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南清宫里忙成一团,他走过来看了一眼,从芝彤手里把孩子接过来。芝彤非常怕他,把孩子递给他之后立刻垂着头退到左苍狼身边。慕容炎倒是没看她,只是抱着慕容宣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也是奇怪,慕容宣到了他怀里,哭声倒是小了。慕容炎抱着他走到左苍狼身边,说:“哭得这么厉害,可能天冷了凉着肚子。”

旁边奶娘赶紧说:“回陛下,已经找太医看过,也喂过药了。”

慕容炎点头,在左苍狼身边坐下来,伸出食指去逗怀中的小东西,说:“哭成这样,就不能看上一眼?你这样,日后孩子怎么跟你亲近。”

左苍狼说:“我等他懂事了再跟他亲近,这时候对他再好他也不知道啊。”

慕容炎闻言,倒是笑出声来,说:“阿左,孩子是越养越贴心的。你若不真心待他,他必是能够感觉。你看看以轩和以戎,你也带了这么些年。如今以轩对温夫人和对你,谁比较亲?”

左苍狼说:“他又偷偷给他母亲寄东西了是不是?我明天就写信到军营里要去!”

慕容炎笑得不行,如今真论起来,温以轩对左苍狼确实不太亲近。但这反而让他更放心,他喜欢这种不影响大局的分裂。以前的温氏旧部太过团结,如果没有左苍狼在其中周旋,也许温氏旧部早已被铲除殆尽。

慕容宣在他怀里呜咽了一阵,慢慢地睡着了,还偶尔咂咂小嘴,粉嘟嘟的很可爱。慕容炎说:“你摸摸他。”

左苍狼不伸手,慕容炎于是握了她的手,去碰那张肉嘟嘟的小脸。那触感真是又嫩又滑,仿佛吹弹可破一样。慕容炎说:“没事就多抱抱,多哄哄,光是养在宫里是不够的。”

左苍狼于是从他手里接过慕容宣,他想要她跟慕容宣亲近,是希望以后有另一个皇子,可以得到温氏的效忠吧?如今姜散宜虽然被降了级,但是仍是三品大员。

后宫里,他一个女儿是王后,另一个女儿是宠妃,更育有皇子二人。他长子在俞州作刺史。其实慕容炎打压他,绝不单单只是因为他贪污军饷,而是因为他已经开始强大。甘孝儒没有根基,万万不能跟他相比。

于是慕容炎需要另一方势力,来削弱他。就像以前,他纵容姜家打压温氏旧部一样。

所以他希望自己能跟慕容宣亲近,只因为此时自己势力已经衰弱,他看见天平的一端倾斜了,于是往自己这边加一位皇子。听起来柔情款款,一切皆是为了她。可其实在他心中,把这种行为,叫作平衡。

对吗?

她屈指弹了一下慕容宣的脑门,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用最大的恶意揣度他。

而这一指轻弹,让刚刚有点睡意的慕容宣又大哭起来。左苍狼叹了一口气,把孩子递给奶娘。慕容炎挥挥手说:“好了,带下去吧,再哭的话让太医再过来照顾着。”

奶娘们应了一声,抱着慕容宣正要下去,左苍狼突然说:“芝彤,让可晴过来一起用膳。”

芝彤答应一声,慕容炎沉了脸:“叫她过来干什么?”

左苍狼说:“如今好歹也都是自家姐妹,一并用膳显得亲近。”

慕容炎冷哼:“应该关心的不关心,不应该关心的你倒是照顾。”

左苍狼说:“都在我宫里,又是我身边的人,哪有什么应不应该的。”

慕容炎终于说:“奴才跟孤说了,上次芝彤的事。你不要觉得是孤绝情,孤是真正在为你着想,免不了对别人就无情了些。可晴就算以后有孕,就算是生下公主,只要她在,孩子始终就是别人的孩子。只要她不在了,而你抚养得当,哪怕是以后孩子知道真相,恨也只是恨我,不会恨你。因为说到底,他们也只会记得你。”

他第一次提及上次芝彤的事,字字情真意切:“我不会在意谁的恨与爱,因为只要我在一天,他们无论爱恨都只有忍着。”他扳过她的身子,让她正视他,说:“两项权衡,取其轻。绝情只是为了避免日后无尽的纠缠。阿左,你不是闺阁女子,这些话你应该能懂。”

左苍狼说:“可是陛下毕竟曾与她们恩爱缠绵过,难道在陛下眼里,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没有生命,只是陛下用过的一件器具而已吗?”如果真的如此的话,你又让我怎么去相信,我在你眼里是一个人,而不是器具的一种?你又如何让你身边其他的人相信,他们不是你权衡过后的重与轻?

