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炎目光阴沉,许久才缓缓问:“依大司农之言,该派何人前往呢?”

达奚琴说:“回陛下,微臣曾与左将军同征小泉山,与靖军也多有接触。如蒙陛下不弃,微臣愿意前往西靖军营。”

慕容炎看了一眼左苍狼,又看了一眼达奚琴,说:“想不到大司农倒是考虑周全。”

达奚琴低着头,说:“微臣只是为陛下与将军考虑,将军如今身份……毕竟特殊。哪怕是为了陛下颜面,也不应该……”

慕容炎脸色越来越难看,旁边姜散宜突然说:“前几日见左将军与瑾瑜侯在千碧林煮酒赏花,我便知晓二位私交不浅。如此,也难免瑾瑜侯会放心不下左将军独自出使西靖。”

慕容炎眉头紧皱,转头看了一眼左苍狼。左苍狼没有说话,慕容炎沉声说:“孤意已决,不必多言。”

及至开席,姜碧瑶为慕容炎斟酒,姜碧兰几次想抱抱慕容,都被他躲开。慕容炎脸色一直阴沉,姜碧瑶轻声说:“陛下此去马邑城,将有两三个月的光景。碧瑶一个人呆在宫里,必然千思万想,日夜难安。”

言语之间,已经很明显地希望他能带她一并出宫。慕容炎说:“若是空闲,便好好教导泽儿。王后亦在宫中,你们姐妹二人作伴,想来也不至寂寞。”

姜碧瑶微微嘟了粉唇,说:“可是碧瑶素来只在书中听闻边城极景,心中也一直向往。陛下能不能……”

慕容炎转过头,直视她的双眼,说:“不能。”姜碧瑶微怔,那时候他眼中的果决令她觉得陌生。等到她明白,慕容炎是真的不会带她同行时,他才说:“边城苦寒,路途艰辛,你不必前往。”

姜碧瑶这才反应过来,忙举杯道:“如此,碧瑶只好祝陛下路途顺意,早日归来了。”

慕容炎同她饮了一杯酒,这才温言道:“你素来懂事,孤也不担心什么。孤不在的日子,后宫诸事,由你和王后共同处理。”

姜碧瑶这才开心了些,与他对饮。姜碧兰一直低着头,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她确实是收敛了许多。慕容炎也不再多说,只是看了一眼达奚琴,又看了一眼左苍狼,心思莫测。

第二天,慕容炎启程前往马邑城。左苍狼随行,薜东亭留下守护宫闱,王楠、许琅带兵护驾。仪仗列出几里长,一路浩浩荡荡。慕容炎一身金色的战甲,盔上红缨鲜艳,英气犹胜当年。

左苍狼却选择了车驾,此去西靖,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波折。当然还是保存体力得好。因为无人会在意,终究也学会了自己保重,不再逞强。

一路无话,等到车行至马邑城,慕容炎直接去了白狼河。白狼河两人岸之间,西靖和大燕的军队俱都严密布防,放眼一望,密密麻麻全是甲士。

河中心有一艘巨船,船中央设了高台,周围无障无蔽,视野辽阔。周信见他过来,立刻前来回禀:“陛下,我方已经严密搜查过船只与水域,没有问题。”

慕容炎略略点头,转头看了一眼左苍狼,说:“跟上。”

左苍狼跟着他乘船踏上巨船,前方西靖皇帝简炀也乘船而来,双方相会,西靖帝简炀上下打量左苍狼,微笑说:“左将军,别来无恙?想不到左苍狼穿上衣服,也是风情不减。”

袁戏等人闻言,立刻就欲拔剑,左苍狼竖手制止。慕容炎说:“卫将军回朝之后,提起西靖,曾言西靖礼仪奇怪,外臣面见君主,须寸屡不着。如此礼仪,孤也是闻所未闻。”

简炀这才上下打量慕容炎,他跟慕容炎也是第一次见面,当下笑道:“当初燕国太上皇慕容渊口口声声称寡人为君父。若论辈份,燕王当是寡人孙儿辈,如今觐见长者,就是这般礼仪吗?”

他这话一出,周信等人都是面色一变。慕容炎微笑,说:“当初靖强燕弱,太上皇敬的不是靖国君主,而是有能有识之明主。可是随后数年,靖国数次伐燕无功,已成燕国手下败将。这辈份,也是时候纠正了。”

简炀冷哼了一声,慕容炎正色道:“如果简兄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口舌之争的话,就请简兄解衣吧。”

这回轮到简炀和周信等人愣住了,简炀问:“什么?”

