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楠欲言又止,就连袁戏也垂下眼帘,难掩目中哀色。

左苍狼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她起身与薜成景等人都喝了一盏,转过身,又跟许琅等人喝了一杯酒,许琅指着自己的脸说:“将军,你看末将的脸,是否比之从前略有不同?”

左苍狼仔细看他的脸,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说:“不要难过,大男人的看什么脸,你要改行作名妓啊?”许琅一脸悲愤,周围诸将领尽皆大笑。

姜碧瑶给慕容炎斟了酒,说:“这是臣妾陪在陛下身边的第一个新年,臣妾希望日后年年新岁,都能陪在陛下身边。”

慕容炎端起杯盏,目光却有意无意,扫向群臣之中。姜碧瑶察觉了,看了一眼姜碧兰。姜碧兰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欣赏着殿中的歌舞。

待宴罢之后,左苍狼有点醉了,慕容炎伸手扶住她,几乎半揽着她一并走下明月台。那时候天近傍晚,寒风凛冽。一出了温暖的楼台,外面就冷得让人直发抖。慕容炎解了披风披在她身上,说:“见到旧相识,也没必要非要不醉不归吧?”

左苍狼面带酡红,闻言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慕容炎哼了一声,表面一脸帝王的肃穆温和,声音压低,看似只是寻常地关心,出口却是冷嘲热讽:“难怪左将军当初想要远离晋阳,荒城戍边。想来军中男儿,定是教将军流连忘返了。”

姜碧瑶吃了一惊,第一次听到慕容炎跟左苍狼说话,这哪里是帝君与妃嫔的说话方式?纯粹就是小情人之间争风吃醋!

左苍狼半依半靠着慕容炎,闻言扬起脸,说:“他们就算全部加在一起,也不敌陛下一人神勇。”

慕容炎像是被噎住,各种表情凑在脸上,又好气又好笑。许久在她耳边低声问:“既然孤能敌万人之勇,为何这半个月,你倒是宁愿独居深宫呢?”

左苍狼一脸认真地说:“陛下虽有万人之勇,然而万人毕竟有万人的妙处……”

慕容炎瞠目结舌,而她脸上泛起云霞,双唇更是嫩红欲滴。慕容炎突然有一种想将她按在这台阶上的冲动。他的手穿过黑色貂裘死死扣住她的五指,几乎强行将她揉进了自己怀中。

姜碧瑶跟在姜碧兰身边,低声恨恨道:“你有没有听见,那贱人跟陛下说什么!”

姜碧兰笑笑,说:“隐约有。”

姜碧瑶说:“这种不知羞耻的话,她竟然也说得出口。还把这些来撩陛下!”

姜碧兰说:“兴许陛下就是喜欢呢?”

姜碧瑶也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让人看出端倪,脸上还是带着笑,然而声音却已然是咬牙切齿:“如今她已没有军权,又不再是温家人,陛下为什么还对她如此迁就?”

姜碧兰说:“这难道不是妹妹这样的宠妃应该思考的问题吗?”

她故意把宠字咬得极重,姜碧瑶悻悻然,却再也没有同她说话。

慕容炎送左苍狼回南清宫,将她抱到内室,就挥手屏退了宫人。正解着衣袍系带,左苍狼说:“晚上让御膳房送点鹿葺过来吧?”

慕容炎不解,问:“什么?”

左苍狼握住他胸前的衣襟,说:“可晴还没有身孕,陛下这万人之勇,有点名不符实了。看来是得补一补。”

慕容炎大怒,丢开她,披了衣服径直去了可晴的偏殿。

次日,益水畔出现一种怪病。患病者全狂躁怕光怕水,而且会暴起咬人。怪病传播速度非常快,短短几天时间,已经有十几名村名被咬伤感染。

慕容炎接到奏报,倒也没有轻视,立刻命杨涟亭派人前往。

杨涟亭连派了两拨大夫过去,病情却丝毫没有被扼制。相反的,患者发病后很快死亡,根本来不及研究观察。眼看半个村子都被感染,官兵包围了这座村庄,村民想逃都不能逃。

杨涟亭只得亲自前往,依然带了姜杏。临走之时,阿绯很是不放心,说:“涟亭,我和你一块去吧。”

杨涟亭轻抚她的秀发,摇头说:“姑射山还需要你坐镇,不要乱跑,我很快回来。”

阿绯欲言又止,杨涟亭说:“这些时疫,我并不是第一次遇见,放心吧。”

阿绯没再说话,拜玉教如今已经是慕容炎的眼中钉,他们需要这样的机会来立功,甚至可以说,是表明自己存在的重要性。她知道。

杨涟亭也没再多说,带着姜杏一路来到益水河畔发病的村庄。官兵远远地包围住了这里,以往还算繁华的小镇十户九空。

时不时可以见到双眼通红,被捆在树上的发病村民。他们发出一阵阵模糊不清的咆哮声,而这些人要不了几天就会死去。

杨涟亭仔细查看这些患者,然而还没有任何结论,外村也有村民染病。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传染的,但这样下去,很快就将成为一场可怕的灾难。

姜杏跟着看了一圈,说:“时间不多,老规矩?”

