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道:“大师,咱先说正事儿,成吗?”

船夫瑟缩了一下,看着我,道:“好。”然后,把语速加到最快,一口气说完,道,“船身已经开始裂了,下沉得根本停不下来。除了跳水,没别的办法了。”

几个会凫水的皇子倒是挺坦然的,一个个对着我道:“音音,别害怕,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不放开。”

然而,我看他们的神情,我就知道,等他们拖不动我的时候,就一定会放开我的手,外加狠狠踹我两脚。

船身又剧烈地晃动起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我挑木板的时候,宋景逸抱了块大木板过来,递给我,道:“考虑到你的体重,特意为你挑了块最大的,一般的木板估计承受不了你的重量。”

为了活命,我也就忍住了他的无耻攻击。

我抱住那块木板,站在船头,一个俯冲,跳入海水中。

秋水刺骨。我抱的那块木板有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被我带累地一起往下沉去。我一只手死死卡住木板,宛如拥抱着太阳的月亮。另外,在水里不停地手扑脚蹬,完美地狗刨式划水,然而,这也没有办法阻止我下沉的速度。

冰冷的海水渐渐没过头顶,我扑腾的频率也慢了下来。我的眼睛里揉着海水,泛着酸涩。我连呼吸都不会了,只觉得肺里肿胀得难受。

我想,我应该是快要死了。

爷爷只有我一个亲孙女,可惜没能给他留个重孙子抱。

阿碧这个死丫头,不知道要是我真的不在了,她会不会哭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白玉衾少了我这个好兄弟,以后也不知道还能坑谁了。

我还没有当上大周的太子妃,大周的百姓该是安心了。

就是不知皇后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些年,费尽心思拉拢我,有点太亏心了呢?

临死前,总是会想太多,脑子里过了一大堆的人和事。绕到宋景逸这里的时候,我还是一阵纠心。

到底还是没能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不过也无所谓了,他说过,喜欢我的人才是有问题的。

哦,老天真是残忍,偏偏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让我看见宋景逸在水里一把捞过叶倾城,带着她往水面上游去。

他游上去的时候,似乎还往我这里看了一眼。可他没有半分犹豫,继续往上游了。

嗯,他为什么就不能也来捞一下我呢?哪怕是把我看成颗饺子。能死在他怀里,我也安心了啊…

意识越来越模糊,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我战战兢兢地站在结冰的湖面上,宋景逸拉着我的手,我一面心惊胆战,一面又有些小窃喜,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问:“大哥哥,我们会掉下去吗?”

宋景逸原本一脸轻松淡然想答“不会的”,可大概觉得我的分量不可小觑,便道:“慌什么,掉下去,大哥哥再把你给捞上来,多大点事儿。”

是啊,多大点事儿。可你最后,还是丢下我了,对不对?

往事不要回首,越回首越是叫人心痛。

我放弃了在水里的花式挣扎,将自己手脚摊开,呈大字形下沉。

我觉得这样的姿势会显得更加悲壮,显得自己面对死亡时大度又超脱。可其实呢,我心里真是怕死了。但是,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哪怕是没人看见,我也想要被人捞上去时,别人还是会说一句:喏,沈音音真是好样的,半点都不怕死呢!

可要是能活下去,哪怕别人骂我胆小如鼠呢,我也乐意啊!可这不是没有办法了么。

多无奈啊,人生真是有太多无奈了。

我想,自己临死前,也真是能畅想,一下子,就想了这么多东西出来。

彻底晕过去之前,我似乎隐隐约约感受到一双大手紧紧地将我的腰肢握住,带着我穿破水面的阻力,一直向上游去。我一只手用力握着那人的手腕,似乎模糊间,开口问道:“你是谁?”

“装什么傻,我是谁,你会不认识?”那人答道。

那声音我熟悉得很,可不就是宋景逸吗?

难怪人们都说,人濒死的那一刻,看到的人,是最容易想念的人。

我喃了喃,道:“我才不认识你,你都不来救我…”

“好了,好了。”那人安慰我,道,“这不是来了吗?”

“现在来有什么用?我都死了…”接着,我“呜呜呜”地没羞没臊地哭了起来。

那人似乎有些慌乱无措,手在我腰间握了一握,又道:“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明明知道你不会凫水,还放着你不管。”

我抬起手,勾在他脖子上,难得软语,问道:“叶倾城在你心里,永远排第一,是不是?”

那人手指微微一收,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从前是的。”

我手用了点力道,问:“什么叫从前是的,那现在是不是呢?将来是不是呢?如果不是的话,又换成谁了呢?”

良久,没有回音。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你看,你又在骗人了吧?有些问题,你一答不上来,就是这副样子。每次你这样子,我又舍不得逼你,就放过你了。”我眼睛都红了,只觉得临死的时候心中都没有这么酸涩,可眼下这会儿子,却叫我难受得紧,我问,“这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你就不能装装样子,再说个善意的谎言给我听听?”

那人顿了一顿,问:“你想听什么呢?”

我只觉得心中一睹,万分烦闷,不由道:“算了算了,不想听了,你就是说出来,我也不想听了。”

这一段堪称死前最美梦境就此戛然而止,那幅画面中,宋景逸一身玄色长袍渐行渐远,身影最终没入氤氲迷雾之中。

我再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床榻上。

周围站着一群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老朋友,他们一个个面色严峻,简直比先前在画舫中遇上船底有洞这事儿还大。

难道是大周的地也给什么玩意儿给凿裂了?

话本子不都这么演吗?倍受宠爱的女主角醒来,都会被众人簇拥,嘘寒问暖。我也想感受一下这样春天般的温暖,于是,我奋力地睁大眼睛,想提醒他们我醒过来了。可以来关爱我了。

但是,大家都没有反应。众人依旧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我醒过来了!

好的,怪我。眼睛太小,睁开他们也发现不了。

我想伸出我的纤纤素手,去朝他们挥挥手,让他们看见我。然而,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控制不了我的手了。

这是什么情况?!

我简直就是要吓呆了。

难道我被水泡傻了?

幸而听力还不错,尚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世界往往残忍,比如,擅长舞艺的人容易摔坏腿,擅长抚琴的人容易折断手。我因为没什么擅长的,所以,将就着摔了一下脑子,然后又让脑子里进了水。

先前给宋景逸医治的那位张御医正在给他们汇报病情,他是这样说的:“沈小姐先前为八皇子试药,体内已存了不少毒素,加上这次在水中浸泡时间过久,让毒素在体内彻底发散了。以至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宋景逸一愣,问:“那要怎么治?”

张御医磨蹭着没敢说话,倒是白玉衾开了口,道:“张御医这话的意思就是,沈音音为你试药然后脑子又进了水,恐怕以后都只能躺在这张床上了。”

什么?我大惊,我的下半生居然是要在床上度过!这太可怕了。

我转了转眼珠子,还是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只是瞥见宋景逸有些慌乱的样子,手微微扶住床柱,问:“总归是有治疗方法的。你说说看…”他转头看张御医,可那语气,连我都听出来了全是威胁。威胁张御医不准说半点与治不好相关的字眼。

可白玉衾我清楚得很,从来不是一个粉饰太平的人,依旧是他回答的,道:“这也说不准,也许明天就好了,也有可能一辈子都这样。”

这是个大夫该说的话吗?!还有点职业道德没有?!

宋景逸有些失神,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先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