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将那朵冰晶雪莲喂进我的嘴里,浓烈的药味夹裹着清香,一瞬间沁入心扉。

含在嘴里的凝晶雪,它不是我要的救命灵丹,它是撕心裂肺的毒药。

心被剖开一道缝隙,藏在阴暗角落的灵魂,再也无处遁形。

它叫嚣着,咆啸着,想要重新回到黑暗中去。

我的心,骤然因她的泪,痛到无以复加。

别哭了,别哭了,我不想看你哭。

我只想看到你的笑,你在我身边,留下一处处属于笑的回忆。我站在梅林深处,你笑着画下我的背影,你不许我去小书房,却不知我早已私下去过无数次,每一次我隐没在夜色中,看你笑着将那些背影改成艳情图,你说有了它们,从此以后不必再白吃白喝,被我整整念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我自毁容貌,追随你的脚步那一天算起。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有多少时?多少刻?我陪在你的身边,你笑着画我?

我是该恨你,不是吗?你的爹爹毁去夜郎国,你的出现让我沦为伶人,我亲手杀了东皋太子成全你的性命,你却到最后还说自己是孤家寡人。

我还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可是比起你,我更恨自己,恨自己的这张脸,恨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

所以,别哭了,记忆中的你,从不轻易落泪。

为了我,不值得。

你还欠我很多,多得你还不清。

你以为仅凭一朵花,就能从此两不相欠?

我不会放手,绝不放手!

眼中有泪,缓缓落下。

原来,我竟哭了。

原来,我竟会哭……

她一步步走远,走向高台之上,我怔目看着她。

风帘影动,雪殿冰魄,她屹立在雪阁长窗下,白发翩跹,冰绡红衣朔风飞扬。

“这座雪阁的窗外是千年寒潭,传说里面埋藏着冠雪书生的水晶冢,若你从这里跳下去,孤便成全了伶人碧华的性命。”

东皋的帝君,站在高高的雪台上,等待着她的答复。

他要她做出抉择,选自己,亦或选我。

她回眸淡淡地望着我,我匍匐在殿砖上,仿佛看到了一双鹏翼裂展在她的背后。

她是天地间一缕无人可以羁绊的魂灵,我不是她的绊脚石,不,不,不!不要管我,不要跳!!

眼中的泪,越流越多,模糊了视线。

我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眼中的泪,像断线的珠玉,依稀化作一颗颗跳荡的珍珠,那是月光下点点鲛人泪。

犹记惊鸿初见,她手中的荷灯,褪尽铅华。

“无尘,不许哭,我不喜欢。”

她安静地陈述她不喜欢的事,我用力擦去眼泪,她不喜欢我哭,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哭。

“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我,更不行!”

夜风从长窗灌入,扑打在脸上,她的满头白发,划过空中高悬的月轮。

“不——!!!!!”

长窗外,一角红衫殒落。

似是久远的重茧在心中层层剥裂,身体的一部分渐渐消弭,而另一部分,正在相应重生。

眼前,重又浮现出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夜漫天星斗,月光下,闪烁着莹华的蝴蝶,翩然起舞。

身体蠢蠢欲动,是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破茧而出?

记忆蓦然间倒转回儿时的年华,织绣在衣摆上的斑斓彩蝶,腾空飞起,飞过无边荒漠。

心中的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忽地从胸口飞出,追逐着她的身影一闪而逝……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如故昔人非。”

正是湖光缭绕,莺歌燕啼的好光景。湖心中,几蓬采莲船飘荡,采莲女立于船头,婉转的歌喉轻吟小调,青丝千寻垂在脑畔,手中的莲蓬映着袅娜的身影。

凤阳王都沉香湖上,她倚在画舫阑干旁,望着远处水烟氤氲中的采莲歌女。

我端起一碗清茶,递到她的唇边,她微抬起眼梢,睇过淡淡的一瞥。

我的心,因这瞬间的凝眸振荡不已。

情之所系,她笑,我笑,她悲,我亦悲。

想不到莲湖一游,为她博来个轻薄无行的骂名,也招惹来糊涂难算的风流债。

银河清浅,月朗星稀,流萤在风中舞尽低回。华府花园的后墙上,少女羞红着面庞诉尽情意,我将脸上的面具摘下,露出不再绝美的容颜。

“我心甘情愿将脸毁成这样,只因为我心中喜欢着一个人。她因我这张脸而接近我,亦是因我这张脸而避开我,我若是不将容貌毁去,只怕那人今生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抬手拂上眼尾的花枝,花丝牵牵绕绕,缠缠绵绵,仿佛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