慕容炎又有些不悦了,说:“你非要跟我争嘴!”

左苍狼正要说话,可晴已经进来。她上前向慕容炎行礼,慕容炎倒是收敛了神色,说:“不要多礼了,坐吧。”

可晴又哪里敢坐,自己在一边站着服侍。她一来,慕容炎当然不会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是说:“如今俞州已然安定,孤已经命周信屯兵,三月过后,攻打孤竹。”

左苍狼说:“周太尉作战英勇,想来没有什么问题。”

慕容炎说:“可是父王如今还在孤竹手里,难免令人为难。而且孤竹和无终一向共同进退,若是战事一起,无终只怕会恐慌。还有西靖、屠何,也是蠢蠢欲动。是以虽然孤已经决定用兵,但是始终还是难免后顾之忧。”

左苍狼说:“孤竹和无终地界相临,陛下最主要的还是担心西靖。不如跟西靖联合,西靖攻打孤竹,陛下攻取无终。避开太上皇,不是更好吗?”

慕容炎说:“孤正有此意。但是差一个合适的人选前往说合。”

左苍狼明白了,说:“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出使西靖?”

慕容炎说:“孤知道你与西靖皇帝有隔阂,但毕竟西靖大将军任旋还会卖你三分面子。孤思来想去,还是你去最佳。只是如今你身子不好,孤难免还是有些担心。”

若是以前,他说这话,她必然以为他是真的担心。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将这样的话当作客气的寒暄。只因知道,他的担心微不足道,那也不过是他权衡轻重之后,可以无视的东西。

左苍狼说:“陛下的意思,我已经明白,到时候我出使西靖便是。”

慕容炎说:“不止出使西靖,更要随军,以免西靖反悔,转而向大燕用兵。”左苍狼嗯了一声,说:“这次前锋,陛下可否任用温以轩,他毕竟是温氏后人,有些战功在身,也好在军中立足。”

慕容炎微滞,她要他启用温以轩。两个人共同用膳,却如同明码标价的谈判一样。各自的条件都清清楚楚。

慕容炎缓缓说:“阿左,我不用他,有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我并不想向你解释,但是我保证只要温氏安分守己,我绝不动温氏一分一毫。温砌亡故以来,孤对温家的怀容,你总该看在眼里。孤说这话,你应该相信!”

左苍狼盯着他的眼睛,还是问:“为什么?”为什么他如此防备温氏,虽然在她百般周旋之下让温以轩入了军营,却连一个展露头角的机会都不给他?

为什么这些年他对温氏旧部始终忌惮,哪怕慕容渊已经再无入朝夺位的可能,他仍然对袁戏等人充满戒备?

慕容炎说:“温氏对太上皇的忠诚,你不是不明白。”

左苍狼突然发现,这个理由已经不足以让她信服。可是她没有再问,慕容炎若是不愿意说,问了想必也不会有答案。她站起身来,说:“以轩一直以来,便立志报国。何况他若为前锋大将,多少总会知道,他的养母在西靖军中,军队多少不会与靖军冲突。我身在敌营,且大燕与西靖血海深仇,无从化解。陛下总也应该让我心安。”

慕容炎沉默,许久方道:“那就依你吧。”

可晴在一边,完全插不上话。一顿饭罢,慕容炎离开南清宫,左苍狼这才看向她,说:“这次出使西靖,若要随军,只怕需要半年光景,但愿我归来之时,你已经有好消息。”

可晴咬着唇,这些日子被贤妃姜碧瑶欺凌,她除了忍,没有任何办法。也许有了孩子之后,便能好转吧?

但是真能好转吗?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总希望我能有孩子?”

左苍狼并不避讳,说:“因为你有了孩子,三殿下就更安全了。”

可晴后退一步,说:“你一直在算计我?”

左苍狼说:“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待你的真诚,胜过你待我的一百倍。”

可晴突然觉得绝望,说:“当初你承诺送我到陛下身边,那时候你根本还没有三殿下!”

左苍狼说:“对,因为即使你上位,你也斗不过王后。我只要等你有了孩子,袖手旁观,你一定会死。孩子当然也是我的。可是后来我又想,如果孩子的性情像你,我可能也未必会喜欢。”

可晴慢慢后退,说:“陛下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恶毒的女人!”

