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七看她一眼,尴尬一笑,却无法应答。

“先生……”明霜晨道,“即便他真情实意,但停妻休妾是事实,想谋南陵之地也是事实。霜晨纵有遗憾,到了今日,也绝无后悔。”

梅子七垂眸,含笑答道:“如此甚好……”

明霜晨也笑,她上前一步,道:“先生不仅低估了霜晨,也低估了自己……如今,先生可愿意赏脸,陪霜晨下一盘棋呢?”

梅子七微生惊讶,他抬眸看着明霜晨,久久沉默。

片刻之后,他笑了出来,抱拳一拜,应道:“荣幸之至。”

两人相视而笑,终不再多言。

……

即日下午,南陵王府点齐兵士,往西郡剿匪。

尉迟明玥站在王府门口,看着整装待发的士卒,满心不悦。

狄秀策马,立在众人之前,正与副将商谈出发事宜。先前离开尉迟山庄之时,众人寻回了骏马“夕追”,如今便是他的坐骑。他一身轻装,并不负甲,在一众整装的士兵之中,稍显单薄。但他神色自若,却显出一丝卓然之气来。

尉迟明玥思忖再三,还是走上前去,伸手拉住了骏马的辔头。

狄秀见她如此,开口问道:“怎么了?”

尉迟明玥微微皱起眉头,认真道:“你赢不了也没关系……大不了私奔……”

狄秀闻言,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的将士。压低了声音,无奈笑道:“事到如今还说我赢不了,你究竟有多小看我啊?”

尉迟明玥摇头,“我没有小看你,只是……”

狄秀打断她,含笑道:“四小姐放心。狄某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不择手段……杀人害命的事,狄某最有自信。”

尉迟明玥听他如此说,不由笑了出来。

狄秀见她如此,笑意温柔,唤了一声:“明玥……”

尉迟明玥抬眸望着他,等他说话。

狄秀俯下身子,当着众人,轻轻在她额上落了一吻。

尉迟明玥大惊,一下子红了脸,羞臊难当。

狄秀却笑得愉悦,他坐直身子,道:“最快十日,最迟一月,提亲迎娶,决不食言。”

尉迟明玥听得此话,已将羞臊之情抛诸脑后,心上满满喜悦,让她笑容灿然,明丽非常。

待将士远去,她依旧远眺。

七月及尽,仲秋将至。正是晴空高朗,水秀山明。

正文完

番外·一 [上]

冬日大雪,纷扬如絮。诸般色彩都被掩埋,天地间唯余了清净白色。

尉迟山庄的宗祠内,灯火通明,熠熠烛光之中,摆着一张檀木雕花大椅。椅上坐着一个老妇人,她已是垂暮之年,满头白发如雪,眸中光彩黯淡。她的膝上卧着一只白狐,一双眸子幽碧,正看着前方的一名中年男子。

那男子身姿英挺,面貌俊朗,正是庄主尉迟思广。此刻,他剑眉深锁,神情凝重。

老妇人清咳几声,开口道:“我并无意与南陵王府为敌,只是,那娃儿是我尉迟家的血脉,终须认祖归宗才好。”老妇人又叹了一声,道,“我时日无多,这娃儿也已近及笄之年,不可再拖了……”

尉迟思广依旧沉默,不做应答。

“思广啊,你每年都遵循礼数与南陵王府交涉。我们早已仁至义尽。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老妇人轻轻抚摸着膝上的白狐,道,“去吧,同样的命令,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尉迟思广听罢,颔首行礼,退出了宗祠。

宗祠之外,站着四名少年。皆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着黛青衣衫,佩精钢长剑。

此四人乃是庄主亲信,以“钟灵毓秀”四字赐名。按年纪排行,依次是:梁钟,郑灵,向毓与狄秀。

见到尉迟思广出来,这四人皆行了礼,尊道:“庄主。”

尉迟思广站定,开口道:“梁钟、郑灵、向毓,你们三人收拾行装,即刻起程往南陵王府,将四小姐带回来。”

三人得令,齐声称是。

“狄秀,我这里有一具少女尸体,待老夫人处理之后,你携尸跟上。”男子又吩咐道。

狄秀点了头,应道:“是。”

尉迟思广沉声,道:“记住,是贼匪作乱,夜盗南陵王府,杀害了尉迟四小姐,弃尸野外。手脚干净,切莫暴露。”

他话音落定,梁钟却开口,道:“庄主,属下三人并未见过四小姐,恐有差池。”

尉迟思广闻言,稍加思忖,道:“狄秀,你曾与我去过南陵王府,四小姐的模样可还记得?”

