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晓得在这之前我所过之处还是家家闭户鸡飞狗跳,这如今绝对应了那句水涨船高的老话,托赖着君家寨少主这位美少年做靠山,我也跟着体味了下风光无限的畅快。

美人爹爹看我整日里得意洋洋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叹说这回可真真是‘小人’得志,让我充了回大尾巴狼。

无独有偶,寨里的花季少女们突然没事都跑来我家门前站一站,靠一靠,隔着篱笆往里张望几眼。偶尔进门来找娘亲讨教针脚,眼睛却离手里的针线活八丈远,捧着满盒子新做的饽饽嘴上说是让我尝个鲜,我真拿起来吃干净了,脸上反而透出失望。

二花姐妹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不屑到柔情似水,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过飞雪的眼睑或许真能眨出水来,形同井喷。

君亦清依旧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傲样,不过在飞雪的热情攻势下,这座小冰山也逐渐呈现了融化的趋势,就连看她时的脸色也如三月春风解冻般温暖,可是一转头面对我,就立刻变得隆冬早霜般寒冷刺骨。

如此明显的差别待遇,士可忍孰不可忍,我高呼要求阶级平等,可人家君少爷的眼神明确视我若洪水猛兽,彻底无视我的合理抗争。

过河拆桥的本事,天下莫过此人一等水平。我严重唾弃这种行为,顺带也唾弃了下他的人品。

花弄影看我越发不顺眼起来,可能是嫉恨她姐姐又不好发作,一股脑都发泄在我的头上。我思前想后觉得不划算,只得了匹绝世好马,可前后受尽了夹板气。

美人爹爹为此敲着我的头壳说,娃儿要知进退,这世间人常乐乃因知足。我斜眼看着爹爹,他分明又在对我抖包袱装深沉,其实是暗示我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于是,隔壁家的铁牛和隔壁的隔壁家的狗子倒了霉,我把满腹心酸都奉送给了他们难兄难弟。

纵马恣意,我与君亦清一前一后在广阔川原上驰骋。风将我的鬓发扯乱,丝丝缕缕的发带长远地拖入脑后青丝间。君亦清的照夜白扬蹄在苍郁草场上,神骏非凡,白鬃挥洒如承云而奔,足不溅尘。

跑了片时,马身上隐隐有汗水渗出。君亦清勒了马,让照夜白缓步小跑。我本就不善骑,跟着收紧了‘灯笼’的缰绳,让它跟着照夜白慢跑。

君亦清对我给千里一盏灯起的新名字‘灯笼’很有意见,我一个白眼瞪过去说,这马如今归我,我爱唤什么不与你相干。他气得噎住,垂下头哀怨的表情,像极了被欺负的新嫁小媳妇,害我憋笑万分辛苦。

他坐在马上看着我,直到灯笼与照夜白擦身而过我才发觉自己恍神了许久,抬头对他歉然一笑,他还是恒古不变的冰封神情。

“小丫头想什么呢,这么专心致志?”

我摇头,坠在丝绦上的银铃随风而动。他欺近身,努力想从我的脸上瞧出端倪,我作势扬了下马鞭,吓得他猛退回身。

“君亦清,你心里很欢喜飞雪是不是?”我坦言相问,他凝眸看我,微微颔首。

“那你知道弄影也欢喜你得紧吧?”我又问,他还是不说话,只略微点下头了事。

“其实我觉得飞雪人不错啊,温柔又美丽,待人也知礼数,将来作君家寨的少夫人正合适。”我冲他一笑,他的唇边跟着扬起浅笑。

“小丫头倒会替我筹划,说说,如果那时我娶了飞雪,你又会身在何处?”他的朗目流曦,轻浅一笑便如冰川化水,让人沉溺不已,难怪惹来无数少女芳心暗许。

“我自然是和爹爹娘亲在一起,还有灯笼。”说着,我伸手拍了下灯笼的脖颈,它打了个鼻息,甩着额上那缕红鬃。

“难道那时你就不嫁人了?”君亦清问道,眼中满盈嘲讽。

“我不喜欢嫁人,也不想嫁人。”瞪他一眼,他唇边的笑隐去,伸手过来拂了下我的发丝。

“小丫头又胡言乱语了,你怎知自己将来之事?当心真的找不到婆家时,才哭闹着要花轿坐。”

