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昭低着头,半晌说:“回陛下,已经处理了。”

风吹过窗棂,其声沙沙。慕容炎沉默,一时无话。

左苍狼醒过来时,烛影摇曳。南清宫一片静谧,重重罗帷之外,可晴倚在床头,还睡着。她坐起来,披了衣服准备下床。可晴脑袋一点,整个人都惊醒过来,看见她下地,忙说:“将军?您快躺好,太医说您不能受凉!”

左苍狼推开她,穿了衣服下地,可晴急了:“将军,这大半夜的,您是要去哪啊?”

左苍狼没说话,径直走到宫门前,门外站在一排禁军。见他过来,为首的赶紧阻拦:“将军,陛下有令,封禁南清宫,不许任何人出入。将军请回吧。”

左苍狼缓缓往前走,终于开口,说:“那你们杀了我,提我头颅向他交待啊。”

禁军怔住,这时候她面色纸一样的惨白,脚步虚浮,弱不胜衣的模样。可是没有人敢向她拔刀。兵士步步后退,为首的说:“将军,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将军何必为难小的?”

左苍狼说:“不拔刀就让开。”

她大步往前走,这燕王宫如一座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让人再不想停留片刻。可晴与另一个宫女追在后面,可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左苍狼一直出了后宫,将要行出宫门,前面有人挡住了她。是封平。他上下打量她,面无表情地说:“陛下命你禁足南清宫,你擅自闯宫,违背圣旨,论罪当诛。”

左苍狼盯着他的眼睛,说:“走开。”

封平拇指微顶,腰刀出鞘:“刀剑无眼,你非要一试吗?”

这时候的左苍狼,手无寸铁、气虚血弱,他不信拿不下她。而左苍狼却认定他不敢杀她,现在慕容炎还需要温氏,就算是封平,也不敢堂而皇之地让她死在他刀下。

否则慕容炎无论如何,也必须严惩凶手以平军中诸将之怒。这样一来,无论他是否有心维护,封平都必死无疑。封平是个惜命之人,当然不会做出这等玉石俱焚之事。

而就在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封平出刀了。左苍狼闪过两招,突然一惊——封平的每一刀有意无意,都划向她的脸!

封平目光阴沉,刀若狂风。左苍狼的倚仗,他当然懂得。他绝不能在这种场合取她性命,这就是哪怕是海蕴和赵紫恩受王后指使,也不敢直接下药害死左苍狼一样。

无论如何,但凡和她的死沾上关系,温氏旧部都不会善罢甘休。慕容炎也必须给温氏和天下人一个交待。于是但是沾染的人绝对必死无疑。

但是,她得以留在慕容炎身边,拥有如今滔天的权势,其实还不是因为以色侍君?如果今天“不小心”在这张脸上留下疤痕,本来就是她违反皇命在先,他又可辩称一时失手,谁也奈何他不得。

就算慕容炎有心追究,但是一个容颜尽毁的女人,值得他深究吗?

他这般一想,刀风如电,逼得更紧。左苍狼此时哪里禁得住如此激烈的对抗?不过几招之后,封平的刀就已经到了眼前。眼看那刀锋将要舔上她的脸,有人惊叫了一声,猛扑上来,挡住了那一刀。

封平没打算取她性命,下手当然不会太狠。刀锋划在一个宫女手腕上,入肉三分。

宫女似乎以为自己死定了,闭着眼睛只是尖叫。左苍狼一怔,缓缓地放弃了抵抗。确实,封平不能取她性命,但他有更恶毒的心思。这时候的反抗,不过让小人可以在她身上加诸更多的伤害。

面前的宫女叫了半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手腕流血不止。她忙转头去看左苍狼,左苍狼也在看她腕间的伤,好半天,她轻声说:“回去吧。”

声音充满疲惫。

慕容炎确实封禁了南清宫,只剩下两个宫女,一个是可晴,另一个就是为她挡下封平那一刀的女孩。左苍狼直到回了南清宫,才拿过她的手看了一下。刀尖入肉不深,但是如果划在脸上,毁容是肯定的。

她说:“叫可晴给你上点药。”

那个宫女方才叫得太大声,是以为自己一定会死了。这时候没死成,只是受了点轻伤,不免有点脸红。她点点头,左苍狼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咧着嘴笑笑:“回将军,我叫薇薇。”

左苍狼点头,示意她二人下去。可晴便带着薇薇下去,整个宫室里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这一室清冷的烛火。

左苍狼在榻上坐到天亮,碳火慢慢地燃尽了。可晴和薇薇背着她,把宫女用的劣等碳掺到上等碳中,让她的宫室不至于过分寒冷。左苍狼虽然是武人,但她其实心思细腻。如果连这个都发觉不出的话,这样成为三军统率,未免也太危险了吧?