左苍狼说:“你但凡仔细想一想,就该明白,在你身边只有我对你最宽容。”

可晴双手紧握,突然有一种无力感——该怎么办,这样的宫闱,得不到圣宠,就永远没有出头的一天。永远都要受人欺凌,哪怕是有了孩子,也同样是朝不保夕。

一直等她走了,薇薇才上来,说:“将军何必要用这些话吓她,她其实……”她想了想,还是说:“虽然她可恨,但其实也挺可怜的。昨儿个从贤妃娘娘宫里回来,走到一半,还是丫头扶回去的。”

左苍狼说:“我不吓她,她又怎么会尽心尽力为王后办事呢?”

薇薇吃惊:“将军是说,她在为王后做事?可是王后如今恩宠已是大不如前……”

左苍狼说:“大不如前又如何?王后始终还是王后,何况她还有两位皇子。”

薇薇说:“将军是说,王后要害贤妃娘娘?”说到后面,话音已经小了下去。左苍狼说:“姜散宜这次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想了想,又说,“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的女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他送姜碧瑶入宫,当然是见姜碧兰已经失宠,为了巩固自己家族的地位,立刻换了筹码。然而姜碧兰对他的信任,其实也已经单薄得可怕。他送另一个女儿入宫,左苍狼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他的两个女儿就会自己斗起来。

慕容炎出了南清宫,突然问王允昭:“方才孤提到出使西靖,她似乎非常平静,反而只是提出交换条件。”

王允昭说:“将军素来便是以大局为重的人。”

慕容炎说:“上次她在西靖……西靖皇帝给了她那样的羞辱,孤觉得,她应该是再不愿去到那个地方的。”

王允昭说:“可陛下既然有令,将军毕竟也是身为臣子的,岂能抗命?”

慕容炎说:“她不是不敢抗命,她是觉得,无论她愿不愿意,孤是一定会派她去的。”王允昭愣住,慕容炎说:“她并不觉得,孤真的会担心她的安危,会考虑她的感受。她不再信任孤了。对吗?”

王允昭笑着说:“陛下多虑了,将军毕竟不是小女儿,她应该也知道,陛下只有派一个机警敏锐、且熟知西靖军事的人过去,才能保证西靖不耍花样。而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慕容炎转过身,正视他,说:“可是孤根本没有打算派她过去。”

王允昭怔住,所以他方才的一番话,其实是在试探左苍狼?慕容炎往前走,说:“既然如此,就派她过去吧。”

为什么不能抱着我,告诉我你不愿前往呢?为什么要那样微笑,说着一些客套疏离、口不对心的话?

我突然好怀念,当年大蓟城的地窖里,烈火焚城、杀声震天。那个烟尘满面的女孩说:“如果,以我身躯,可慰主上之心,我愿意。”

而今王城,伊人衣冠如雪,可是那个女孩哪里去了?

能不能、让我再牵着你的手,无论狼烟漫天,还是太平春秋。不要用那种平静柔软的目光看我,那让我觉得相隔千里,再看不透你的喜怒哀乐。

夜里,慕容炎没有过来南清宫。左苍狼也不在意,抱着慕容宣,让芝彤喂他喝药。太医在一旁侍候,说:“三殿下只是凉了肚子,将军不必担心。”

左苍狼嗯了一声,小家伙闹了大半天,晚间倒确实是好些了。她说:“我南清宫的奶娘是不是没有经验啊,怎么好好的还会让殿下受寒?”

两边的奶娘赶紧跪在地上,还没说话,外面有人来报:“将军,王总管过来了。”

左苍狼倒是意外——王允昭可是个大忙人,亲自过来是有什么事?她说:“请。”

王允昭进到内殿,看了一眼左苍狼怀里的慕容宣,倒是带了些笑意,说:“将军这里倒是热闹。”

左苍狼说:“总管说笑了,我没带过孩子,有什么小病小痛也看不出来。若是奶娘也看不出来,那就有些可怕了。是以将奶娘叫过来问问。”

王允昭说:“将军若是不放心,奴才再找几个经验老到些的奶娘过来。”

左苍狼也不客气,说:“那就有劳总管了。总管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王允昭看了看左右,左苍狼会意,把慕容宣递给芝彤,然后把人都遣了下去。王允昭这才说:“其实今日陛下过来找将军,并不是为着西靖的战事。”

左苍狼说:“总管请直说。”

王允昭说:“将军上次在西靖……受到苛待的事,陛下并不是不知道。若是将军提出其他合适的人选出使西靖,想来陛下也不会拒绝。”

左苍狼这才重新打量他,慢慢明白他的来意。她说:“总管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允昭说:“将军是个聪明人,好些话,想必是真的能懂。陛下对将军,其实甚为厚待。只是他毕竟是君主,很多事,难免身不由己。将军何必事事跟他计较呢?”