慕容炎说:“当初孤王的卫将军前往西靖国都,简兄曾令她人前解衣,并以西靖百姓奔走相迎。孤王想,这当是西靖迎接来客之礼仪。如今你我会晤,虽是于边城河上,但礼不可废。简兄请吧。”

当时正值三月,春寒料峭,何况是在边城河上?简炀怒极反笑:“燕王此次,真是诚心前来结盟的吗?还是只是为报一己私怨,泄愤而已?”

慕容炎轻掸衣角,说:“不瞒简兄,兼而有之。”

简炀怒道:“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你我毕竟是一国之主。难道还要赤、身、裸、体,登临台上,以为天下笑谈吗?”

慕容炎说:“孤虽为燕主,然而入乡随俗的道理却是懂的。既然这是西靖的规矩,孤当然也愿意遵守,以示诚意。”

简炀说:“慕容炎!”

慕容炎笑说:“孤已做到此等地步,简兄仍无动于衷,看来是无意和谈。如此,孤久留无益,就此告辞。”说完,一拱手就要走。简炀气急,慕容炎竟是真的转身准备走了。

任旋等人俱是暴怒,简炀总算还未失理智,问:“今日之举,受益的并非我西靖一国,你非要置这一时之气吗?”

慕容炎说:“简兄言重了,当初简兄既然要求我卫将军执礼而至,今日简兄就需依礼而来。否则结盟之事,休要再提。”

简炀怒极反笑,然而此时西靖确实已经将粮草兵马俱都屯集完毕,军队拖一日就耗费一日钱粮。先时只道他万无反悔之理,哪里想到他会在这里等着他。简炀咬牙,随后解下披风,递给任旋。任旋急道:“陛下!”

简炀不言,又解下外袍,最后一怒之下,索性除下中衣,见慕容炎还不作声,他怒道:“莫非你要寡人独自吗?”

慕容炎这才缓缓解衣,递给身后的左苍狼。简炀见他也解衣,反倒愣住。慕容炎除去外袍、中衣,随手递给左苍狼捧着。随后脱下靴子置于船头。

最后两位君主均着赤着上身、光着双足,仅着白色中裤同登高台,以缔盟约。简炀与他割破手指,滴血入杯中,突然说:“你很不错,比你那废物父亲强出许多,寡人喜欢你。”

慕容炎滴血之后,放下小银刀,说:“承蒙简兄爱重,孤王虽不喜男色,但也愿在后宫之中置一宫苑,安置简兄。”

简炀气结。

第 111 章 离间

白狼河上,巨船搏浪,慕容炎和简炀迎风而立,共执玉敦,向北宣盟。

饮完血酒,简炀问:“寡人一直有一事想问燕王。”慕容炎说:“请讲。”

简炀说:“上次,贵国左将军入靖都作客,燕王一边许诺以城池相易,一边暗中派人前来劫人。”慕容炎说:“简兄若是要对孤王予以道德上的遣责吧,孤王这便洗耳恭听了。”

简炀摇头,说:“寡人倒还不至于无聊至此。寡人只是想问燕王,如果当时燕王派来的人失手,未曾救出左将军,燕王真的会以城池相易吗?”

慕容炎略略低垂了视线,看见船舷一侧的左苍狼。那一天她着了素锦长袍,丝绦束腰,长发高扎,风急浪涌之间,英气逼人。

真的会以城池相易吗?就算真的会,又岂能在简炀面前直说?他说:“不会。”

简炀大笑,说:“你这样的人,真是虚伪至极。当时你派了两拨人,如果第一拨不能得手,是不是就要将她杀死在靖都?”

慕容炎的视线如河上疾风,左苍狼察觉了,略略抬头,正好与他目光相接。她微微一笑,慕容炎说:“简兄说什么?”

简炀说:“寡人问,燕王当时是否已经下定决心,若是救不出人,就将她杀死在靖都?”

慕容炎说:“上一句。”

简炀说:“上一句?如果你没有救出她,是否真的会以城池相易。”

慕容炎说:“会。”从来没有这样憎恶过一个人,原来自己并不能容忍,她行走于这些令人作呕的目光里。

简炀愣住,然后微笑,说:“也难怪,这样的佳人,哪怕是怀着身孕,孤尝过滋味以后,也是日思夜想。”慕容炎面无表情,简炀说:“听说她跟随燕王的时候,年不过十四,想来当时,应该更是令人销魂吧?”

慕容炎说:“盟约之时,神明在侧,简兄说话太过下作了吧?”

