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孤一直派人下到绝命十三峰的崖底,寻找蓥帝的尸首,可惜总是无功而返,听闻醒月国亦是连年派人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蓥帝从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了,又像是他从未出现过一样,很有趣,不是吗?”

杯盏见底,从她的唇边移开,我从袖中取出绢帕,轻轻为她拭去唇角的汤渍。

“最近有人传闻见到过蓥帝,可惜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孤权当是个笑话听听,这天下早晚尽归栎炀,看不透天命所归,实在是愚笨之极。”

窗外的飞花飘零,洒落在她的眼底眉梢,我将她身上的花瓣一片片拾取干净,俯身枕在她的膝头。

“怎么你从来不说一句话,你讨厌看到孤吗?不,你就这样不要说话,安静地听孤说就好,这个世间能够安静听孤说话的人,惟有你一个。”

我闭上眼,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涌入鼻腔,缭绕在胸口,透窗而入的日华柔洒在肩头,一切皆是温暖宁馨。

“东皋的帝君陛下,竟有兴致贲临栎炀的地牢,实乃贵客。”

我坐在角落的椅中,看着悬吊在刑架上早已面目全非的男子,昔日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今日他是即将化为腐肉的阶下囚。

世事云千变幻,这是于他来说多么讽刺的结局。

“昔年孤曾助陛下夺得东皋皇位,陛下却未曾按诺言履约,害孤白白蹉跎了三年光阴,让醒月蓥帝坐稳了皇位。虽说江山美人不可多得,但陛下为了美人,竟将与栎炀联手进犯醒月的盟约视作儿戏,陛下此举不嫌背信弃义吗?”

“前些时日那场火烧风莲的好戏,倒略微弥补了孤这些年的遗憾,原来还有人如此厌恨东皋,连一草一木都不愿留下。若不是陛下执意将敌国战将的夫人掠到身边,又怎能给了栎炀和醒月里应外合的机会?那夜若不是有人持令牌开启上游闸门,数万石脂水也不会轻易灌入风莲的河道,自掘坟墓这四个字,真该送给陛下了。”

我清楚记得那一夜,风莲城坠入无边炼狱,顷刻间被大火吞噬,风携雨裹着腥臭砸向人间,却无法浇熄地上的烈焰。

那一场天降血雨,不久之后即被列入史训,谓之惨绝人寰,生灵涂炭,更以美色误国警醒后世。

“孤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陛下覆尽天下。孤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请教,醒月国的獡鬼将军,真的被陛下剥皮制灯?只怕又是多方的谣传吧?”

我等了许久,他一言不发,仿佛一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躯壳立在眼前。案上的油灯剥地一跳,我挑高眉梢,再也没有耐心陪他耗下去。

从椅中起身,细碎的衣摆拖过地牢肮脏的地砖,从他身前走过时,他空陷的眼窝正对着我,双唇微颤似乎嗫嚅着什么。

我停下脚步,仔细辨认他的话语,他的声音自幽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我要……见她……见……她……”

“好,孤便如你所愿,让你见她最后一面。”

我从旧梦中醒来,身边已没有她的身影,略动下僵硬的身子,一件锦袍自肩头滑落,覆在一地落花上。

唇边,忍不住浮起笑意,原来寒冰,也终有会溶化的一天。

或许下一次,你就会开口对孤说话了吧?

呵……

我拈起妆奁中的一支螺子黛,在她的眉上轻轻托出远山的痕迹。

为她扑散开柔细的珍珠粉,画上一个半面妆,镜中的她,一半明媚,一半素净。

她任我摆弄,我将螺子黛抛到案头,抬手抚在她未施脂粉的半张脸畔。

“夫为妻画眉,是不是表示伉俪情深?孤亲选的帝后,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大婚后,孤要日日为她画眉,君王画眉,许是会被传为佳话吧?”

她不说话,我亦不需要她的回答,习惯成自然地俯身枕在她的膝头,她沉静地令人安心,褪尽浮华,没有敷衍和谄媚的笑脸相对。

御案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我却一动也不想动,就这么靠在她的身边,直到华灯初上。

一场繁华一场梦,耳边,隐约响起暮笳声依依……

“她为什么不喜欢孤?孤要为她画眉,她却推开孤的手!”我一掌挥落了案上的茶盏,茶碗扣在地上,滚热的茶水泼在她的脚边,“孤的新后,看孤的眼神那样陌生,满是憎恶,你肯让孤画眉,她却偏偏不肯!”