我拨开他的手,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没有乱说,今生我原本就没打算嫁人,也不想被人随意左右。”

他的表情一凝,目光在我的脸上兜了圈,仿佛是在重新审视我。

“丫头,你可知自己所说意味什么?”

“自然知道。”

“那你……”

“君亦清,你知道醒月国的传世神话吗?给我讲讲好吗?”我抢先问了句。

他的眼眸中流光闪烁,笑道:“刚还说这辈子不嫁人,我以为你是说真的,怎么一转头就关心上醒月神话了?那可是关于天人相爱的传说,你小丫头听得懂吗?”

我‘嘶’一声吸气,扬起马鞭抽过去,他哈哈大笑纵马跑开几步,回过头冲我挑眉笑道:“好个刁蛮的野丫头!活该这辈子嫁不出去,到时候本少爷发发善心娶了你吧,省得你去祸害别人。”

他左一句接右一句地断定我嫁不出去,其心实在可诛。我气得挥鞭子连抽了几下,都被他闪身躲过。

“你不是要听故事吗?那就乖乖地别闹啦!”他一把攥住鞭梢,手上用力,我没控制好力道,歪身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尖叫声未及出口,我已经一屁股跌进草丛里,扑腾起漫天的花絮,洋洋洒洒地落了我满头满身。

君亦清迅速翻身下马,跑过来歉然地看着我,拉住我的胳膊问长问短。我恶狠狠地剜他一眼,突然一个猛虎扑羊将他按进草丛,合身翻滚了几圈。

直到他的一张俏脸上沾满了草屑,我才放开手坐起身,仰天狂笑起来。他躺在草里,也不起身,只是直直地盯着我看。

我被他幽深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撇了下嘴角说道:“你拉我下马,我拉你滚草地,咱俩扯平了。”

“你啊,就是这么不吃亏的性子。”他叹口气,坐起来,伸手在我头顶上拍了几下,“花家寨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我当初听了还不信呢,现在算是亲身体会了。”

他这算是夸我还是损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我坐在一边,双手托在腮上等着听他讲故事。

他煞有其事地咳了下,缓缓说道:“传说在千年前,醒月国的护国神女和一位天人相恋,后来神女化身迦兰紫藤,而天人的心头血幻化成一朵冠世雪莲,被世人称作凝晶雪。这两个人相爱不相见,一个为守护天下苍生在幽谷独自撑天,一个因思念爱人在冰川绝顶屹立,永生永世轮回不休,即便是沧海桑田,也无法重聚。”

待他说完,我由衷叹道:“如此看来,迦兰和凝晶雪都够倒霉的。”

他极不自然地歪了下眉峰,苦笑道:“这故事旁人听来感动万分,怎么被你一说,就变了味道?”

“你笨呗!既然永生永世不得相见,不如从最开始便不相识,不相识便可不相知,不相知就不相爱,不相爱就不会苦痛悲哀,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况且这些只是神话故事,既然是故事拿来听听就好,岂能当真?”我淡淡瞥他一眼,他听完怔住神,嘴里喃念了几遍不相识便可不相爱。眼波流转看我时,脸上透出莫名的惆怅。

“君亦清,你听说过含章宫吗?”我顺口改了话题,他听到含章宫时眉头蹙了起来,但随即面如白板没表情。

“醒月国没听过含章宫的人凤毛麟角,含章宫柔兰阁,那是神仙也住得的去处。”他抬头看着远天,似是叹了口气,“丫头,醒月国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境,那就是盼着能去柔兰阁中畅览一番,哪怕只是盏茶时分也足慰平生了。若这辈子能被召入含章宫,更是无上荣光,是凡人不敢奢望的梦想。”