杨涟亭嗯了一声,姜杏也不再多手,指挥自己的几个药童把一个患病的村民从树上解下来。村民挣扎得十分厉害,姜杏上前,一把拧断了他们的手臂。

杨涟亭眉头微皱,说:“姜杏。”

姜杏说:“反正也是活不了的人,不知道抓伤会不会传染,就不要在这时候展露你的慈悲心肠了吧?”

杨涟亭没说话,几个药童把一脸痛苦扭曲之色的村民拖下来,嘴里也用衔木堵上,这才抬到旁边废弃的民舍里。药童从箱里取出刀,恭敬地递给杨涟亭。

杨涟亭接过来,看向病床上被牢牢捆住四肢的村民。那孩子年约十七,还很年轻。他蒙上药帕,穿上隔离的衣裳,以防血液溅到身上。手中的刀从他的胸膛慢慢切割。

从几个患者内脏上,隐约可以见到小刺形的突起颗粒。这是什么?杨涟亭和姜杏对望一眼,姜杏说:“我让人查查古书。”

杨涟亭嗯了一声,然而这一查,就是一个多月。

他们生剖了十八个患病村名,疫情却毫无进展。而其中,又发现了一些被咬伤却没有发病的村民。姜杏索性又生剖了两个未染病村民。

两个人正在观察他们的血脉内脏,突然外面有人高声道:“杨涟亭!”

杨涟亭身体一僵,立刻转身挡住病床上被开膛破肚的人,问:“你怎么来了?!”

声音有几分严厉,阿绯怔住,说:“这么多天,你一直没消息。我担心你。”

杨涟亭意识到自己失态,说:“你先出去,我处理完这里就出来。”

阿绯见他不悦,还是不敢多说,正要转身,正在这时,病床上的人轻轻抽搐。阿绯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当时杨涟亭的神色,确实可疑!

她大步上前,姜杏也没能拦住。

病床上的人,五脏六腑都坦露在人前。然而他却未气绝,还有微弱的呼吸!

阿绯头皮一紧,脸色慢慢惨白。杨涟亭说:“他们……”

下面的话还没说下去,阿绯说:“你生剖活人。”

旁边姜杏说:“他们都是病人,你也知道这慢病,反正染上之后,要不了几天也会死。我们只是……”

阿绯说:“你住嘴!”她指着病床上的人,问:“他是病人吗?!你告诉我,过几天他会死吗?”她也是一个医者,一路走来看过许多发病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健康。

姜杏不说话了,阿绯说:“当初聂闪跟我说,你是慕容炎的人。我不相信,可是今天我才知道,你跟你主子一样,都是魔鬼!”

杨涟亭低下头,看见自己满手鲜血。他说:“也许吧。”

阿绯眼里蓄满了泪水,那些一直不愿也不敢深想的事,终于可以去想。慕容炎设计让沐青邪被慕容渊所杀,杨涟亭一直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引线。

当初他上姑射山,全身骨头都被折断。她几个月的悉心照顾,原以为是最温暖的陪伴,却不料从一开始,就是欺骗。

她说:“是你杀了聂闪,对不对?”

杨涟亭说:“嗯。”他要夺教主之位,聂闪是最大的障碍。虽然不是他下令,但这个人为什么而死,他再明白不过。

阿绯说:“我当初为什么要邀你上山参加杏林会?”眼泪顺着光洁的脸颊流淌,无尽的痛悔:“我为什么要救你上山?”

杨涟亭没有回头,笔直地站立,直到身后的女孩绝望离开。姜杏说:“追上去看看吧?”

杨涟亭摇头,许久,重新拿起刀,说:“继续。”

姜杏走过去,突然说:“如果方才发现的不是阿绯,是左苍狼,你会怎么办?”杨涟亭顿住,姜杏说:“你这个人……连自己内心都看不透的一个人。”

杨涟亭说:“我视她为亲人。”

姜杏说:“只是亲人?”

杨涟亭说:“至亲。”

姜杏哼哼,不再说话了。

又过了一个月,杨涟亭和姜杏终于查清病源。是村民烹食了患病的狗,染上这样的怪病。但是一直没有药物医治,所有患病村民全部被焚烧。并且发现病狗一律屠杀,以免传染。

姜杏倒是饶有兴趣,说:“老夫以为,那些被咬伤却未发病的人,更值得研究。”

杨涟亭说:“你别乱来。”

姜杏说:“说不定他们体内,有克制这怪病的东西。”

杨涟亭说:“什么东西?”

