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花雪月,是种雅趣。”

她在转身前,笑着对我说:“碧华,你穿白衣一点也不适合,这是实话。”

我知道是实话,我确实不适合这素白的颜色,这世间唯一适合如雪白衣的人,远在天际。

她来了,我故意换上白衣,可是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心底有些赌气,想要穿给她看,看看她会说些什么。

她说了实话,实话伤人,远没有她的谎话动听。

我解下身上的白衣,颓然坐倒在窗边,真话,谎话,我究竟想听哪一个?

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盼着她来,念着她来,及至她真的站在眼前,我的舌头却像打了结,将平素满腔风月都化作虚无,再也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言辞。

连碧说,小碧华,可惜了你的这张脸,连句哄人开心的话都不会讲。这女人的心啊,就如海底针,明知道是假的,却也喜欢听些假话骗自己,惟有到了再也骗不下去的境地,才会心死。

心死了,岂不刚好?

我是多么期盼着,亲眼看她去死!

水月阁中耳鬓厮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后,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若是她死了……我用力闭紧双眼,不愿去想象那样的情景。

她说,碧华你像个人。

像谁?

我像谁?

她却不再说下去,只是看着我笑。

你来,仅是为了对着我发笑?你来,是想从我的身上,看到谁?

“改日我来还伞,碧华美人可莫要忘了我。”

忘了你?

若是可以,我确是想忘了你,忘了你的出身,忘了含章宫,忘了醒月国,忘了所有的一切。

碧华,在你的眼里,不过是个风月场中微贱的伶人吧……

蝴蝶振翅,烁烁其华,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曾有个名字,叫作凤池。

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白玉桥头,我看到了熟悉的一抹清冷素白。

想不到公子兰竟会追随她的脚步来到东皋,此时正值醒月皇权争夺最惨烈的时刻,他又一次为她破了禁忌。

公子兰说,你助她完成所有筹划,护她周全,我给你想要的东西。

我默默坐在窗边,看着天上的冷月,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只怕是……你给不起。

我终于明白,当年他要我来东皋的目的,是为了给她铺路搭桥,他将一切筹谋布置妥当,才让公子荻将她带出含章宫。

难为他如此良苦用心,连我也要感动,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棋差一招,忘了她从来不是个乖乖听话的棋子。

戏,按着早已写好的结局上演,公子荻大婚前夕遇刺,醒月蓥帝登基,东皋的贺使由皇世子换作太子殿下。

简笙临行前,最后一次踏进水月阁,他笑得分外牵强。此刻,怕是就连他,也不再对公子荻怀有臆想。

“殿下若是有事嘱托,尽管告之碧华。”我戴上伪善的面具,让自己笑得格外亲切。

玉笙公子,是个可怜人。

伶人碧华,比他更可怜……

身若游鸿,归去来兮,羌笛吹醒胡不归,曾相对,曾相随,一剑光寒知是谁。

醒月东皋边境的密林中,简笙一身狼狈地东躲西藏,他的随从已尽数被公子荻派去的人马歼灭。我策马入林,在山坳深处寻到他的踪迹。

“碧华,这世间我也惟有你可知可信,你带我回东皋去吧,我重重赏你,让你脱了贱籍。”

简笙的衣冠破败,连日来山野求生让他看上去万分狼狈。我坐在马上,冷眼睥睨着他,如同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尊贵的太子殿下,在风光无限时从不曾想过为我做些什么,呵!不对,他做了,他千金一掷为伶人,造出令东皋百姓乍舌不已的十里寒湖,传为风流佳话。

那是用金银堆砌出来的一片粪土,是太子殿下闲暇时花间戏蝶的一场游戏。她曾笑着说我不知足,我坐在寒湖画舫里,满目所见皆是灿灿金光,浓炽的铜臭几乎要将我熏晕倒毙。

简笙,如此风清月朗的一个人,也终究不过是个王孙公子,他不知道碧华心中真正想要,他的眼中只看到伶人奢求无度,挥金如土。

伶人无心只爱财,有何不对?

她看我的目光,亦如看着一件待估的货物,她也与他们一样。

胸口翻滚着化不开的郁愤,我探手搂在她的腰间,故意在唇上擦了胭脂,吻向她的颊畔。她侧头避开,我就势在她的脖颈上落下唇印,她红着脸嗔怪我好色,我咧嘴而笑,心中的郁结一扫而光。

“殿下说得不错,碧华此番前来,确是要带太子殿下回到东皋。”

简笙听我说完,颤抖着步伐朝我跑来,却在看清我脸上神色的瞬间,踯躅了脚步。

“……碧华?”