“君亦清,你可是咱们绿川冈地十八寨的君家寨少主人,何必去艳羡人家一座宫殿?何况含章宫又不是醒月国的皇宫,有什么神妙可言?”我有些不置信地问,君亦清的表情看来很是认真,眸中绽放华彩。

“难道你不知晓醒月国的公子兰吗?那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只该存在于梦境中。含章宫是没什么神妙可言,但只要有那位天人之姿的公子存在,便是受世人景仰的神仙宫阁。”君亦清看着我,对于我的固陋寡闻表现得分外诧异。

我摇头,反问他:“我为何一定要知晓公子兰呢?难道天下人都知晓他,我就必得知晓他吗?”

这句话是不久前他刚问过我的,现下倒被我用在他自己身上。君亦清探手过来捏了捏我的脸颊,骂道:“鬼灵精的花丫头!就是一张嘴皮子利索,脑子里空空如也。”

我的手慢了点,没能打掉他的禄山之爪,无数眼刀顷刻间漫天花雨地飞过去,他老招数选择视而不见。

“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世人都将身入含章宫看作无上荣光的事,说到底那也不过是醒月国的一座公子府邸而已。”我微微一笑,轻声说道,“等我满十二岁生辰时,爹爹就会把我送去含章宫,到时恐怕你就不会再见到我了。”

他蓦地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我以为骨头会被揉碎。我皱眉看他,他的眼中一抹寒月中天般的冷冽。

“你爹爹是什么人?竟可以送你去含章宫!?”他的口气急促,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之事。

我眨眨眼,佯装思索:“恩……这个啊,美人爹爹自然是老实人咯!”

“丫头!!”

我不理会他,凝神看向远山的倩影,在天地交融之处,弥漫着青色的烟霞。记得在石榴花开的月夜,我听到爹娘的私语,再过不了几时,我就会被带去含章宫。

想来有些可悲又可笑,这苍茫尘世本就不是我的归宿,我不在乎未来身处何地,何年何月,哪里才是我的家。我本就是天地间一缕孤魂,漂泊在无依的九重天之下。我看到花开花谢,月盈月缺,青山绿水或可与我相伴,但我始终孓然一身。

“君亦清,你妒忌我,还是关心我?”我笑着,望入他的眼底。

他没有答言,只是静静地凝视我的眼睛。其实我大概能够猜到,他是不可能关心我的。含章宫柔兰阁既然是天下闻名的神仙梦境,而我又即将走入这场梦中,他怎能不妒忌于我?

人有太多的私心,对于这个少年,我从来不怀抱过多的期待。

“你总能一眼就看穿别人的心思,我该说我羡慕你,或者敬畏你?我有种感觉,你并不是我眼中所见的小丫头,你的这里,”他的手指向我的心口,“远远比我看到的要精彩得多,你说我说的对吗?”

他的话说完,我真忍不住想要喝一声彩。君亦清!想不到他竟能洞察窥看到我的内心,感知到我真实的世界。我该说是他洞察力敏锐,亦或是我太过于纯粹易懂?

面对他,我只能浅浅一笑,顺手将颊边散下的发丝拢入鬓角。

“君亦清,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将来有一日,你也可身入含章宫,你是否会欣喜如狂?”

他的鸦墨长发横陈在肩头,眉目间悠然神往地注视着我:“那将是我毕生的幸福所在。”

“好,那么,就请记住今天你说过的话!”