“她心里没有我这个人,却又事事为我着想,她自己的性命只在朝夕之间,却逼我吃下救命仙草,她分明怕死,却装作义无反顾。她总说我的相貌因她而毁,她定要补偿给我个绝色佳人,其实她不懂,她怎么能懂?我只要陪在她的身边就已心满意足,我的眼里,又怎能容下旁人?”

夜风凉薄,吹动我披在肩头的华裳,单薄的衣料下,是她一针一针亲手刺下的朱砂。她说莲花太净,不若牡丹适合我,她伏在我的背上,将朱砂血轻轻吻落齿间。

“即便这世间爱我的人千万,我却只要她真心一眼,弱水三千,我只求一瓢饮。她说自己心性不好,命也不好,会害到身边的人,但她又是那么害怕寂寞,她爱闹,也爱笑,我便陪着她闹,陪着她笑。她说总有一天要挣脱一切,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但只要有她,哪怕她嫌我碍眼,我也要找到她,生生世世守在她的身边。”

曾经一遍遍徘徊在心底的执念,终于被我亲口说出,她侧过头不愿看我的脸,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双肩。

“她说,这世间从来总是女子痴情至深,伤人伤己,她不知道,或许是不愿知道,用情至深的并非只有女子。每每望着她的背影,我也只是想着不知何时,她能回头看我一眼呢?”

倾尽一生的思念,我求的……终不过是那真心的一眼啊!

我也愿意,凭感动生死相许,拥抱前离别后,是否魂梦就此相依?

我也可以,凭勇气一见钟情,人海里这一步,走向另一段长旅。

我们相爱的那一季,梦里不知蝴蝶翩然舞起。

给你承诺一句,就算生命在这一秒,化作灰烬。

木莲花丛下,我将她的残指含进嘴里,她依偎在我的怀中,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凤池归去,碧落无华,尘若无心,心自无尘。

曾经,我有个名,叫作凤池。

如今,我的名,是无尘。

凤池或碧华,碧华或无尘,兜兜转转,我的人生回到起点。

夜阑似水,凉月如眉,檀木桌案上双燃着一对红烛,她身披霞彩嫁衣,望着我盈盈浅笑。

“娶我,你后悔吗?”

她的笑容明艳,我的心颤跳难抑,一呼一吸间尽是紊乱。

这一生,我誓不负卿,又怎会后悔?

“娶你,我永不后悔!”

将发丝缠绕,十指紧扣,生生世世,抵死缠绵。

这一场情爱,焚天灭地,只为了成全你我!

狼羽箭刺破长空,割裂了宁和的假象,东皋与醒月三年免战盟约届满,边关燃起烽火狼烟,金戈铁甲动地袭来。

霜冷锋寒,立马银枪,云翊将军重披战袍,战鼓如雷交织在耳边,我头戴青铜鬼面,化身令人闻风丧胆的獡鬼将军。

“我早知你即是当年的夜郎余孽,但我既将女儿托付给你,便是以你为醒月国的大好儿郎,盼你上阵杀敌,莫再心心念念当年的旧怨。”

我接过他手中的银枪,沉甸甸的枪身,满载着他对我的冀望,以及醒月国万千黎民的安危。

大丈夫志在四方,真英雄豪气跌宕,我驰马杀入敌阵,将一身抱负才学尽展。

九幽城外囤石滩,三国大军混战,戍宁将军王冲杀于阵前,屡次遇险。我看着手中调动三军的虎符,陈兵不动。

是役,栎炀殒兵折将,东皋神锋将军重伤,醒月戍宁将军王被栎炀擒获,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节节败退。

中军帐内,醒月众将互相指责,针锋相对,直闹至拔刀相向,立时便要血溅当场。

我冷眼旁观,心中却兀自游移不决,救,亦或不救?

