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的眼泪流下来,砸落在她手背上。不多久,迎亲的队伍到了,王楠身着朱红的武器朝服,高坐马上,正是意气飞扬之时。左苍狼把薇薇的手交到他手上,四目相对,她说:“以后人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王楠点点头,突然想起那一年,军中第一次见她。女孩身穿狼皮的猎装,身背弓箭,手上是黑色的护指。然而这天下大部分人,终不能采撷星月。

他接过薇薇的手,说:“将军放心,属下会的。”

左苍狼抬手,拍拍他的肩。

一个宫女的出嫁,终归只是一件小事。再者,玉喉关一战大败,阵亡四万余将士,也不适合大办喜事。是以除了南清宫的人以后,也没有别人相送。但是嫁妆倒是丰厚的,除了左苍狼那份,慕容炎也命王允昭添了不少。

毕竟王楠这样的少年将军,日后也将是军中的中流砥柱。他对于用得着的人,一向不错。

可晴远远地站在岔路口,没有上前。她身边,宫女低声说:“晴良人,您怀着身孕,久站无益,还是先回去吧。”可晴嗯了一声,看见王楠将一身嫁衣的薇薇迎上花轿。如果……如果是薇薇怀了身孕,那个年轻而英武的将领,应该会满脸喜色、万般呵护吧?她抬起头,看向这一片华美却冷清的宫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想后悔,却也无从后悔。

这一日,正逢慕容炎生辰。也许是容太后的原因,他很少大肆庆贺。但是今年又不同往年,玉喉关一战,燕军失去了四万余精锐。从慕容炎登基以来,大燕就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惨败。

是以这个生辰,反而必须热热闹闹地庆贺,以安民心。

宫里很早就开始准备,搭了戏台,找了戏班。左苍狼带着慕容宣过来,慕容兑和慕容泽在一起玩,慕容宣也一并过去。三个孩子玩了没多久,慕容泽就把慕容宣推倒在地上。

慕容宣哪是吃素的,站起来就跟慕容泽打架。慕容泽比他大,要不了多久,又将他打趴下了,可脸上也被挠出了好几道血印子,胳膊也被他咬了好几口。慕容泽抹着脸,看见手指上的血丝,不由上前踢他。

慕容宣爬起来,又往他鼻子上挠了一道。奶娘们慌忙上前把两位皇子抱开,有人说:“大殿下,可不能打他,他是你弟弟啊!”

慕容泽瞪了她们一眼,指指慕容兑,说:“这才是我的弟弟,他不过是个低贱宫女生的孩子,算什么弟弟?”

慕容宣也没理他,自己跑到左苍狼面前,左苍狼看见他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裳,微微皱眉。他赶紧低头自己整理了一下,偎依到她膝前。左苍狼抬起手,轻轻擦了擦他微肿的嘴角,说:“他们打你啊?”

慕容宣抿着嘴,不说话。左苍狼笑,说:“你是个王子,不能动不动就跟人打架呀,对不对?”慕容宣吸了吸鼻子,指了指桌上的糕点,说:“我要吃这个。”

刚才的事,倒是不愿说了。

左苍狼挟了糕点给他,就听见那边姜碧瑶已经在责罚奶娘,想是看见了慕容泽脸上的伤。慕容炎听姜碧瑶一番哭诉,倒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小孩子打架,有什么好哭诉的。以后让奶娘注意些便是。”

说完,看了一眼左苍狼和她身边正在吃糕点的慕容宣。有些人,好像是天生就合不来的。

戏班开始唱戏了,左苍狼并不喜欢看戏,她不喜欢一切需要坐着不动、安静观赏的东西。然开戏不多久,王允昭就过来,说:“将军,陛下说了,您要是不喜,可以带三殿下回去了。”

左苍狼微怔,这样的场合,任何人都是不敢迟到早退的。她转头看慕容炎,正好慕容炎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四目相对,又都缓缓移开。

慕容炎身边,班扬说:“陛下,下一折戏真的我来点吗?”话音刚落,顺着他的目光,她看见目光那头的人。然而慕容炎似乎回过神来,问:“什么?”