绿川冈地的花海中,一黑一白两匹马齐头并立。我看着身畔这个美如诗画的少年,飞花烂漫,不知在多少年后,还可得见伊人如旧。

但愿天地久,与人常相共此景。

我在花家寨的最后一个生辰过去后,一辆华盖流苏的锦车停驻在我家门前。美人爹爹对着车里的人遥拜了下,娘亲伫立在柴门旁默默垂着泪。

我穿上一直珍爱的石榴色菱红百幅裙,腰间紧紧缠上蜜合翠羽带,肩头轻搭着条雪漫长绫,直拖到了身后很远的地方。

娘亲在清晨起身后,将我按在铜镜前,为我细细梳就了双环望仙髻,水绿丝绦环绕发端,垂在鬓侧。她拿出一只木雕锁子盒,莲叶形状的盒盖打开后,几只缠枝步摇陈列盒底。

娘的手轻柔地研开铅粉,擦抹在我的脸畔颈项和胸前,凤仙花蒸制的胭脂,是在初夏的雨后我和娘一起采撷而制,此刻正妆点在我的唇上。娘握着炭笔的手轻颤,那双笼烟眉若蹙若颦,似是在犹豫究竟该为我描画何种眉型,最后在她的声声幽叹下,为我画上了横施秋水的远山眉。

美人爹爹扶着我跨坐上车辕,凝神看了我许久,他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掌心的厚茧摩挲在我的指间。他的目光中有千言万语想传递给我,可终也只是握着我的手,轻声说了句:“娃,自己保重。”

我点下头,挣脱了爹爹的手。往日里一朝一夕刹时涌上心头,我想起门前的竹凳,爹爹为我戴在发间的山茶花,想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树,还有铁牛头顶上的冲天辫。

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我抬手拂在脸上,才惊觉是久已不见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我总以为自己有朝一日是会离开,走到天涯海角,因此从幼年起就刻意与双亲疏离,不动心于任何人事。想不到无心无情的人,此时居然也会流泪,我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努力冲美人爹爹挤出一丝笑。

“爹爹,你和娘也各自保重,我去了。”

在车轮滚滚碾压过尘土的吱咋声里,我目送着花家寨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变为远天的一方回忆。

车前悬挂的紫竹帘被绣蝶团扇掀开半角,荷露清香流泻溢出,一根涂了豆蔻红的寸许长指甲伸出车外冲我指了指。我低头蹭进车里,屏息端坐在角落,不敢看向车那端的人。

丁冬环配摇响,一股沉醉迷人的馨香迎面扑来。我被香气熏得有些意乱神荡,恰巧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车身剧烈颠簸了下,我抓不住光滑的车壁,斜身倒向坐垫。

闭上眼的瞬间,一条裹着樱紫宫缎的手臂伸过来,将我拉入怀中。我‘啊’的一声轻呼,再睁眼,正迎上一双斜翘凤眸。

那双眼中盈着冷冽和探究,仿佛在这视线交会的刹那便将我从外到内看穿,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全身如被隆冬冰水浇透。

“抱歉,我失礼了。”说完,我立刻从她的怀中挣脱开,坐直了身子。丽服女子冷冷地看着我,未发一言。

车内的空气没有流动,停滞在夹面的浓香里。我的头脑昏沉,只想坠入梦中躲避这沁人的芳香。

虽是低着头,但我仍能感到凛冽的视线在打量我,女子咄咄逼人的气势流淌在身周,目光森冷无情。涂满了豆蔻红的指甲菲靡艳丽,却也诡异莫名,透出令人噬心的恐惧。

我从不知世间可以有如此美丽又如此诡秘的女子,她端庄高贵,却又让人无端惧怕。她浓黑的墨发高高盘起,飞凤步摇垂下无数珠串。只一瞥的功夫,我已断定此人在含章宫里绝不是等闲之辈,凡人即便穿着再华贵端方,也绝难有她这般的高华气度。

不由地,在心底我对含章宫升起了些许悖逆之感。君亦清说那座栖仙华宇的宫阙是所有人的梦想,可我突然期望自己从不曾身处这梦中,哪怕只有片时的清醒,我也只想逃得远远的,永不涉足其间。

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驰名的公子兰,究竟有多少是旖旎风光的传奇,又有多少是世间人的杜撰?

在那华丽羽翼的背后,又有几点真实,几点虚幻?

是否有人为此引叹终生,是否有人泪干血尽?

