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行话啊,地地道道的行话啊,他允教授也经常这么说啊。

“哪个方向?”

“家父是治中国史的。”

允教授的上身微微向前,专注地看着克知非:“哪一朝的?”

“家父只研究中国的婚姻史。”

“哦。”允教授点点头,“倒是挺偏的。”他看克知非的眼光顿时温和了起来,怪不得能提这样的问题,原来是家学。

克知非的笑容中有些拘谨:“允教授,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不知是不是所有做学问的都一样。”

“什么?你说。”

“是不是学者一旦作了立论,一般不会自我推翻呢?”

允教授一挥手:“那当然,要知道,一个负责任的学者,每一个观点都是经过深似熟虑才说出来的。这表明他对学术的认真负责。”

“那您也一定是这样了?”

允教授豪迈地说,“我才疏学浅,也就剩了点学术的骨气还在了。”

克知非点点头:“这一点,家父恰巧和您相同。”

允教授好奇了:“令尊在哪家大学?”

克知非彬彬有礼地给允教授斟上茶:“家父早年出国。他和您一样,坚持自己的观点,就终生不改。“以前在国内发过论文所称的观点,至今仍然坚持。”

允教授点头,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那是、那是。学者本色嘛。”

克知非面露欣愉之色:“允教授能这样想,我也就好办多了。”

“你?什么意思?”

克知非的表情很恭谨:“听家父说,他当年在国内时,曾和您发生过一场不失君子本色的小论战。”

“论战?。”

“呵呵,”克知非说得很自然,“我听家父提过,说当年您和他都还年轻,两人开展过一次“娃娃亲”的论战?”

允教授愣了:“娃娃亲?”

克知非点头:“是阿,他说,他还为此和您定了一场娃娃亲,他还给我看了您当时给他的回信。”

允教授终于在记忆的深处搜索到那个小小的碎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几乎都要忘了。

“令尊是?”

“克谐。”克知非坦言。

克谐,多么熟悉的名字,因为《资治通鉴》的“如其克谐,天下可定也”,而让他如逢故友,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然后,他尴尬了。

往事似翻滚的波涛一样,将他包围了。

沉默,只有沉默。

克知非不再开口,就是望着允教授,眼神相当的真诚和无辜,不能承认,那无论如何是件荒唐事,承认了,回家还不让欢欢吃了?

可也不能不承认,否则,自己的名声将如何得以保存?

唉,名声与肉身,就是如此的难以取舍。

克知非一直盯着自己,让允教授颇为难过:“你今天来,是…”

“家父嘱咐,要拜见岳父大人。”

一个“家父嘱咐”,把允教授逼得后退了一步,“家父嘱咐”,表明当年的论战方依然在向自己挑战,这不是普通的守不守约的问题,而是两大高手在过招—— 当日之观点,你要视之如鸟粪吗?

允教授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手那张嘴大笑的表情。

允教授毕竟是允教授,他半垂的眼皮下的眼珠转了几圈后,立刻想到了办法:“嗯,代我向令尊问好,哪天我带欢欢出来,以后的事,也好说了。”——欢欢是绝对不会从的,那就让欢欢去闹好了。

克知非清清嗓子:“爸,我和欢欢已经认识很久了。”

允教授一口热茶差点没喷出来:“什么?”

克知非肃容:“而且,我们已经以心相许。”

“以——心相许?”允教授立刻上下打量了对面这位。现在的年轻人阿,谈恋爱阿…自己那个像冰淇淋一样的女儿,是不是早就被…亲了?

允教授立刻佛然不悦:“什么意思?”

“欢欢在我公司做事,是我的助理。”

助理?

“耳鬓厮磨,相信爸也可以理解。”

允教授让这一声声的“爸”叫得头晕。

“我和欢欢真的是两情相悦,如果您不相信,可以查一下她的手机话费——里面应该还有二千多,那就是我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克知非的嘴角含着笑:“欢欢对我也…怎么说呢,她主动要替换别人给我煮咖啡——爸您是研究中文的,知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知道,下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允教授的脊背发冷:“那欢欢知道有娃娃亲这件事?”