班扬扬起脸,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说:“班扬是说,下一折戏点公莫巾舞行吗?”

慕容炎温和地道:“当然。”

班扬没有再多说,他的宠爱确实是温柔到百依百顺,很容易就让女人迷失了自我。可其实,他无尽地给予,不是因为他对这个女人有多好、有多爱,而是因为那些东西,他都不在乎。

他真正在乎的人……也许反而什么都给不了吧。

温柔是浮于表面的河流,而溺得太深的人,就会触到河流之下冰冷而尖利的石头。

左苍狼确实是不想久留,但是慕容宣玩得很开心,她便又多坐了一会儿。慕容宣正处于好动的年纪,平时也难得出宫来走走,外面的世界,正是新鲜之时。

身为一个皇子,没有几年能够自由玩乐,让他多看几眼也好。

慕容宣顺着她的膝盖爬上去,坐在她怀里,把吃过一半的糕点往她嘴里塞。左苍狼无奈:“能不能不要把你吃剩的东西喂我?我什么时候让你吃过我的口水吗?”

慕容宣嘻嘻笑,半天突然说:“甜的,我尝过了。”

所以他把亲自尝过的,那些自己爱吃的,都塞进了她嘴里。左苍狼说:“行了行了,我饱了。”轻轻拍拍他的背,说:“这么小就会灌迷汤,你们慕容氏的人都他妈是这样,口蜜腹剑,哼。”

慕容宣正咯咯笑,左苍狼往他嘴里又塞了一块红枣糕,说:“吃完这块不能再吃了啊,小心长虫牙。”正说话,突然看见姜散宜的眼神,瞟了一下薜成景。左苍狼心中一凛,当时薜成景在跟达奚琴说话,宫女正好上了一碗燕窝粥。

而姜散宜的目光有一星闪烁。他如今跟薜成景的关系,这样留意可不是一件好事。左苍狼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她走到薜成景身边,低声对达奚琴说了一句:“注意姜散宜。”

达奚琴不动声色,左苍狼对薜成景说:“大人,今天宴上饮食甜腻,恐怕伤了小孩子的胃口。看来看去,还是大人这里东西清淡。说不得要厚起脸皮,向大人讨一点去了。”

薜成景不明白她为什么地突然过来,当下说:“三殿下若是喜欢,微臣荣幸之至。”

左苍狼让宫女拿了小碗,将他案几上的东西每样挑了一点,达奚琴不着痕迹地打量姜散宜,直到她动了那碗燕窝粥。薜成景也发现有不对了,说:“将军,有什么问题吗?”

达奚琴走过来,说:“看他神情……恐怕是血燕粥。此人真是胆大包天,揭穿他吗?”

左苍狼说:“现在揭露他,陛下会以为我们一起作戏。”

薜成景慢慢有些明白了:“将军是说,这粥里有毒?”

左苍狼说:“很有可能。老大人悄声。”

薜成景明白她的意思,现在薜成景是唯一跟左苍狼等亲近的人,如果他的粥里发现有毒,而自己又未曾入口。即使捅到慕容炎面前,也只是惹慕容炎疑心他有意陷害姜散宜。

左苍狼沉吟不语,旁边达奚琴接过血燕粥,说:“他要杀丞相,必然不会让人看起来像中毒。丞相年纪大了,身体本就不好,用药肯定也会非常讲究。”

他舀起一勺粥,慢慢放进嘴里,左苍狼说:“达奚琴!如果里面是剧毒……”

达奚琴看了她一眼,说:“如能为你为忧,纵是剧毒,我也认了。”话落,回到自己的位置。

戏唱到一半时,达奚琴突然心跳加快,他站起来,整个人忽然又摔倒在地上。旁边有人发现不对,惊问:“达奚侯爷?”

慕容炎看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宫人颤抖着道:“陛下,侯爷好像是中毒了!!”

慕容炎浓眉紧皱,猛然站起来说:“什么?!传太医!”

太医来得很多,达奚琴已是双手颤抖,口不能言。左苍狼不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装以加重症状,但是无论如何,这都有些吓人。姜散宜若真的下药到薜成景的汤羹里,岂会是平常毒物?