姜杏说:“不知道,你可听说过,但凡得过天花之后痊愈的人,便不会再得天花?”杨涟亭震惊,姜杏凑近他,说:“敢不敢试试?”

杨涟亭说:“我没有你这么疯!”

姜杏哈哈大笑。

奏折递上去,慕容炎还是满意,虽然没有治愈,但是世间怪病岂是样样都能治愈的?只要克制住不传播,倒也无妨。当下又重赏了拜玉教。

而杨涟亭入宫谢恩的时候,阿绯没有去。慕容炎上下打量他,问:“孤是封赏拜玉教,怎么却不见圣女?”

杨涟亭赶紧说:“阿绯她身体不适,一时无法前来。还请陛下恕罪。”

“身体不适?”慕容炎冷笑,说:“你倒是会为她遮掩。”

杨涟亭低下头,慕容炎说:“怎么,她对沐青邪的死,仍然耿耿于怀?”

杨涟亭手心慢慢浸出冷汗,隐隐已经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他说:“如今拜玉教原族人已经不多,他们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悬壶济世,也做不出旁的事来。还请陛下放心。”

慕容炎冷哼,说:“如若不然,孤岂会留他们至今?”杨涟亭以额触地,说:“陛下英明。”

慕容炎说:“反正现在拜玉教已经被我燕人同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顽固守旧之人,留之也无益。你是教主,你自然是有权自己处理教务。但孤还是提醒你一声,这些人清理出去,不仅仅是对你一个人有好处。”

杨涟亭低着头,只看见他的衣袂,冷漠的黑色。他说:“陛下教诲,涟亭谨记。”

慕容炎说:“但愿你是真的能听得进去。你这样的人,本应潜心医术,与世无争。不要再步某人后尘。”

杨涟亭心中一跳,自然知道这个所谓的“某人”是谁。当下咬唇,说:“是。”

慕容炎说:“行了,下去吧。”

他起身,后退几步,慢慢出了宫。王允昭领着内侍重新添茶,慕容炎说:“孤对拜玉教一向宽容,他们却似乎并不感恩。”

王允昭笑道:“陛下不用担心,如果杨少君任教主,拜玉教总是握在陛下手中的。”

慕容炎说:“他在拜玉教这么些日子,却仍不能聚拢人心。这个人……到底是杨玄鹤的后人,太过心慈手软。”

王允昭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却还是说:“有陛下从旁指点,杨少君又聪慧,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慕容炎起身,说:“冷非颜当初,难道就没有孤的指点吗?”王允昭不敢再说话了,慕容炎说:“但愿他聪明一些。”后半句话渐渐放轻,说:“留下她一个,想必也会寂寞。”看这话的意思,便是暂不会将拜玉教如何。王允昭松了一口气,说:“可不是呢,左将军最是重情的,虽然这些年跟杨少君已经不太来往,可毕竟一起长大。若是出了什么事,大约还是会难过的。”

第 109 章 出使

小木屋外间,薇薇见达奚琴匆匆出来,尔后又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毅然回身,不由大是好奇。有心想要开个缝偷偷看看,犹豫半天又不敢。

左苍狼按住达奚琴的手,达奚琴说:“怎么,将军要出耳反尔吗?”

左苍狼问:“大司农是因为什么,才会拼着株连十族,也要与我一夕风流呢?”

达奚琴愣住,说:“需要理由吗?”

左苍狼说:“以前,我也觉得不需要理由。后来听有个人说,只要熄了灯,怀中人是谁,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我就想,既然是如此的话,又何必非要冒这个险?”

达奚琴说:“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吗?”

左苍狼与他对视,他伸手抚闭她的眼睛,慢慢拥住她,问:“有区别吗?”

左苍狼整个人都僵住,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让她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她慢慢隔开他,达奚琴说:“我不知道是谁对将军这样说,但是一个人只要心还在,怀中是谁,又怎会相同?”

左苍狼说:“天已不早,先生该回去了。”

达奚琴说:“嗯。”他前行几步,终于又回过头,说:“你爱他吗?”

左苍狼问:“什么?”

达奚琴说:“你还爱他吗?”

左苍狼沉默,许久说:“我只是习惯了他。”

达奚琴点头,推门出去时仍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这次回来之后,给了我一种……我可以趁虚而入的错觉。”

回到南清宫,慕容宣哭得厉害,芝彤正抱着他轻晃着哄。两边的奶娘也拿了拔浪鼓逗他。然而怎么哄也是没用,婴儿的哭声,尖利得吓人。左苍狼揉着太阳穴,芝彤生怕吵着她,正准备把孩子抱下去,慕容炎从外面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