救,他是夜郎国灭国元凶,曾害我族人无数。

不救,他是她的生身爹爹,醒月国中流砥柱,国之栋梁。

我低头凝视握于掌心的錾金虎符,之前陈兵不动,我确是有心陷害,但虎符下压着醒月国的河山万里,无数生灵的生死存亡。

她,亦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将戍宁将军王已被栎炀擒获的消息,匿而不发,未免军心浮动,只说他暂时失踪。”

我将虎符拍落案前,同时在心底已有决断。

九幽城外哀鸿遍野,幽泉谷前满目苍凉。

英雄泪,莫问来时路,浮生所欠,不过一死。

“若用我的死,换你一生相忆,我死而无憾。”

反手拔出背上羽箭,箭簇深嵌骨肉,我听到肢体断裂的残音。

强自支撑着身躯,我半跪在雪地上,握紧了银枪,决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半分怯弱之相。

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你会用多少时间记得我?

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你会用多少时间忘记我?

手中银枪,兀自闪耀寒光,耀花了我的双眼,我颤动眼睫,将视线投入浩渺的远方。

告诉你,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请用一生将我记忆。

告诉你,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请在转身前将我忘记……

那一刻,我看到青碧如洗的长空,截一段无人沉醉的东风,撩乱心湖,恍惚又回到儿时的年华,听母亲轻唱着歌谣。

那一时,我听到了长歌一曲九万里,谁在梦中朝天阙,无边荒漠,纤指拨断了琴弦。

那一瞬,我与你凝眸相对,在心中许下来生的诺言,让风替我亲吻你的脸,随落花飘零化作思念。

蝴蝶儿飞去,心已不在,林花儿谢了,连情也埋。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血,染红了苍茫大地,雪落在肩头,寂然无声。

她在绝尘而去的马背上回眸凝望,我绽出最后一丝微笑,将记忆停顿在她落泪的瞬间……

谁的梦向天阙,冷月边关。

谁的爱让天下,万方奏乐。

纵横九万里,大漠孤烟,一曲长歌可听见,拨动的琴弦?

谁的梦为江山,盘点冷暖,日月歌天地鼓,了断风雨恩怨。

谁的爱情未了,古今流传?

大梦无边,大爱无言。

一世倾情,一场虚幻。

特别篇 人生若初见——华容番外

看那一场杏花春雨,月上林梢。

听那一声暮鼓晨钟,独上西楼。

是谁在为谁一生画眉,寂寞空庭,碎了芭蕉,醉了春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香柏殿外,一茎新荷钻出横塘,宫中女子们乘着兰舟泛波碧池上,将采撷下的莲叶含进口中。

宫中女子多寂寞,春日游湖,已是于她们来说最快乐的消遣。

我放下手中朱笔,抬眼看向御窗下静默的女子,她仰首望着窗外,连一丝生息也无。

她实在太过沉静,有时我会忘记了她的存在,只在偶尔抬头的刹那,看到窗下她的侧颜。

紫檀云纹雕龙案上铺陈着冗长的奏折,上面记载着獡国夫人一生跌宕起伏的传奇,霖渊阁学士竟上书求旨要为她著书立传。

这个出身山野的女子,她的人生自走入天下驰名的含章宫柔兰阁那一天起,彻底改变。

含章宫,柔兰阁。

那个以兰为名,以兰为居的醒月公子,我还记得他。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幽泉谷绝命十二峰,被公子兰一剑裂作绝命十三峰,迄今依旧矗立在苍茫天地间。

他以帝王之尊赶去幽泉谷时,可曾想过那里将是他葬身的绝命崖?是什么让他放下江山和皇位,执意孤身犯险?是为了那样的女子?

我抬眸扫一眼窗下的女子,为了她,值得吗?

可惜我不是蓥帝,所以永远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刚收到个挺有趣的消息,你要不要听呢?”

我从龙椅中起身,一步一步,踩踏着斑驳的光影,踱到她的面前。她无动于衷地坐在椅中,我拿起案上的潜龙海青盏,放到她的唇边。

“喝了它,孤便告诉你。”

将杯缘倾斜,她不抗拒,亦不顺从,张口喝着盏中的莲子汤,只是在重复着喝的动作。

“从幽泉谷传来的消息,听说当年蓥帝并没有死。”

话说完,小心翼翼地窥看她的反应,她的眼睫动了下,一瞬间,我仿佛在那双眼中看到狂掀的波澜,却又在瞬息之后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