简炀说:“燕王说笑了,神明在侧,也不妨碍男人之间说几句私话。上次她身怀有孕,有些花样玩不出来。这一次……寡人倒是向往不已。”

慕容炎转头看他,他大笑,说:“懂懂懂,不可说,不可说。”

待下了祭台,任旋与左苍狼等人上前,为自家君主穿衣。简炀打量了左苍狼一眼,说:“这次,燕王是打算派谁入我靖营啊?”

慕容炎仍然面沉如水,张开双手,任由左苍狼服侍更衣,一时没有答话。待穿好衣袍,双方同入船舱。舱中已备好酒食,简炀与慕容炎相对而坐。任旋、周信各带百余甲士提枪执戟站立于主君身后。

慕容炎这才问:“不知简兄打算派何人入燕营?”

简炀与他对饮一樽,说:“寡人决定,就派季广入营。”

慕容炎说:“季将军德高望重,与我军也一向熟识,倒是合适。”燕军与靖军的所谓熟识,可不是件好事。双方你来我往,也不知曾打过多少战,沾过多少血。

简炀笑了一下,问:“燕王难道还未决定人选吗?”

慕容炎转过头,看了一眼左苍狼。简炀也扫了一眼左苍狼,随后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将军任旋。如果左苍狼入营,任旋是否能周旋得过她?

他微笑,目光如炬一点一点打量左苍狼,说:“依寡人看,左将军就很合适。自上次将军离开靖都之后,寡人一直思慕不已。如今听说她是赋闲了,又与我任大将军有旧,出入靖营再合适不过。”

慕容炎还是不说话,左苍狼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恨不得剜去简炀那双寸寸打量她的眼睛。

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他的沉吟,简炀只是含笑着左苍狼,却明显是以欣赏一个女人的目光。慕容炎的不悦溢于言表,突然说:“孤营中诸葛锦将军也是胸有韬略之人,想必与任大将军也会谈得来。孤决定,就派他入靖营。”

简炀说:“不能与左苍狼重温旧梦,真是让人遗撼。”

他这话是向着左苍狼说的,左苍狼虽然对慕容炎的决策颇为意外,却还是拱了拱手,十分有礼地回问:“灰叶原一役与马邑城一役,敢问陛下是想与燕军重温哪一场旧梦?”

简炀的脸一下子变成难看至极。

灰叶原与马邑城,她得一城屠一城,至今灰叶原的百姓提到这个人,仍然是视之为血手修罗。他拍案而起,是真的怒了。慕容炎说:“放肆。”话是说放肆,然而言语之中哪来责备之意?

左苍狼却忙俯首行礼:“小将一不小心说了实话,还请西靖陛下不要怪罪。”

这君臣二人,惯是会演双簧的。简炀怒哼了一声,也知道盟约刚结,不是翻脸的时候,重又坐下来说:“既然人选已定,便请诸葛将军入营吧。”

慕容炎转头看了一眼诸葛锦,虽然事先未曾知会,但诸葛锦倒是愿意入营的。左苍狼毕竟是女儿身,这些麾下旧部,没有一个人愿意她出入敌营的。虽然双方是结盟了,但哪怕是西靖皇帝这样调侃一两句,也无人不视作奇耻大辱。

如今他去,大家心中反而满意。

等互相交换了盟书,确定没有问题,慕容炎与简炀各自返回。下巨船之时,风浪涌来,巨船略微摇晃。慕容炎刚刚伸出手准备搀扶左苍狼,然而未曾触及她,又收回。左苍狼看出他不悦,说:“他有意相激,令陛下临阵换人。陛下何必中他之计?”

慕容炎说:“难道孤会猜不到他的意图吗?”左苍狼不说话,慕容炎步上船,船身微晃向白河狼岸边而去。

等到登岸,袁戏等人也已经知晓诸葛锦代替左苍狼入靖营的事,倒是欣喜不已。晚上,大家在马邑城中点燃篝火,慕容炎也与军中诸将同欢。有人击箸唱歌,倒是热闹无比。

左苍狼倚在营寨边,看寒月如钩。袁戏端着酒,走到她身边,说:“将军怎的独自在此?”

左苍狼接过他手里的酒,轻抿了一口,袁戏说:“这次进入西靖大营,虽然是互有盟约,但是将军确实不宜亲往。其实……”他想了想,还是说:“其实陛下对将军……用情至深啊。将军又为何如此闷闷不乐呢?”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说:“你又知道何为用情至深了?”

