王,每天那么多事情忙不开,自然没工夫天天注视后宫的动静,那么精明的刘彻,竟然中了一个女人的计策,你还真是——猪。”

刘彻眼神一闪,将她的手指牵到唇边一吻:“不要提醒朕,想起旧日的那些事情。”

他这么一说,陈阿娇也想起了那些事情,刘彻本名刘彘,一开始并不受景帝喜爱,后来看他聪明,这才渐渐有了后来的地位,刘彻那个时候,便是与阿娇交好了。

聪明的小孩儿喜欢和聪明小孩儿一起,陈阿娇跟刘彻钻到一起,便是寻常的事情。

刚刚开始因为有陈阿娇帮他算计,可是在后来,陈阿娇跌跤失忆,他又恰好在太子的位置上,什么都需要由自己承担,他觉得孤独,无助,即便有王太后帮他处处算计,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逃脱皇族的黑暗了,不管是嫉妒,阴险,还是算计陷害,最后也都成为了稀松平常的事情。

偶尔,他也会想想自己如果不做皇帝会如何,可是久了就知道这样的幻想是没有意义的,他已经成为了皇帝,并且发誓要用最强大的权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对于失而复得的东西,便要紧紧地握在手中,放在心上。

陈阿娇的沉默,让他一下回忆起了往事,可是气氛却变得有些凝重,他低笑了一声,却道:“你说吧,彻儿听。”

这家伙,在跟自己打感情牌吗?

陈阿娇忽然有些无言,可是她知道,她的确被他这一张感情牌打中了。

“宫中有太医许多,卫子夫假孕,便只需要贿赂其中的一些,这个时候,请一群太医来为她诊断,便得出了卫子夫有孕的结论,这个时候再延请别的太医来,你若是这一位在之后被请来的太医,在得知了之前许许多多更权威的太医诊断的结果之后,为卫子夫诊断,会出什么结果?”

刘彻眼一眯,掩住了杀气,“借势么?”

“我若是那太医,在太医院勤勤恳恳多年,也知晓了一些宫闱秘事是不能外传的,可是这一次,请到了自己的身上,为卫娘娘诊脉,一号脉,不是喜脉,可是旁边的同僚们都说这是喜脉,当下便要冷汗涔涔,不会怀疑那些太医们号错脉,而当首先怀疑自己医术不精或者是产生错觉,可是他不敢再次上去号脉,这个时候便只能虽大流,附和众人,于是——陛下你听到的,都是附会之言。”

陈阿娇一字一句清楚极了,这其中的道理,刘彻甚至比别人还清楚,因为朝堂之上,这种事情实在太多,只是他没有想到卫子夫竟然也能算计到这一步。

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一个从众心理以及心理暗示,刘彻长久不踏足卫子夫宫中,再说皇嗣这种事情作假的可能性太小,他本身便没有太大的疑惑,怀疑也不过只是那么一小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说卫子夫就是假孕,因而在太医一次次的回报之中,便逐渐打消了这样的疑虑,而且平阳公主和王太后那边对卫子夫这一胎似乎无比期待,刘彻便懒得管了,只管赏赐尽皆往卫子夫那边送。

后来更是遇到了淮南王之乱,朝堂上又发生了新的变动,政局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抽不开心力再去理会卫子夫,便是现在也是时刻谋划着江充那边带来的赵王的消息,准备解决了赵王,如果不是今天陈阿娇忽然之间说出来,刘彻是决计不会在想到卫子夫身上的。

更何况,卫子夫如果真的有了身孕,那也是自己的孩子,不管如何,骨肉亲情总是割不下的,所以之前卫子夫其实已经失宠,但刘彻依旧给她表面上的风光,便是如此。

只是如今……

“你说给朕,看一场好戏。”

他凝视着她,目光之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这一刻,他不是她熟悉的小时候的刘彻,而是大汉的天子,九五之尊。

陈阿娇起来,唤来旦白:“更衣,准备肩舆,去甘泉宫。”

旦白看了陈阿娇一眼,忽地明白了,于是下去准备。

只是她刚刚下去,便给馥郁打了一个眼色,馥郁会意,悄悄出去了。

“陛下还容臣妾更衣,过一会儿去甘泉宫中。”

