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宋宋拿着从自动贩售机买来的汽水,走到了聂今的身边站定,腼腆着,不知道该如何和聂今攀谈。她和聂今属于朋友的朋友,但聂今却热心地陪她跑了一个下午,这份亲昵和热心,令罗宋宋有些无所适从。

“喝点水吧。”

聂今长得很高挑,明艳动人,是绝对不乏追求者的那一类型。她和穿着随意的罗宋宋站在一起,就像是盛放的木棉和沉静的女贞。

“我不渴。”聂今将手搭在栏杆上,朝下望去,有一部奥迪Q7刚刚好驶出大门,“检查结果应该会在两天内出来。这两天你好好休息,不要有思想压力。”

罗宋宋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聂今不禁乐了:“谢我什么?又不是我帮你看的病。”

罗宋宋诚心诚意地说:“虽然不是,可也差不多。”

荣军医院的诊断科是一个具有自主科研权责的新型医学研究室,不接受普通病人,仅对门诊移交过来的疑难杂症进行诊断。罗宋宋也曾将自己的病历寄给现任诊断科主任荣正歆,但石沉大海——想来他每天收到的病历太多,所以并没有引起重视。

但是荣正歆有一个弱点:医者不自医。他身体孱弱,千度近视,上手术台超过两小时就会血压上升,心跳加速。而诊断科的病人经常需要临时进行风险极大的手术,每当这时荣军的首席手术医师聂未就会推迟其他手术,优先为诊断科病人开膛剖肚——荣正歆和聂未有这样一层关系,这就让聂今占了个便宜。

聂今美好的身躯轻轻一折,靠在了栏杆上。

“罗宋宋,让聂今姐教你个乖:如果有女人不计成本地讨好你,你一定要睁大眼睛看清楚。”

这等于是挑明了说,我之所以对你青眼有加,帮你找工作,帮你挂号看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罗宋宋并不在乎她说的露骨。她甚至比较欣赏这种坦白,免得猜来猜去费事。

“为了艺术特长生的名额?”

“已经解决了。也是在那之后,我才听说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当然,你的家事我没兴趣。要知道我自己家里也是一笔烂帐。”

聂今抚了抚眉头。仿佛兄妹之间的隔阂和不合正压在她精致的眉弯上。

“那你想要什么?”

“我已经得到了。”

那天晚上借由耳环试出了罗宋宋的手疾之后,智晓亮还是遵守最初的诺言把耳环送给了聂今。

这副耳环来自于有着青蛙王子童话的欧洲小国,是一名女伯爵送给智晓亮的礼物,有着非凡的意义。聂今第一次见到它时就露出了倾心的眼神。

“早在他回国不久,我和智晓亮有个交易:如果我能请到荣正歆医生给你看病,那我就可以拥有这副耳环。那天去骨德之前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我穿了十年前和他恋爱时买的裙子,腰带是为了衬那青蛙爪上的祖母绿,我把耳环的照片传真到米兰订制的。怕破坏了这对耳环的完美,我试了十余种眉型——妆罢回首笑问君,画眉深浅入时无……罗宋宋,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罗宋宋有冷汗从脚心冒出来。智晓亮似乎就是有这种魔性,吸引着身边的人不自觉做出些傻事。明明拍马也赶不上他的琴技,她不也曾经老是缠着他比试?为得周郎顾,频频弹错弦的少女心思,她也曾有过。连聂今这样洒脱的女强人,也始终忘不掉与智晓亮的一段情。

“不,不可笑。”

“我承认,现实往往不能尽如人意。但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为了让你接受他的好意——明明要送给我的耳环,却要先借给别人戴一次。他真的认为这对耳环到了我手里就和我平常戴的首饰一样吗?罗宋宋,坦白讲,我真的把这对耳环看得很重要。”

罗宋宋吞了一口口水。虽然她也不能算了解智晓亮,但她很清楚这个人是不会把身外之物看得很重要的。他也没有孟觉那样含蓄的心思,会将送出去的礼物赋予特殊的意义。

想到孟觉的时候,罗宋宋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她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现世静好,而聂今还在前尘往事里挣扎。

“可是这对耳环对智晓亮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件首饰啊。”

聂今明显地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他没有人性的。他不知道什么是暖,什么是凉。你知道吗,他曾经在西伯利亚和同学斗琴,零下三十度的室外,那个人最后冻伤了,左手小指切除。你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没有原因——不是为了民族大义,也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只有结果——那人弹得不够快!”

她谈起这件往事的时候,明明是咬牙切齿,却又不禁流露出一种激动,仿佛对那简单的快意恩仇心向往之。

总有傻女人愿意在征服无情而又残忍的男人的过程中充当炮灰。她们的想法其实很直接:最好全世界都不了解这个男人,那么他就只能和我在一起。

“这确实很像智晓亮会做出来的事情。”

聂今意味深长地说:“所以,当一个骄傲的男人肯为了你而卑微,尤其是当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大可以好好利用。”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聂今不肯定她是真的没听到还是装傻——他不在乎这对耳环在谁手里。你看不出来吗,他不是要治子之手,他是要执子之手啊。

“我有点渴。”

罗宋宋把水递给她。聂今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也许根本就不应该试探罗宋宋。你看智晓亮这么多年来,何曾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机会不是你说不给他就会放手的。何况他现在恐怕也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

罗宋宋也慢慢喝着水。就像木棉和女贞的两个女孩子,遥遥地望着在长椅上酣睡的智晓亮。

“他睡好久了。”

“他最近挺累的。这里只怕比停尸间还要安静些。你晚上有事?”