袁戏说:“我袁某就是一个粗人,但是将军,我也会用眼睛看。今日船头盟誓,陛下解衣脱靴,难道不是为了雪将军当时之耻吗?将军,以前其实兄弟们也不太赞成您入宫。只觉得乃是一种折辱。但是……但是如果陛下是一片真心,将军又愿意伴驾,我想,即使是温帅在天有灵,也不会有异议吧。”

左苍狼仰望夜空明灭不定的星子,许久说:“你说,我们眼睛看到的,是真的吗?”

袁戏不明白她的意思,旁边却又有将领过来,找左苍狼和袁戏喝酒。左苍狼不能与他们痛饮,忙又回到慕容炎身边。只要慕容炎在,他们是不敢开怀畅饮的。

慕容炎看了一眼她,说:“这次攻打无终,孤意,前锋大将为姜齐和王楠。”他还是不肯任用温以轩,左苍狼只有说:“听凭陛下安排。”

慕容炎嗯了一声,在猎猎燃烧的篝火中,握住了她的手。身边不少将领都看在眼里,左苍狼有意抽回手,他却加了三分力道。

等到酒尽人散,慕容炎直接拉着她,进了自己的主帐。左苍狼说:“陛下,我毕竟无名无份,如今又是在军中……”

慕容炎说:“那又如何?”

左苍狼不说话了,他伸手解她的衣衫,说:“让你出使敌营,你不高兴,让你留下派别人出使,你也不高兴。你到底要如何?”

左苍狼说:“我并没有……”话没说完,慕容炎将她按倒在榻上,他自后面压住她,在她耳边说:“上次西靖,简炀有没有碰过你吗?”左苍狼僵住,衣帛撕裂之声响起,他说:“重温旧梦,是重温什么旧梦?”

左苍狼沉默,慕容炎问:“你执意入营,想为温以轩换一个前程,也是认定他不会将你如何,是也不是?!”

左苍狼终于说:“陛下是要我自证清白?”

慕容炎死死按住她,说:“清白,你有什么清白?”他一下一下,用尽全力地弄她,说:“孤一直就奇怪,简炀是何等残暴之人,你在他手上如此之久,居然还能保住身孕!你还敢跟孤提清白!”

左苍狼说:“陛下今日怒从何来,我总算是明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疑心一起时,便毫不在意地用盐去腌别人的伤疤,只图自己一时解气,哪管身边人痛不欲生、泪如雨下?

慕容炎说:“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将她翻过来,封住她的唇,不顾她挣扎,死命地亲吻。过了许久,终于才说:“你还想入靖营!简炀在榻上比我厉害吗?”

左苍狼深深吸气,说:“慕容炎,你已经疯了。”

慕容炎右手握住她的肩胛,说:“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你不知道吗?嗯?”说完,他声音放低,右手却慢慢用力。左苍狼只觉得肩头剧痛,她用力想要推开他,慕容炎俯身吻住她,右手再一施力。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心惊,她痛哼,疼痛皆被吞没在他唇齿之中。

左苍狼惨痛呻、吟,慕容炎按住她的右肩,竭尽全力地与她欢爱,目光却慢慢温柔下来,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没事,没事。阿左,我喜欢这样的你。”我害怕,我害怕你一片一片地拔下我的鳞甲。在我卸下所有,一身柔软的时候,向我亮出屠刀。

于是我来拔去你的利爪吧,至少当你安安稳稳地呆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将你护在我的羽翼之下。

他拭去她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用自己的体温去止她颤抖,柔声说:“从今以后,哪也不要去了。好吗?”

从今以后,哪也不许你去了。他近乎叹息,说:“孤在哪里,你便在哪里。若是孤死了,你便随我去。”

第 112 章 盟约

左苍狼一夜没睡着,太医过来了一趟,也不敢多说什么。慕容炎不想在边城久留,次日便启程返回晋阳。左苍狼肩伤严重,他不想让军中诸将误会什么。于是她不说,袁戏等人也只当是两个人闺房之乐方才传召太医,从未疑心其他。

一路山长水远,仪仗在前,行程极慢。慕容炎也不着急,知道左苍狼伤着,一路还巡视民情,经常在县地一住数日。

他继位之后,大燕天灾较少,目前部分县地强制耕种,政策也还能落到实处。

在冬天各地都设有粥厂,冬天的时候是困难之时,难免有青黄不接的农户。慕容炎严令各地不得饿死一人。如今巡视一番,虽然也许不能免除所有饥寒,但大部分行乞之人总算也熬过了寒冬。

如今开春播种,朝廷可以出借粮种,他们如果勤快一些,很快也可以不必行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