我盯着那女子满手的朱红指甲,她轻摇着团扇,却全没有纳凉之意,仿佛只是为了动一动手腕,将金钏玉镯撞得乱响。耳中传来车角的铜铃声,混在那些金玉之声里,如金豆撒盘,清越缭乱。

许是看够了我的畏缩胆怯,那女子冷冷开口说道:“娉婷玉宇建台露,身是浮萍会无期。柔兰阁是你入含章宫后最终的目标,若耶花溪埋枯骨,进不得柔兰阁,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抬眸看向那女子,她的眼中闪过残忍的玩味,仿佛希望下一刻就看到我惊跳着哭求她放我回家,或是期待着我出人意料的表现。

我在心中权衡,含章宫既然能被天下人认同,自然有它的道理。沉眉敛首,我在面上故作敬畏地回道:“谢谢姑娘教导,请教尊姓大名。”

她用扇遮去脸上的神情,双眸在扇面的丝绢后若隐若现:“你只叫我姑姑就好,在含章宫里没有人可以有姓名。”

“为什么?”我追问。

她掬起一抹轻笑,如桃李蒸霞,艳丽无端,可口中言辞却欺雪凌霜般刺人心髓:“记住,你已经没有资格去问为什么,忘了自己的名字、身份、来历,含章宫将是你新的开始和结束。”

对于她的警告,我懵懂颔首,似乎她是在帮我,又似乎是在害我。可我至少明白了一点,从这一刻起,我已不再是花家寨里那个肆意妄为的小丫头花不语。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蓦然回首,我迷途在这世人传颂的神话梦境中。

第四章 香暖叶荇渚

西风太液月如钩,

不住添香摺翠裘。

十里玉阶通九天,华灯高挑,帷幕低垂。

我从车中走出的时候,方场上刚好停了四辆羽缎锦车,车檐四角飞翘,各坠了一只鎏金走兽风铃。风轻扬,铃声婉转流荡,声声回响在空旷的方场上。

我极目远望了下,竟一眼看不到路的边际,单只是停车驻骝的广场,规模就堪比整座花家寨。宫道尽头,绵延倾斜而上的白玉云梯顶端直没入了云蔼中,隐约可在云曦之间看到重阁楼宇的叠影。

站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我以为自己到了十方瀛洲,含章宫不愧是天上人间第一风流地。

姑姑越帘而出,轻盈旋身落到地上,紫缎宫装下摆铺散开来,似极了樱落琼碧,飞凤步摇上的珠串映着日华,璀璨莹泽。我冲她一笑,伸手过去挽住了姑姑的手臂,她的娥眉冷挑,没有打开我的手。

车铃纷乱,余下四车中的坐客也纷纷走下来。一时间钗横裙漫,端丽缤纷的女子们长身伫立在云梯前的宫道上。

姑姑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我听到她极轻声地念道:“梦泽洛女、南夕韶阳、茯叶云水、醒月神桑,你的敌人都是些厉害角色。”

我不着痕迹地打量起眼前的四个女子,白衣清雅,绿衣灵动,蓝衣飘逸,黄衣婉媚,各有特色,相映生辉。站在四女身后,我看了看自己一身俗丽红裙,珠钗满头,倒真应了美人爹爹嘴里的俗不可耐。

回给姑姑淡薄的微笑,我压低嗓音道:“我倒喜欢四位姐姐得紧呢,姑姑你不觉得她们很是出色吗?”