“属下记得。”狄秀道。

“好。你与向毓互换。”尉迟思广说罢,又补上一句,“行事小心,若我女儿伤损丝毫,你们提头来见。”

四人称是,纵身离开,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尉迟思广却在宗祠之前,久久站立……

……

南陵王府距尉迟山庄约有一月路程,快马加鞭,则十日可到。

那日,正是腊八。南陵王府之内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到了晚膳之时,众人皆吃腊八粥应节。唯独一人远离人群,独自站在了花园之中。

那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年纪虽小,已出落得雪肤花容。她一身白狐毛裘,梳双角,饰珠钗。额前点了朱红,愈显娇俏可人。

园中积着厚厚白雪,蜡梅遍开,清香扑鼻。她却无心欣赏,只是皱着眉,似在生气。

不一会儿,便有婢女捧着腊八粥来哄她。她却一脸不屑,冷声道:“我才不要喝腊八粥!你们统统给我退下!哼!”

婢女们又哄了片刻,见她依旧不为所动,只得退去。

少女不满愈盛,伸手抓起梅枝上的积雪,捏成雪球,狠狠地往外扔。

这时,忽闻骚动之声,隐隐听得有人喊“刺客”“贼人”云云。一时间,侍卫奔忙,王府内生了混乱。

少女微惊,刚要去看个究竟。忽然,一道黑影落下,挡在了她身前。

她惊退一步,还不等她辨清来者,便闻到一阵幽香。她的意识随即涣散,渐而不省人事。

眼见她倒下,黑衣人上前一把抱起她来。继而腾身跃起,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黑衣人疾行半日,到了一处树林,只见两名与他一般打扮的黑衣人早已等在林中。

林中二人见同伴回返,皆迎上前来。此二人,正是梁钟与郑灵。

梁钟开口道:“阿秀,你总算来了。这便是四小姐?”

狄秀点头,道:“应该没错。”他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下,让她背靠着树木躺好。

梁钟看着他做完这些,道:“如今只等阿毓来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狄秀依言,刚要到一旁小息。却听郑灵笑道:“没想到四小姐竟是这么个美人胚子。其母晴昀郡主想必更为貌美,难怪能让庄主抛妻弃子啊。”

狄秀听得此话,隐觉异样。他站定了脚步,回头望去。便在此刻,郑灵起掌,击向了少女的天灵盖。

狄秀大惊,纵身上前,一把擒住了郑灵的手腕,解了杀招。他皱眉问道:“郑灵,你做什么?”

“这还看不明白?”郑灵笑意阴沉。

狄秀语愈发惊愕,“你要杀四小姐?”

郑灵不答话,只是一掌击向狄秀的胸口。狄秀旋身避开,神色之中不禁生了惊恐。他转头,望向了一旁的梁钟。

“钟哥……你们……”

不等狄秀说完,梁钟抬起了右手。袖中,隐着一道寒光。不等狄秀细辨,寒光激射而出,直取他的心脏。

那道寒光,竟是一枚三寸长的飞镖。狄秀慌忙闪避,却依旧慢了几分。飞镖刺入他的左肩,引出一阵锐痛。他咬紧了牙关,一把拔出飞镖,收敛了心神,严阵以待。

梁钟望着他,竟带着一丝遗憾,“竟被你避开了……”

听得这句,狄秀不禁心寒。

“阿秀,良禽择木而栖,你难道不懂这道理?”梁钟笑了笑,如是道。

狄秀皱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女,“天狐择主?”