可是她没有说破,如今姜碧兰掌管后宫,南清宫的用度,可以想象被克扣成什么样。赵紫恩和海蕴每天过来一趟,但只要左苍狼说不见,他们就不会入内。

两个人都知道这梁子已经结下了,此时讨好无用,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两天过去,南清宫连送过来的饭食,也都是残羹剩饭,而且每每迟误。便是可晴和薇薇也忍不了了。

两个女孩每每跟送饭的太监争执,但是那又如何?平白受一顿冷嘲热讽、惹一肚子闲气罢了。

温行野等人没有再入宫看她,自从知道了她跟慕容炎的关系之后,温行野开始不再担心她——有着那层关系,在宫里久住才是正常的吧?军中诸将也没法前来见她,但是大家都觉得她应该很好吧?

毕竟她落入敌手之时,慕容炎肯以城池相易,这是何等器重?古往今来,可有将军获此圣宠?

于是她呆在清冷的宫室之中,发现这燕王宫真是冷清地叫人害怕。天黑了又亮,日日夜夜,安静得可以听见树叶飘落的声音。

天越来越冷,外面檐下可以看见倒挂的冰棱。她身子本来就弱,受不得寒,暖炉一天到晚都不能熄。可晴和薇薇把自己份例的碳都烧了个干净的时候,南清宫里冷得令人心寒。

左苍狼坐在床榻之上,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消磨干净,两个宫女冷得不停地搓手呵气。

午饭又到傍晚才送来,薄粥里都是冰碴子。薇薇看见了,怒道:“这样冷的天,这些东西让将军怎么入口?!”

有个声音阴阳怪气地答:“大家都这么吃,旁人都能入口,她就吃不得了?”

薇薇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将军本就病着……”

她话没说完,左苍狼轻声说:“薇薇,进来。”

那个声音也不怕她听见,继续说:“既然将军如此娇贵,这些东西奴才就端回去了。”

薇薇恨得咬牙切齿,却没有办法,直接从他手中抢过托盘,端进了内殿。眼里含着泪,但怕她看见伤心,没哭,只是说:“狗东西就知道欺负人!”

左苍狼起身,暖炉已经熄灭了。她走到书柜旁边,拿了一卷竹简,也没看是什么兵法,直接用火折子点燃,扔进炉中。

薇薇吃了一惊:“将军,这书……这可是古书啊!”

左苍狼将那些写满兵法的竹简一根一根投入炉中,说:“过来,热一热粥。”

薇薇飞快地去抢那些竹简,眼泪瞬间淌出来:“将军!您这是干什么呀?”

左苍狼说:“别哭。”

薇薇泪如雨下:“您别这样,求您别这样!我入宫那一年,您刚刚攻下马邑城。那时候我知道我要被分来南清宫侍候,您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想只要我能看您一眼,死我也愿意!您别这样……”

她抢出那些被烧得半焦的竹简,整个人哭倒在左苍狼怀里。左苍狼没有动,这些深奥精妙的兵法战策,到底有什么用?

她拍拍左薇薇的肩,轻声说:“我没有怎样。”薇薇抬起头,抽泣着去看她的脸。她目光阴冷幽暗:“我只是要让一些人为之闻风丧胆、惊恐万状,只因我刀锋所向。”

第 74 章 代价

眼见着便进到十二月,这些天,左苍狼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封平纵然有心拿捏她,然而南清宫他自己也是无权进入的。一时之间,双方未再发生冲突。天冷,她直接让可晴和薇薇与她同住内殿,三个人三床棉被,挤在一起,总算是暖和一些。

这一天,居然是个晴天。眼见春节将至,宫里张灯结彩,无花无叶的枝头戴上精致的绢花,一派喜气洋洋。左苍狼站在窗前,冬日的阳光从阴霾中探出头来,她伸出手,有一丝跳跃着落在她的手掌心上。

可晴和薇薇拿了抹布和扫帚,左苍狼问:“你们干什么?”