我一笑,沉声说道:“太子殿下,其实碧华一直有事相瞒,今日正要和太子殿下坦诚呢。我本名不叫碧华,也不是东皋的伶人,太子殿下可有兴趣知道我的真正来历?”

“不,不,你别说,你不用告诉我。”简笙倒退了几步,他退,我进,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

“还是说清楚了好,不然将来太子殿下森罗殿里想要指认仇人,都不知究竟是谁,岂不是个糊涂鬼?”我眯起双眸,一字一顿说道,“我叫竹凤池,是昔日夜郎国晏平王世子。”

“夜郎国?就是那个曾被醒月灭国后又重建的小国!?”简笙自觉失言,噤声不语。

我从腰间抽出长剑,刃锋森然,剑脊上折映出简笙惊惧的脸孔,被拉扯成扭曲的一道长线。

“不错,夜郎确是小国,但由夜郎皇族亲取东皋太子的首级,也不算沾污了殿下吧?”

剑芒闪动,简笙返身逃开,我任他跑远,驰马追了上去。树梢打在脸上,划下红肿的印记,我驱马不近不远地跟着他,恣意享受将他人性命捏握在指掌间的快感。

绝命的惨叫惊起林中寒鸦,割骨裂肉的声音回荡在暮色中,我将简笙的首级割下,装入皮囊中挂在鞍旁。

一气跑上山麓顶峰,我遥望向东皋的方向,万里长空中似有风雷隐动,天地间酝酿出危险的讯息,我张开双臂,将狂风揽入胸怀。

风莲城外寒林雪原,她一双冷眸犀利,仿若凝了层冰霜,将我细细打量。

“你的容貌太美,带着你,于我来说是个累赘。我本就是孤家寡人,喜欢独自浪迹天涯,所以你走吧。”

她的眼,她的话,比漫天飞雪更加冰冷,让我瞬间凉彻心扉。

我掸去肩头厚重的落雪,故作从容地笑道:“姑娘身上的断剑,可否借来一用?”

她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图,我满目决绝地望着她,向她伸出手去。

“……碧华,你想清楚,剑给了你,就再难挽回。”她的音调轻颤,目光流连在我的脸上。

我接过她手中的断剑,剑锋森冷,却冷不过她眸底的寒光。

她的发,如雪翩飞在眼前,青丝,亦情丝,是什么样的痛,让她瞬息华发?

若是这一剑斩落,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是否就此再难斩断?

碧华,不是我的名。

剑起,剑落,是谁说过,凤池归去,碧落无华,我将这一世绝美的容颜毁去,亦是毁去了前尘旧梦,半生浮华。

尘若无心,心自无尘,从此以后,我的名是无尘。

将一纸墨字抛入虚空,我随她策马驰入天地暮色之间……

谁的哀怨,拨断琴弦,谁的琴弦,伴我无眠。

谁的情缘,结成蹉跎的心网,谁的寂寞,照亮窗东未灭的孤灯。

是谁在梅子时节,细数着风中残红。

千千千结,指尖缠绵。

天若不老,天亦有情。

是谁在楚馆秦楼,看尽了落花飞雪。

谁的芳菲,覆我年华。

谁的年华,婉转心田。

谁曾流连,谁曾痴恋。

切莫把琴弦,闲来撩拨。

怨到深处,琴弦能说。

特别篇 莫问来时路——竹凤池番外

咫尺天涯的相思,被胭脂淡染在眉梢。

请容我喝完这最后的一壶酒,将酒作泪,抛入尘嚣。

“这朵凝晶雪,你吃下去,就可解去身上的毒。”

她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目光沉敛,柔静得仿佛月池水,她的音调不高,轻轻浅浅,溶入夜色。

我咬紧牙关,隐忍着痛楚,将一分一毫愈发强烈的噬骨剧痛压进心底,压出心中污浊的黑血。

她伸指掐住我的脸颊,指尖冷冽,我用力将视线锁在她的眉间,倔犟地不肯张口。

“这是我从前亏欠你的,你吃下它,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余音,绕梁,化入虚空。

若我吃下这朵雪莲,是否连这最后的一丝牵绊,也要被她硬生扯断?

“你若不吃,我立时就死在你的眼前!”

泪,自她的眼角划落,我的世界,在一瞬间天旋地转。

明明比谁都胆小,比谁都寂寞,总是留下一抹背影给我。

明明早已绝情断爱,喝下噬心毒药,将多余的感情割舍。

为什么?要将这救命的仙草,浪费在一个伶人身上?

我于你来说,是否意味着不同?

意味着一点点的,情深意重?

有些想笑,看着她的眼泪,我扯动嘴角,却没有笑容流露。

心中的污秽,越流越多,随着血液流出体外。

流干了,流净了。

我就能忘了自己,忘了她……

“竹凤池,想不到你竟能引她来这无缺城,果然好手段!”