“唉。”克知非长叹一声,“麻烦就出现在这里,要不,我守愿以不相干的面目和欢欢一起来拜见您——毕竟,”他停了停,“这不是一件很符合现代价值观的事。”——要腹黑,就要腹黑到一定境界。要厚颜,也要厚颜到一定境界,某人一句话,撇开了他所有上门逼亲的嫌疑。

什么是新时代大好青年啊?这就是标准啊。

果然,似厚老实的允教授上当的程度又深入了一分。

“是不是欢欢觉得面子上不好看。不同意?”

克知非诚恳地说:“爸,真是“知女莫若父”,您说得太对了。欢欢说,她绝不嫁,免得别人说她是因为娃娃亲所以才下嫁。”

允教授的头开始转了起来,腿也有点抖了。

女儿的凶相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会不会把我吃了?

“唉。”克知非又叹了一口气,低头转着茶杯,显得心事满结的样子。

允教授先自己打起了小算盘,女儿都知道了?

居然翻脸到连情郎都不顾的份儿上,爸爸算什么?

“你怎么能不和我说一下,就告诉她这件事呢?”这句话显示,允教授已经把克知非当成自己人。

克知非又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也是情不自禁。欢欢当众向我…怎么说,表白了吧,我一激动,就漏了嘴,她就火了。”

“当众向你…”

克知非点点头:“还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当众跳了一段舞,我当时没看出来。”

“跳舞?”允教授的眉毛微皱了,女儿还会跳舞?

“是啊,”克知非感慨,“一个名叫《亮手赶夫》的舞蹈,后来在别人的指点下,我才明白,为什么是这么怪的名字。”

允教授的脸红了、白了、黄了、绿了,好啊,平日在家当幼齿母老虎,结果出去给人煮咖啡,还跳舞?

克知非似乎有些害羞,没有观察到岳父大人的心理变化:“我当时不是没懂吗?后来,有一天,她终于说了出来,”

“啊?”

克知非低下了头,声音很低地说:“欢欢还把我们的谈话录了音。”

允教授愣然了:“真的?”

实在想象不出自己的女儿,居然还有这心机。

克知非拿出手机:“我这里就有,是欢欢给我的。”下半句他并没有说,但允教授已经很明了了。

“不,这是你们的私话,我怎么好意思听?”一句“私话”已然认可了他们的关系。

克知非又开始叹气:“我也真是,嘴太快了,大忌!大忌!爸,她没去找您的麻烦吧?”

呃,让人头痛的事又来了。

允教授当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怎么了?想过来兴师问罪?”

克知非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爸,她只是说,要回去问问您。”

“问问,”这是多么表面雅致实则凶狠的词。

克知非继续叹气:“爸,怎么办呢?本来,订婚的戒指都戴过了,现在就因为娃娃亲,名声不是很好听,她就要反悔。娃娃亲怎么了?您多么睿智,为女儿安排了好姻缘,不对吗?她不顾您的名声也就算了,怎么能不顾自己的幸福赌这种气呢?”

克知非的表演相当到位,允教授几乎是一拍桌子:“哼,她还得是我的女儿。”

克知非连忙把因受了震动而溅出茶水的茶杯斟满:“爸,您别生气。我今天来,只是想求得您的认可,这样我也有底气了。”

允教授又从头到脚的看了一眼克知非。

眉如蚕、眼如星、鼻如胆,观面而知人心,好男儿。

克知非继续叹道:“一切的一切,就是因为我不该提娃娃亲啊。”

允教授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自己的事,自己都做了,不谢谢我这个给她定了娃娃亲的爸爸,居然还要生事?还反了她了?”

翁婿言谈欢洽。

婚事即将达成。

尾声

“爸,您慢点。”

“你不上去坐会儿?”

“不,爸,我怕现在会火上浇油,反倒不好。欢欢的性子您也知道,有时会很烈。”

允教授点头,没错,女儿是这样的。

允教授感慨:“养女如此,为父的过错啊。”

克知非连忙说:“爸,您不要这么说,欢欢还是挺好的。否则,我也不会特地上门。”

允教授心里更满意了。我的女儿,我可以说不好,你当然要说好!

允教授就在女婿殷切的眼光中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