程瀚诊过脉,沉吟道:“这……像是心脏麻痹,但是侯爷身体素来强健,没有其他疾病,若说是中毒,也是可能的。”

慕容炎说:“将大司农带下去救治,薜东亭,严查所有饮食器具!”

薜东亭答了一声是,立刻开始清查。不多时,程瀚就发现达奚琴先前饮用的血燕粥里有异常,随后查到薜成景的饮食。他也是大汗淋漓:“陛下,这血燕粥里确实有足以致人心脏麻痹的毒物,所幸份量极轻。侯爷身子强键,这药量不足以至他于死地,但是若是薜老大人食用,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慕容炎面色阴沉,缓缓说:“这样说来,是有人想要毒杀薜大人?”

没有人敢说话,慕容炎怒极反笑:“有意思。”他环顾左右,说:“将所有接触薜老大人饮食的宫人一并严刑拷问,没有结果之前,这里任何人不准离开。”

禁军立刻包围了宫宇,所有大臣俱都是噤若寒蝉。左苍狼看了一眼内室,太医正急着开药,并不知道达奚琴到底怎样。

第 125 章 伴虎

搜查一直持续到夜晚时分,慕容泽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走到慕容炎面前,伸出小小的手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慕容炎低下头,他揉了揉眼睛,说:“父王,儿臣困了。”

慕容炎说:“把皇子们带回宫里。”

有奶娘过来抱了慕容泽和慕容兑,慕容宣坐在左苍狼的椅子上,左苍狼说:“三殿下也回去吧,我让芝彤过来接。”

慕容宣说:“你不回去吗?”

左苍狼说:“我还不能回去。”

慕容宣说:“我也不回去,”他跑到慕容炎身边,扯着他的衣角坐下,说:“我等父王抓凶手!”

他那么小小的、粉嫩的一团,慕容炎随手把他拎起来,放到自己椅子上。等了不多时,薜东亭终于跑来道:“陛下,一个传菜的宫女受刑不过,招供了。”

慕容炎让慕容宣枕着他的腿,说:“那就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说出来吧,是受谁指使?”

薜成景犹豫了半晌,转头看向左苍狼,说:“宫人说……是受左将军指使。”左苍狼微怔,薜成景就要上前,左苍狼轻轻地摇头,薜成景只好不再说话。

慕容炎问:“带她上来,孤要亲自问话。”

薜东亭应了一声是,不多时就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宫女上来。慕容炎站在她面前,说:“你说是左将军令你毒杀薜成景大人?”

宫女跪在地上,头也没抬,说:“回陛下,是……是左将军,但她并不是想毒杀薜大人。她是想在薜成景大人的汤羹里下毒,最后查出,以嫁祸……姜大人。”

姜散宜顿时前行几步,猛地跪在慕容炎面前:“陛下!老臣惶恐,老臣惶恐啊!”

慕容炎饶有兴味,说:“有意思。你口口声声说是左将军指使,有证据吗?”

宫女一个头磕在地上,说:“左将军并没有给奴婢什么证据,不过陛下请想,奴婢个区区一个小宫女,岂能保留什么证据呢?”

慕容炎说:“说得有理啊。”他转头看左苍狼,说:“不过这么大的罪名,你无凭无据就指认左将军,也不合适吧?”

旁边姜散宜说:“陛下,微臣却认为,这个宫女虽然人微言轻,说得却并非全无道理。敢问陛下,如果真是微臣下毒,怎么就那么巧,偏偏是瑾瑜侯误食了呢?而且还就那么巧,偏偏毒药的份量,还不足以置瑾瑜侯于死地?这显然是有人暗施毒计,要害微臣啊陛下!”

他旁边,姜碧兰和姜碧瑶都跪下来,谁都知道这罪名不小,姜碧瑶已经开始抹眼泪 。慕容炎只是在看宫女招认的供词,许久问:“你确定,在七月初三下午,左将军跟你见面,并且把毒药交到你手里?”

宫女低下头,说:“奴婢确定。”

慕容炎沉了脸色,说:“拖下去,再问!”