薇薇说:“春节将至了,我们把宫室打扫一下,将军也好过年呀。”

左苍狼说:“是应该‘打扫’一下。”两个人正要动手,她说:“把落叶全部堆积到院中吧。”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左苍狼于是亲自动手,院中满是落叶枯枝,萧条无比。她抓了几只蜘蛛,放到宫室里,于是宫室之中开始结满蛛网。

再将泥土撒入宫闱,用扫帚一扫,桌椅便覆满薄尘。

可晴不解,问:“将军这是干什么?”左苍狼说:“伸出手来。”

两个人伸出手,因着大冬天,殿中太冷,两个人手上都生了冻疮。左苍狼看了一阵,命二人将外面盛开的瓜叶菊采了一些,捣碎成汁,涂在伤口上。紫色的花汁涂在生了冻疮的手上,看上去十分可怖。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也不多说,反正照她的吩咐去做便是了。

及至下午,外面突然有人进来,高声传报道:“左将军,陛下正往南清宫来了,请左将军准备接驾吧。”

声音有些尖利,可见是内侍。

薇薇激动得,连扫帚都丢了,飞快地跑进来禀道:“将军!将军!陛下过来了!您快换一身衣裳准备接驾吧。”

左苍狼说:“接什么驾,把被子撤下两床。”薇薇答应一声,忙去抱被子,左苍狼又说:“留最薄的一床。”

没过多久,外面脚步声响,慕容炎和袁戏、王楠等踏入南清宫。他近一个月不曾过来,如今春节临近,军中各将领大多都要回朝述职。这样的场合,左苍狼不出现是不成的。而且将军们好不容易回一趟晋阳,岂会不来拜见左苍狼?

南清宫当然会有人过来看看。

如今殿门打开,不仅是他们,就连王允昭也吃了一惊。但见院中落叶萧萧、灰尘覆盖,石阶上长满了青苔,似乎无人居住一般。这……不过才一个月,南清宫竟然变得如此荒凉。

袁戏等人俱都大吃一惊——自西靖回来之后,左苍狼就住在这里?

慕容炎回过头,看了王允昭一眼,问:“宫中缺人扫洒吗?”

王允昭一声也不敢吭,这不可能啊,这里再如何也留了两个宫人照顾,左苍狼又一向事少,宫院怎会荒凉到如此地步?

再一进入内殿,只见窗棂上全是灰尘,蛛网密结。这一下子,袁戏等人面色俱都难看起来,再顾不得慕容炎在场,许琅问:“王总管,我们将军真的住在这里?”

内殿之中,左苍狼躺在床上,不时咳嗽。外面呵气成霜,而此时榻上,她只盖了一床薄被。两个宫女跪地接驾。慕容炎沉声说:“你们倒是会侍候人。”

王允昭赶紧说:“你们两个在宫里,从不打扫宫室吗?”

薇薇和可晴互相看了一眼,可晴先叩头道:“回禀陛下,这些日子将军身体不好,每每于恶梦之中惊醒,内室是向来不能离人的。我们……我们实在是无法顾及……有几次也想请外面的公公们相助,但是就连将军病重禁军也不让我们叫太医,更不要提这点小事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求陛下饶命!”

军中诸将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晴双手撑着地磕头,手上涂了紫色花汁的冻伤便露出来。慕容炎站在她面前,轻声说:“抬起头来。”

可晴一怔,缓缓抬头,慕容炎蹲下来,轻轻抬起她的手,但见双手肿胀发紫,触目惊心。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王允昭,说:“太医院的人当得一手好差事。”

王允昭不敢说话,袁戏再顾不得男女之别,快步走到榻边,倒也不敢去碰左苍狼,只是连声道:“将军?将军?”

左苍狼捂着唇,只是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说:“是袁戏回来了吗?”袁戏眼泪都要下来,床上那被子非常薄,这样的天,岂能御寒?