“嗯……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珊瑚俱乐部是一栋呈Ω型的两层建筑,为了减少现代感对原生态小岛的冲击,所有建材均取自岛上的岩礁和树木。从空中俯瞰,珊瑚俱乐部就像骏马在翠岛留下的一个巨大蹄印。从四面通透的俱乐部大厅望出去,深蓝的海水简直会随时随刻会漫过暗金的海滩直朝你的小腿涌来。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船到了翠岛,天已经黑了,远处深紫色的晚霞心事重重地谢着幕,一两颗早露的夜星仿佛额角的汗滴。灯塔的光却是最亮的。这些强烈的色彩,让人预感到这里发生的爱恨也必定是强烈的。

“庞然,你快看!”汤勺小姐大声地说:“看东南边的灯塔。那是丹岛。k先生就是在那里被抓到的。”

她指指远处那一抹灰色的地平线,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他当时打算潜逃去菲律宾……”

庞然没好声气地打断:“好多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讲。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爸就是因此立功提为警司的。”

汤勺小姐抹不开面子,却也不愿意吃亏,哼了一声。

“至少不像某人的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地教马哲!”

她特意将“马哲”两个字拖得又长又重,那感觉就像是垃圾一样。

其实庞然的父亲是教中国古典哲学的副教授。虽然她也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但若因此也羞辱到自己,则另当别论。

“你们不饿啊?快进来吃饭吧!有很鲜美的鱼汤哇!”

庞然大步走向饭厅。

“好!不用发她汤勺了!”

这戳到了汤勺小姐的痛处,大怒,直到吃完饭也没有和庞然说一句话。

庞然也没有理她和人中小姐,喝了两口汤就放下碗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去海边散步了。

俱乐部四周有木板铺就的人行道一直延伸到海里去,踩上去咚咚直响,跟庞然的脾气一样重。

“怎么孟觉不来,庞小姐的脾气也见长。”

有人跟着她出来了 。留着长长小指甲的年轻人姓卢,大家一向都叫他小卢。小卢穿了一条夏威夷印花的肥腿裤,在风中猎猎作响,愈发显出两条瘦腿的伶仃,难怪走在木板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谁说孟觉不来?只不过他要等他的女朋友一起过来而已。在码头的时候,你不也听见了吗。”

小卢见庞然轻蔑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裤腿,倒没有显出一向的激愤神色,而是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发。

“这是在夏威夷买的。没有办法,洋人尺码偏大……”

“冻死你。”庞然冷冷地抛下一句,继续往前走。

反观穿一身纯白连衣裙,披一条花哨围巾的美人,小卢真心实意地夸奖了一句。

“其实你不找她们两个做陪衬,也已经够漂亮了。”

“是吗?”庞然似笑非笑地挑一挑眉,“我走得有点累了。”

她坐了下来,双腿在海面上荡着;小卢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简直和平时的愤青判若两人。

这里离岸边已经有些远了,海风吹在身上颇有些冷,小卢犹豫着要不要将衣服脱下来给庞然披上,可是一想到里面就剩瘦骨嶙峋的肋骨了,他又不太好意思。

“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老盯着我有什么意思。”

庞然悠悠地说。平心而论,她确实长得不错,大眼挺鼻,端庄清丽,只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的机灵劲儿远远赶不上容貌的一半,而容貌还赶不上野心的一半。

“其实……孟觉人不错。在富二代里头,他算是有头脑有思想的,我很佩服他。”

庞然冷冷地说:“不是吧,我记得你还大肆批判过他买车呢。”

“我承认有一点嫉妒。别看格陵现在很多私企做的风声水起,一旦权易时移,能生存下去的不会超过四家。”

庞然听他说得恳切,心里十分熨贴。

“看来,你平时读报很认真。”

“我经常看interron上的时事评论。”

庞然心底轻蔑地嗤了一声。

“那你和我谈孟觉,到底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

“我觉得孟觉不是以貌取人的男人。以他的身家,找个绝世美女也不难;但是要找个真心对待他的,就很难了。总而言之,他不会喜欢被动地去接受一段感情的。他会观察结婚对象很久,确定了之后就不会改变。”

“你倒是清楚得很。”

“我也是观察你和他的互动得出的结论。”

庞然脸一板:“你嘲笑我?”

小卢激动得都快掉进海里去了。

“不是!嘲笑你不就等于嘲笑我自己么——哎呀,我的指甲折了。”

小卢慢慢地咬着小指甲的边缘。庞然猛然听他这样变相的表白,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

“我刚进药监局的时候,每个人都说我和孟觉很登对,郎才女貌。大家都鼓励我倒追。现在想起来,大概都是在孟觉那里吃了闷亏,想看我也碰钉子。”

“我猜你不会下象棋。”

“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每次接近孟觉,你总是走一步算一步的。”

“这也是你观察得到的结果?”

“是。”小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我现在也是走一步算一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你身边……”

在爱情中,总是让人生出许多诗意来;庞然哎了一声:“海水好凉!”

“这海水是不是涨起来了?”

“涨潮了!快回去!”有工作人员跑过来示警,“别待会被海水卷跑了!”

小卢抓着庞然的手赶紧站起来往回跑。

拉着心爱的女孩子在沙滩上狂奔,在他看来这是很浪漫的事情。但庞然脸色很难看,一到俱乐部门口,就甩开了他的手。

“我回房间了。”她沿着楼梯走了几阶,又回头怒斥:“不要跟着我!”

供旅客休息的房间都在二楼,每间客房朝海的百叶窗下都有一扇用贝壳粉烧制的小露台。

刚才竟然和小卢调情,现在想起来庞然隐隐有点恶心。

她曾经觉得上天对自己还是不薄。她只是随意地祈求了一下,孟觉的女朋友果然没有在码头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