她巧笑嫣然,转身去换衣,刘彻回到正殿,椒房宫这粉色的墙,却让他觉得冷,冷彻骨。

卫子夫怎么也算是枕边人了……可是……

他很了解陈阿娇,当日她向着自己伸出手来,说要回宫,他从她的笑容里,并没有看出任何的开心,他只看到了那毁天灭地的仇恨,让人心惊,胆寒。

他知道她是为了复仇才回到自己的身边的,可是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不要去计较她回来的原因,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回来了,回来了,自己就应当好好去珍惜,弥补往日的过错。

之前的一段时间,她只是表现出了对卫子夫的仇视,他以为这些强烈的感情会慢慢地从她的眼中消去,只是今日,偏偏让他看了个分明,她的仇恨,从现在开始,才真正地袒露在他的面前。

不,也许不是袒露,而是冰山一角。

进宫不过月余,她借助馆陶公主的势力,又因为窦太皇太后的庇佑,可以说是如鱼得水,李妍也是他因为她一句话而封位。

说要给他一场好戏看,殊不知,台上台下,向来是一分与十年的差距。为了准备这一场戏,她暗地里到底算计了多少呢?

所以他才说,最无情的人其实是她。

只是他难道能说陈阿娇的报复是没有道理的吗?

她该报复,她拥有一切一切的理由。

而他没有立场去指责她,然而他只是觉得冷。

彻骨的冷。

过了一会儿,陈阿娇出来了,刘彻与她同乘一舆,去了甘泉宫。

本来有宫人要去通报,陈阿娇却伸手一挥,阻拦了那人,轻声道:“我听着里面似乎有动静,且住。”

这宫中,到底又有多少污秽呢?

还未踏进殿中,便已经听见了李妍的哭诉,“卫娘娘,臣妾不愿害人,求娘娘宽恕……”

“哼,出尔反尔的小人,你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那乔姝就是个贱人,你当她是真的喜欢你要帮你吗?别以为之前人家愿意进言封你为夫人,便是瞧得起你,你还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编排你的吗?当日秋分宴席的场景,你是不清楚吗?分明是本夫人与平阳公主竭力推荐你,要将你献给陛下,那乔姝抹不开面子,这才随口让你当了夫人,若不是看在我与平阳公主的面子上,你以为你这半月不承宠的后妃,还能不被人蹬鼻子上脸?真是笑话!”

“可是……可是……可是臣妾从无害人之心,夫人您为何让臣妾——”

“让你做点事情,你就畏畏缩缩,在这宫里待久了,你终究会知道什么叫做豺狼虎豹的,日久方能见人心,你看着那乔姝有荣宠,可是那又怎样?本宫肚子里的,便是未来的天子,他一生下来,就会成为太子,而本宫,变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啪、啪、啪……”

陈阿娇站在殿外,轻轻地鼓了鼓掌,一二三,三声清脆响亮的掌声,然后慢慢地走进来,往左边一转,便已经瞧见了坐在殿上的卫子夫。

这甘泉宫并非是一进正门便是大殿,而是因为采光的设计,进门之后往左转,看到的正殿才是,而刘彻却还站在后面,并没有立刻出现。

只是他在听到卫子夫那一番轻狂的话的时候,手掌已经悄然握紧,最后却缓缓地放开了,便站在那里,也不再前进,听着那边的动静。

陈阿娇才一出现,便让卫子夫变了脸色。

“我竟然不知道卫娘娘你在陛下的面前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怀着个孩子,到宣室殿告了我的状,竟然还没能讨回公道,真不该说是陛下不知道怜香惜玉,还是你这肚子太假。”

她这话,那声音掐得尖尖的,当真是那恶毒的女配,要多让人愤怒有多让人愤怒,只是在卫子夫看来,这让人讨厌的程度,却是比当年的陈阿娇多了十倍不止,几乎让他恨得发狂。

“你何时出现在我殿中!”卫子夫厉声喝问,一张美丽的面孔已经完全扭曲。

李妍还跪在殿上,娇娇弱弱地,怯生生对陈阿娇道:“夫人,方才……”

陈阿娇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你还算是心善,被卫子夫要挟竟然也还能不答应他,有骨气,冰环,将李夫人扶过去到一边去坐着,怕是跪久了伤身,李夫人身子骨弱,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卫子夫只觉得不对劲,李妍是方才才来的,自己与贵枝方才才在商议怎么算计乔姝的事情,李妍无巧不巧这个时候来,卫子夫便停了贵枝的建议,不如用一条毒计来试探李妍,要她下毒去害乔姝。

谁料李妍死活不肯,竟然还哭了起来,这个时候乔姝又恰好赶到,李妍才刚刚跪了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