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第一次主动迎上我的注视。

心,怦然一动,她的眼不再是平日里的混沌晦暗,像是璀璨光耀的珠玉,将我的视线卷入她的眸底。

我向她走去,每近一步,那个我从所未见的“她”便清晰一分,直到我端然站立在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又变得晦涩不明。

淡淡的失望划过心头,我蹲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双手握进掌心。

“从此以后,孤只为你一个人画眉,只为你一个!”

将饱蘸浓墨的狼毫在雪浪纸上挥洒下满腔豪情,我正要叫她来看,心口蓦地一阵钝痛。用力咳了几下,墨字旁溅上血痕,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传来太医诊视,望闻问切把脉之后,太医瑟缩着跪倒在地,不敢将实情说出口。

“恕你无罪,说吧。”

“陛下,陛下体内的寒毒乃先天自胎中所染,如今已转入五脏六腑,非药石……药石可治……”

这具身子,许是到了极限啊……

永延宫宫宴席间,我在衣香鬓影的宫嫔中寻找她的身影,隔过层层叠叠的香肩绿鬓,我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那抹沉静。

她去了哪里?

早一日我曾赐给她最华丽的宫装,要她今日前来,她不是一向最听我的话吗?

活死人一旦有了生的意识,就会变得不再听话吗?

那么,我要亲手揉碎她心中最后的残存,让她彻底成为我的……成为我的,什么呢?

传报的宫人惊惧地回禀,她在香柏殿里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私会,那人给了她一粒丸药,她想也没想吞了下去。

什么!?

啪一声,我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酒水混着血水滴落在锦袍上。

竟有人将栎炀皇宫视作无物,那人是谁?给她的又是什么?

是……毒药吗?

不!

我还不许她死!我还没有准许她死!!

心底掀起狂炽的怒火,我点起御林军,冲去禁锢着她的香柏殿,她在长窗下与那人有说有笑。

她竟在笑!

看着浮白月色下她的笑容,我的心中蓦忽划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快得一闪而过。

乱箭成雨,将那枯颜老者钉死在宫墙上,我下令将那具尸身倒挂去飞廉台上,正对着香柏殿的长窗。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沉寂之外的神情,却独独没有我要的。抽出长剑,我一剑挥落,斩断了她的满头白发,亦是斩断了她这一生的情丝。

将前尘往事,一剑割舍,要她永远都无法再追忆。

王图霸业,功名半纸,天下一统归于栎炀,从此再也没有了醒月和东皋,经历了烽火硝烟数年征战,河山已是满目疮痍。

我随手翻检着桌案上的诗册,一张纸自书页夹角中翩然落地,我捡起纸,看到上面几行娟秀的字体。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纸下,是我未曾作完的诗,如今已被填补完整,两种异样的字体交织在一处,衬着斑驳血痕,满目苍凉。

二十弱冠解书剑,五陵风流出少年。

杯酒高歌轻红袖,一壶能更几回眠。

凤阳战鼓如蛰雷,惊破含章流云乱。

西出玉门非吾土,驰行蒿里无人烟。

玉钗敲断金钿冷,铁甲凝霜青锋寒。

阵前掷碎琉璃盏,金戈挥断五十弦。

愿使丹青酬碧血,不辞镜中凋朱颜。

她悠然枕在窗下,望着宫墙一角繁密的重瓣玉兰,忽地绽出笑颜。

我走到她的身边,枕在她的膝头。

洗天池畔绿水涟漪,她躲在芦苇丛蒿深处,我转身的瞬间,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那时的笑容,亦如此刻明媚。

我缓缓阖上双眼,双手,不觉握紧她的指尖。

人生若如初见,争若不见。

韶华灯灭,风起,云散,将这一生尽付……

落花缱绻,你一笑,醉了红颜,碎了前缘。

是谁在反弹着幺弦,对酒当歌,留下相思复牵连。

细雨霏霏,云树绕堤,缭乱了心醉,不问这一生是与非。

就让时间停顿在那一年,那一天,我从菱花镜里望见,你展露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