身后王楠、许琅等人皆一脸悲愤,王楠转身跪在慕容炎面前,说:“陛下,将军究竟所犯何罪,竟被幽囚于此?小泉山一战,我们将军大胜,为了保住四万弟兄,被敌国所俘。回朝之后,我们信任陛下乃有道明君,绝不至于苛待将领,一直未曾过问。但是……但是陛下如此对待将军,王楠不服!!”

慕容炎面色铁青,这种时刻,这样的宫闱,简直像是一记耳光,响亮地扇在他脸上。

榻上,左苍狼坐起来,说:“王楠!”袁戏等人这时候也顾不得君前之仪了,纷纷围到榻边。左苍狼长发披散,面色憔悴,唇色更是因着寒冷而格外苍白。她说:“你们回来了?”

袁戏上前,见她身上衣单,那样伟岸的汉子,也红了眼眶,说:“将军!我等在外,不知您在宫中竟受如此苦楚。”

左苍狼说:“怎么过来也不说一声,好不容易见一次,不要让我如此待客吧?”

袁戏回过头,跪在慕容炎面前问:“陛下,不知我们将军所犯何罪,还请陛下明示。当初小泉山一役,末将亦是在场,倘若陛下有何责问之处,末将也许能略知一二。若真有罪责,也绝非将军一人之罪。”

慕容炎看了左苍狼一眼,缓缓说:“将军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孤近来杂事繁忙,一直未得抽身前来南清宫,不知宫中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竟然在孤的眼皮子底下,苛待将军至此。”说罢,又看向王允昭,沉声说:“此事务必追查到底,绝不枉纵一人!”

王允昭赶紧躬身道:“是!”

他话音刚落,袁戏便说:“陛下,既然宫中有人不容,将军恐怕暂时也不宜再久居深宫。就请陛下恩准,将军回温府调养吧。”

他如此说,王楠、许琅、袁恶等人当然尽皆跪地请求。慕容炎缓缓道:“牵涉此案之人,还须将军配合指认,将军先勿离宫。”

他如此说,诸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慕容炎面色不佳,又看了王允昭一眼,说:“孤下午便要知道,南清宫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允昭忙跪地道:“都是奴才的过失!奴才这就严查!”

慕容炎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左苍狼披了衣服坐起来,袁戏等人送了御驾,俱都转回头来,七尺汉子握着她的手,只觉心酸凄凉。左苍狼挨个看过去,问:“宿邺城一役,我们损失了多少兄弟?”

王楠说:“将军,宿邺城我军撤退之时,尽管是早有准备,也有五千余人丧身城中。我等也曾指认狄连忠,但是达奚先生让我们不要开口。”

袁戏说:“狄连忠这个狗东西,将军被俘之后,他就收了我们的兵权。达奚琴还阻止我们营救将军,也不许我们对陛下提及他通敌之事!这口恶气,实在是憋得人心里难受!”

左苍狼说:“达奚先生是对的。”

袁戏说:“什么?”

左苍狼说:“当时城中,我们虽然见到狄连忠,但是灯火昏暗,远远一眼,认错也是有可能的。他完全可以辩称乃是敌人假扮他。我们没有证据,却准备加诸太尉以通敌之罪,这是不可能的。若是执意控诉,反倒极易被人中伤。”

袁戏怒道:“难道就让这龟孙逍遥法外不成?将军,我们在自己城中阵亡了五千余兄弟啊!还有您……”

左苍狼说:“他这一棵树,下面另有根系,并不是砍除他便算了。”

袁戏怔住,待要再问,左苍狼说:“你们远行归来,我本应温酒以待。但今日衣冠不整,就不多说了。如今多事之秋,宫中朝里,你们要谨言慎行。如果有我不能及之处,多同达奚先生商量。”

许琅上前,说:“将军,这宫中小人害您至此,你当真还要宿在这里吗?若是您一声令下,我们兄弟都在,就是抢也将您抢出宫去。”

左苍狼说:“胡闹,都回去吧,你们已解我之困。”

袁戏等人虽然不放心,然而她毕竟是诸人的主心骨。如今她这样说,大家也就暂时离开。

御书房,慕容炎大发脾气,王允昭派人细查之下,这些日子南清宫的事大大小小俱都摊在他眼前。姜碧兰克扣南清宫用度,一个多月以来,左苍狼几乎没有碳火,连带宫人也没有取暖御寒之物。饮食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