左苍狼说:“只要陛下能够让以轩担任此战前锋,我可以出使西靖。”

王允昭说:“将军。”

左苍狼没再说话,竟然没有丝毫因为他的存心试探而愤怒伤心。也再不能,去思去想他的心意。其实无论去到哪里,都胜过呆在这宫里。

爱情才是这世界最残忍的东西,梦起时一叶障目,瑰丽无比,哪怕明知是水月镜花,也让人朝思暮想、日夜牵肠,虽死无惧。而梦醒时再看他,只会奇怪当初被何物蒙了心,连呆在他身边一时一刻,都让人觉得度日如年、厌恶不已。

梦有多迤逦,醒时便有多惊心。

谁见了花团锦簇、春葩丽藻,能预见白草黄云、花落叶枯、世界荒芜?

第 110 章 礼仪

攻伐孤竹之事,刻不容缓。

正月十五刚过,西靖皇帝简炀就派来特使,与慕容炎商议出兵之事。西靖也着急,简炀几番伐燕尽皆败北,如今有心攻打别处,也有跟慕容炎一样的顾虑——万一大燕趁机来袭,也是麻烦事。

现在既然慕容炎有心攻伐无终,他们出兵孤竹,倒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可是简炀不相信慕容炎,同样慕容炎也不相信他。如今要缔结此盟约,双方都急,却久商不下。

简炀曾提出各遣质子,但是慕容炎膝下三子,皆在襁褓之中,也不合适——再说了,以他的性情,真要违约,只怕也不会在意一个言语尚不能的婴儿。

眼看如今已经将至春季,不能再等了,简炀也让了步,愿意各派遣将领一名,随军。往来通信无阻,双方军队互通行踪,以免对方暗袭。慕容炎对于这个提议表示接受,然而这并不是小事,西靖与大燕多年交战、积怨已深。

军队之间更是互相仇恨,万一将领到达敌营引起冲突,反而不妙。

慕容炎也遣使前往西靖,为慎重起见,约定双方君主亲自前往白狼河,饮血酒立誓,以缔结盟约。

这一日,正是慕容兑和慕容泽的满月酒。宫里姜碧兰姐妹、可晴和左苍狼当然都有列席。慕容炎因要亲自前往马邑城,便也宴请了朝中大臣,以此宴为践行宴。

姜碧兰坐在慕容炎身边,因着慕容兑和慕容宣都还小,怕受了寒,也没有抱出来。倒是慕容泽已经满一岁,如今正是蹒跚学步之时,能够含含糊糊地叫父王。

他被交给姜碧瑶抚育已经三个多月,姜碧兰一见他,眼泪就溢出眼眶。她想伸手去抱孩子,慕容泽却慢慢地躲到姜碧瑶身后。姜碧瑶把他抱起来,笑着道:“孩子还小,有点怕生呢。姐姐不要见怪。”

姜碧兰咬了咬唇,没有说话。两个人分别在慕容炎左右坐下,慕容炎扫了一眼左苍狼,见她席位在姜碧兰后面,也没说什么。等诸臣都入席,他方道:“三月初六,孤将亲赴马邑城,与西靖皇帝简炀订立盟约,适逢宫中两位皇子满月,特召集众爱卿一聚。孤不在这些日子,朝中政务由丞相薜成景、甘孝儒共同处理,如有要事,飞马报予孤知晓。众爱卿有难以决断之事,须听凭二位丞相裁决,平时亦要克己奉公、勤政爱民,如孤在时。”

诸臣起身叩拜,慕容炎扫视群臣,继续道:“此次结盟,约定双方须派遣一名将领入营,互为监军。以免西靖出耳反尔,趁我等出兵之后,再犯燕地。是以此人不仅需要熟知军事,更要对靖军了若指掌。孤思来想去,还是左将军最为合适。”

他这话一出,达奚琴最先皱眉,明知慕容炎并没有和众臣商量的意思,他却仍然站起身来:“陛下,微臣以为,此事不妥。”

群臣俱静,左苍狼如今跟慕容炎的关系,朝臣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的。慕容炎的个性,大家纵然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跟他的女人表示亲近。就连袁戏等大老粗,知道寄给左苍狼的信件会经中常侍之手,都会注意措词。

左苍狼望定达奚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达奚琴却仍道:“左将军如今身体已不比从前,只怕难耐征途之艰苦。而且将军毕竟是女儿身,出入大燕军营也就罢了,长期逗留于西靖军营,恐多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