梁钟闻言,点了点头,“阿秀,你也知道,庄主不过傀儡。尉迟家真正掌权的,是老夫人。她命不久矣,如今夺位之争何等激烈,岂能又多个‘四小姐’出来。”

“你们究竟是奉了谁的……”狄秀刚要再问,却觉肩上伤口愈发疼痛。他垂眸看去,伤处血色暗黑,竟是中毒之象。

梁钟见状,含笑道:“阿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若愿意合作,我马上把解药给你。”

狄秀听他如此说,心中惊恐,化作了悲愤。他一语不发,怒视着那二人。

见他如此,郑灵上前,斥道:“哼,你果然一心效忠尉迟思广。既非同路,留你何用!”他说罢,纵身攻上。

狄秀自知不敌,退了数步,却依然挡在那少女身前。

眼看郑灵的杀招将至,梁钟出手将他挡下,复又望向了狄秀,道:“阿秀啊,如今情势,你还看不明白?莫说你中了毒,即便你完好无伤,也不是我们两个的对手。这丫头与你非亲非故,你又何必为她赔上性命?”他微微停顿,又道,“再说了,即便你今日能救她,她日后又能斗得过她的几位姐姐么?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梁钟眼神一凛,冷冷道,“杀了她。”

狄秀看着眼前之人,神情中的愤怒渐渐消退。他开口道:“钟哥,你方才放毒镖的时候,并未想过对我手下留情。”

梁钟闻言,皱眉沉默。

“什么情同手足……全是谎话……” 狄秀的声音里微微带着喘息,“你们今天不仅想杀四小姐,还打定了主意要杀我。死无对证,你们就能把杀死四小姐的罪名推给我,对不对?”

郑灵笑了起来,道:“钟哥,他倒是不笨嘛。”

狄秀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道:“我的确不是你们两个的对手,但要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

郑灵眉头一皱,二话不说,拔出长剑,刺向了狄秀。

狄秀毫不犹豫,出手迎击。只是,随他行动,毒性慢慢扩散开来,让他四肢渐而无力。

郑灵寻着破绽,笑意又生。他起剑突入,取狄秀咽喉。

没想到,狄秀竟不闪避,直接迎向了长剑。郑灵惊讶之时,狄秀起掌,一击将剑震断,继而再起一掌,结实地击中了郑灵的胸口。

郑灵被击倒在地,吐出鲜血来。

“大威掌……”郑灵抬眸,语气中满是不信。

此时,狄秀气息全乱,身形摇晃,他无力地跪下身去,不停地喘息。

梁钟见情势如此,皱眉走向了狄秀,“阿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要怪我。”

狄秀看了他一眼,带着惊惧慢慢往后退,悄悄地将方才扔在地上的那支毒镖纳进了手中。眼看梁钟靠近,他猛地起手,将那支飞镖射了出去。

梁钟敏捷避开。狄秀却不给他喘息之机,起身攻上。他起手为爪,扣住了梁钟的肩头。

梁钟一把擒住狄秀的手腕,扣他脉门,迫他松手。

狄秀也不硬撑,他手上用力,狠狠一抓,继而挣脱梁钟的钳制,退到了一旁。

梁钟直觉肩头一阵锐痛,他低头一看,便见自己的衣衫已被削开,肩头更落下了一寸深的伤口。

“铁鹰爪。”梁钟开口,“看来你偷学的武功还挺多的啊。”

狄秀强撑着站姿,“彼此彼此。”他缓了气息,又道,“你还不拿出解药么?”

梁钟闻言,皱眉不解。

狄秀伸出手来,道:“我的手上沾满自己的毒血,方才那一爪,你也已经中毒了……”

此话落定,梁钟便觉自己的伤口痛觉异样,隐隐发麻。他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吞下了解药。

狄秀见状,抬手一挥。

幽香,让梁钟神色大变。他急忙退开,掩住口鼻。此时,狄秀迫上前去,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瓷瓶。

梁钟强撑着,让意识清醒,道:“狄秀,你中的毒比我深,恢复的时间也比我慢……你杀不了我们的。”

狄秀服下解药,平复了内息。他看了看梁钟,又望了一旁的郑灵一眼,垂眸道:“……我从没想过要杀你们……”

他说罢,蹒跚着走到那少女身旁,伸手将她抱起。继而举步,慢慢离开。

夜色苍茫,积雪深厚。解药的药力,让他通身发热,意识昏沉。恍惚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去向何处。许久之后,他终是无法支撑,倒了下去。冰冷的积雪,冷却他灼热的体温,让他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缓缓闭上双眼,昏睡了过去。

冰冷的积雪,却也让那昏迷的少女醒转过来。茫然不解,不过片刻。她坐起身子,轻轻皱眉,看着眼前的人……

番外·一 [下]

少女轻轻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蒙面,看不出样貌。看身形,应是男子。他一动不动的躺着,惟有呼吸起伏,让她确证他还活着。她想起先前在花园里的事来,不由生了一丝惶恐。这个人夜闯南陵王府,还劫持了她?可是,他现在怎么了?