姜散宜瞬间变色:“陛下!”

慕容炎看过去,笑着说:“对付这种胆敢信口雌黄、攀咬主子的奴才,倒是要用什么方法才好呢,姜大人?”

姜散宜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眼识破这是谎言,他说:“陛下,微臣不知。只是微臣觉得,她所言未必有假,如果一味用刑,恐生冤案啊陛下!”

慕容炎冷笑,说:“冤案?哼!”

直到后半夜,慕容宣都已经睡得很香了,薜东亭终于又上来,说:“陛下,她已招认,是姜大人指使她下药,便称如若发现,就攀咬左将军。这是供词。”

慕容炎握了那份供词,姜散宜说:“陛下,微臣冤枉!微臣冤枉!”

慕容炎劈手将供词掷到他面前,说:“你还敢喊冤!姜散宜意图毒杀朝中重臣,事情败露又嫁祸他人,简直罪大恶极!将他革去大尚书一职,押入大牢待审!”

薜东亭应声上前,剥去姜散宜的朝服。姜碧瑶赶紧上前,抱住慕容炎的腿:“陛下!家父好歹也是三品朝臣,岂可因一个宫女的一面之词就予以定罪啊!”

慕容炎低下头,抬起她的下巴,问:“你是说,孤处事不公?”

姜碧瑶泪水涟涟,说:“不,臣妾不敢。可是陛下,他好歹是国丈,是两位皇子的外祖父。此事重大,还请陛下明查啊!”

慕容炎一脚踢开她,说:“说得好,孤的孩子,岂能有这样的外祖父!”

姜散宜直到被拖下去,都不明白慕容炎为什么会认定宫女第一次的供词是假的。

而慕容炎却下令查抄姜府,薜东亭亲自带兵前往,当然查得非常细致,几乎是掘地三尺。姜府上,不仅有大批金银,更搜出暗格密室里姜散宜买卖官员的凭证书信。

此书信一被搜出,姜散宜就知道完了。慕容炎是真的不会再容忍他了。

果然第二天,慕容炎直接下旨,称姜散宜罪大恶极,狱中赐死。其长子姜齐、次子姜毅皆贬为庶人,赶出晋阳城,此后大燕朝廷永不录用。

御旨下达的时候,姜碧瑶跪在御书房门口,痛哭流涕,代父请罪。慕容炎拒不见面,最后被她扰得心烦,反而下令由左苍狼亲自监刑——这朝中,如果论及有谁最希望姜散宜速死的话,应该就是左苍狼了。

左苍狼来到狱中,有内侍捧了毒酒、白绫、匕首三样东西跟在身后。姜散宜坐在囚室之中,身上一身囚衣,发髻微乱。见到左苍狼,他说:“时候到了?”

左苍狼说:“嗯。姜大人请吧。”

姜散宜说:“陛下居然派你来监刑,是真的要置老夫于死地啊。”

左苍狼说:“他一向不开玩笑。”

姜散宜望定她,说:“左苍狼,老夫有几件事,不明白。”

左苍狼站在门口,问:“什么?”

姜散宜说:“你怎么就认定,陛下一定不会相信那名宫女的话?”

左苍狼说:“因为现在南清宫全是王允昭的眼线,而我只要出了宫,都会有陛下的近卫暗中跟随。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陛下一清二楚。”

姜散宜吃了一惊,然后苦笑:“想不到,陛下对你居然防备到了如此地步。”想想,又叹气,说:“而他放在暗处的眼睛,这次居然帮了你。”

左苍狼说:“是啊,祸兮福之所倚嘛。所以看到那个宫女的供词,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姜散宜恨恨道:“你这样的人,会甘心被处处监视,受困于囚笼吗?”

左苍狼说:“囚笼虽然不自由,但是人心险恶,笼中好歹安全啊。”

姜散宜哼了一声,说:“可是就算是我下毒,意图毒杀薜成景,陛下为什么就执意将我赐死?我还是不明白,他会为了薜成景杀我?”

左苍狼说:“当然不会。其实买官卖官,也不是他杀你的理由。”

姜散宜盯着她:“将军就让老夫作个明白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