手背上顿感一阵锐痛,几道月牙型的甲痕深印入肉,姑姑豆蔻红的指甲旁染上些许血渍。我凝视着那几道血痕,豆蔻,肉蔻,姑姑的指甲真是美呢。

“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你可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看来二郎没有教给你太多东西啊。”她的唇扬起一个绝美的弧度,眼中却尽是失望。

我谦虚地压低了头,慢慢尾随四美走上白玉云梯。

“姑姑眼中所看,恐怕只有敌我之分。而我眼中所看,尽是华服美人,琼楼玉宇。”我的话刚说完,下颌就被抬起,女人凤钗上珠翠照耀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我眯上眼又努力睁开,荷露的香气沾染在我的脸上。

“我要好好看看你的眼睛,这里面究竟是宝石,或者该挖掉省事。”她望着我巧笑嫣然地说道,眼中冷意粼粼。

“姑姑真爱说笑。”我扭头甩掉她的手,天真烂漫地笑道。

“笑?我也觉得很可笑呢。”她的脸上又挽起一抹绮丽的浅笑,却同样无法传达到我的眼底。我不懂她在想什么,说什么,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喜欢笑。

我走在云梯的右侧,四位美人在领路宫人的带领下,安然踏着涌地潘莲花走在左侧。四左一右,却没有人敢涉足靠近云梯正中那道雕了云吞龙的石道,十里白龙翻滚云海,隐然一股凛洌傲视之姿。

云梯很长,长得我以为永没有走到头的可能。身畔逐渐飘过浮云,脚下踩踏着绵延不尽的登仙路,披在我肩头的雪色长绫被风拖到了虚空中,仿佛正自驭天飞舞。姑姑的紫衣流摆翩跹起数不断的波浪,迎着朝华鼓动。

路终于走完,一座牌坊立在云端。我抬头看过去,上面没有题额款,干干净净白色的石壁。

“敢问姑姑,这里可是含章殿了?”清越嗓音传入耳中,梦泽的白衣女子问向她身旁相陪的宫人。

原来这里所有的人都叫姑姑,我偷眼看了看自己的姑姑,忍不住思量起她和其他四位姑姑究竟谁更美些。

“这里是含章宫的配殿,每次新来宫人时,就会先到娴月行轩拜见主上。”天青宫装的丽人在说完话后,对着白衣女子恭敬一拜。她微点头,率先向娴月殿走去。

我有些好奇她的身份,居然可以让含章宫中的姑姑礼拜。看看自己手背上惨不忍睹的痕迹,难道我的这位姑姑偏爱虐人不成?

“小丫头,娴月殿不过是召见下人的地方,你可莫要走到这里就停步。”姑姑语带双敲地提醒我,说完松开了我的手,“醒月神女,飞天现世,含章宫柔兰阁最大的秘密,公子兰盼了这么多年,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迎回它千年前的主人。”

她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我将双手拢入袖中,乖巧地点头称是。

娴月殿里的走廊通到暗不见光的殿底,走廊两侧每隔十步便有一盏做跪拜模样的鲛人灯,鲛人双手高举银盘过顶,盘中燃着千年不灭的冥蓝鲛油。轻纱漫扬,流苏坠地,在团团叠叠的帷幕中,几点烛光妖冶飘袅。

长殿尽头,从天梁上悬下密遮的水晶帘,帘后数重月纱,三级檀香阶上横陈着雁翅软榻,绛红锻垫绣饰颗颗明珠。一个婀娜的身影斜倚在榻上,面目被月纱帘遮去,只能看到垂在榻角的青丝委地,如尾灵蛇。

我随着四美对帘后的身影拜下身去,尽力压低头装出谦恭的姿态。娴月殿中微风阵阵,暗香浮动,纱幕飞弧,将五个人裹入了迷迭纱阵中。

细碎的衣响过后,月帘后的人影坐直了身子。四位美人缓缓抬起头,尽量将自己的稀世容颜展露在那人面前。

月帘之后,是否就端坐着闻名遐迩的公子兰?

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兴奋,我不想显得与旁人异样,怀揣着满心好奇,努力仰着脖子向台阶上望去。

水晶折光,帘后的佳人翦影绰约,根本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感到一双眼眸正细细打量过我们,将每个人的容貌都审视了遍。月帘下素手纤扬,跪在正前面的白衣女子向前蹭了两步,那人点点头,又摆了下手。

不知从何处转出一位妙龄女子,她走到白衣美女的面前,递过去一只小小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