招徕客栈前堂,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站在门口,笑得惫懒,我指间陡松,握在手里的笔掉在账簿上,甩下墨迹。

“怎么?看到我很惊讶的样子,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吗?”少年踱步走进前堂,左右打量,嘴里啧啧有声,“这地方难为你们收拾得干净,想必我那座苏府老宅,住得也很舒服咯?”

我讶然地看着他,随即将纷乱的心绪敛入平静的面容下:“玄黄老前辈怎么有空来无缺城?莫非也是为了那朵百世轮回的凝晶雪?”

“你来此地的目的是什么,我便是什么。”他扫我一眼,唇边似笑非笑。

“无尘助公子完成了心愿,打算在这无缺城里隐姓埋名,终老一生,莫非前辈和我想的一样,也预备激流勇退了不成?”

他知道我是敷衍,笑吟吟地说道:“无尘?又是你的新名字?难道是她给你取的?你这小子够胆色,竟连公子心坎上的人都敢拐跑了。小丫头可知道你的身份来历?还是你一直瞒着她?这无缺城里的秘密,你有没有告诉她?”

我忍不住嗤笑,无缺城天下闻名,即便有秘密,也早已是尽人皆知。

“前辈说的秘密莫非是指凝晶雪百年开花,可解百毒?来无缺城的人谁不是冲着凝晶雪,哪里算什么秘密。”

“这样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她身中断情草,虽吃过半颗解药,却也只是吊住了半条命一口气而已。你带她来此地,难道不是为了那朵凝晶雪吗?”

他的话,我无法反驳,两年来我每每见她心绞难忍,承受着非常人能忍耐的苦楚。当初和她离开东皋,便是已经知道她不会再回到含章宫,那么剩下的半颗解药恐怕也同镜花水月。天下间唯一能挽她性命的东西,惟有无缺城忘途川上的那朵冰晶雪莲。

“碧华,别逼自己走上绝路,和公子争,你以为自己有几分胜算?待取下凝晶雪后,让她回去醒月吧,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岂是我能左右?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纠缠不清的伶人而已,她……可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他似是有些同情地看着我:“碧华,别忘了她的出身,她的爹爹毕竟是云翊将军,不论你再怎么自欺欺人,总无法悖逆这一点。而光是凭这一点,你和她就永远没有可能!”

他的话,字句敲在我的心头,我清楚知道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只是,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在说,这样的仇恨,一定要传承下去吗?

“我从今日起住在这里,她一日不回醒月,公子兰一日不会给她剩下的半颗解药,但要她心甘情愿地自己回醒月,我还要再多费些心思才行。”

“前辈若是闲来无事,倒也不妨一试。”我淡淡回应,并不甚热心,“只怕以她的性子,多半会让前辈失望呢。”

那天夜里,苏府后宅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自称苏沫,我抱臂挡胸站在灯影下看着他,看他如何掌运乾坤,让她乖乖回去醒月国。

凝晶雪花开一瞬,刹那芳华。

在前去忘途川顶峰的路上,接连遭遇奇袭,我推说自己不会武功,冷眼看着苏沫一路拼尽气力,几乎油尽灯枯。

忘途川之巅,她从我面前跳落绝崖,玄黑铁索只渡有缘人,不知为何,我坚信她一定不会有事。

“碧华,刚才为什么不出手相助?你想坐收渔翁之利吗?”

我笑而不答,以沉默当作最好的答案。

她不负所望拿到凝晶雪,我从心底感到一丝喜慰,若是她身上的毒解了,从今以后许是不必再为苦楚纠缠,可以恣意潇洒地浪迹天涯。

苏沫的话,蓦然回响耳畔,无缺城不是她的归宿,她不属于这里。

那么,下一次她再启程时,可还会与我一起出发?亦或是,独自一人偷偷上路?

心中,对她取到凝晶雪的事实,突然有了丝不满。

若是,若是她一辈子都好不了,是不是会一直这样和我守在无缺城,守着下一个百年?

一个百年之后,又是一个百年,就这样生生世世,执守下去。

一场混战,我抱着她策马疾驰,身后是追寻她踪迹而至的敌人。漫天花雨的暗器掠过身畔,我为她挡去一支梅花镖,翻身落马。

“别回头,继续跑!!”

脖颈上一瞬间麻痒难挡,这镖上定是喂了剧毒,我用尽力气对她喊道,她焦急的脸庞映入我的眼中。

苏沫抢到马前,带着她扬尘而去,我望着她的背影,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她可会回来找我?

她,可舍得将那朵救命的仙草,用在我的身上?

我缓缓阖上双目,蜷缩起身子,方才的那只毒镖,我原本该是躲得过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