她正思索,却觉阵阵眩晕。她揉着太阳穴,忆起自己的先生曾说起过“迷香”,想必就是此物所致了。果然是贼人匪类,用的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她不再多想,站起身来,举步要走。然而,她抬眸看去,夜色凄迷,树密林深,辨不出方向来。林中隐隐传来夜枭号鸣,让人毛骨悚然。

她蹲下身来,伸手抓上他的肩膀,用力推了推,不满道:“大胆贼人!你把我带到哪了?”

见他毫无反应,她正要再推,忽觉手上黏腻湿润。她仔细一看,满手的鲜血,触目惊心。她忙抓起地上的白雪,手忙脚乱地将鲜血洗去。她定了定神,又伸出手,小心地推了推他,“你……你醒醒……”

寂静,让她愈发担心起来。她看了看四下,就见不远处有几棵枝繁叶茂松树,树下并未积雪,尚且干净。她略微思忖,抓起他的衣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拖到了树下。她翻过他的身子,让他平稳躺下。

她自小娇生惯养,更不通医理,自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在他身旁坐下,紧皱着眉头,默默看着他。也不知他是什么人,劫持她又是什么目的呢?她想到这里,不禁对他的相貌生了好奇。她伸出手去,想揭下他蒙面的黑布。

她的手刚要触及,他却渐渐醒转,睁开了双目。便是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他的眸中顿生敌意。他翻身坐起,一巴掌拍开了她的手。

她吓呆了,待回过神来,怒不可遏。

“大胆!放肆!你敢打我!”她一下子跳起来,怒吼道。

他心上惊骇。若被她看见了容貌,必死无疑。他想离开,偏偏四肢无力,无法站起。他只得紧皱眉头,全神戒备。

她正想再训斥他几句,却见他全身轻颤,喘息不定,不禁生了一丝恻隐。

“哼!你放心,我才不会趁人之危。”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道,“如今你受了伤,也算得了教训。只要你告诉我回去的路,我不追究你劫持之罪。”

他看了一眼周遭环境,沉默不语。

她见他如此,忿然斥道:“你说不说!”

他看她一眼,依旧不开口。只是取出了随身带的金创药剂,处理起伤口来。

她气恼愈盛,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阻他举动。

他并未料到她有这番举动,加之四肢无力,手上一松,药剂脱手,滚落在地。他抬眸,皱眉望着她。

握住他手腕的那一刻,滚烫灼热隔着衣衫传达而来,让她微微一惊。明明是冰天雪地,为什么会这么烫?他在发烧?她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那落地的药剂,缓缓松开了手。

她到一旁坐下,不满地望向一边,不再开口。

他默默拾起药剂,又撕下一片衣衫,将肩膀的伤口清理包扎。做完这些,他闭目打坐,归整内息。

她望着一片夜色,又是不忿又是无奈。如今,也只能等南陵王府的人来了……到时候,一定要把这个贼人拿下,好好惩治。

这时,她隐隐觉得腹中饥饿。她这才忆起,自己赌气没吃晚饭,正难受时,却听肚子叫了起来。在一片寂静之中,那声音突兀非常。

她羞赧不已,忙捂起肚子。

他听得那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察觉他的视线,羞恼道:“看什么。饿了不行么?”

他生了一丝无奈,起身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布袋,沉默着递给了她。

她迟疑着接过那小布袋,小心翼翼地打开。满满一袋剥好的栗子,让她有些惊讶。他这是给她东西吃?

她有些不高兴,只觉得自己没用,竟被劫匪施舍。她皱着眉头,道:“我不喜欢吃栗子!”

他愈发无奈。眼前的这个少女,是南陵王的外孙女,尉迟山庄庄主与晴昀郡主的女儿。她自小养尊处优,受尽万般宠爱,这样的她,恐怕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饿。

他生了一丝不悦,压低自己的嗓音,道了一句:“栗子耐饥。”

她闻言,低头看着手中的栗子。耐饥?是么?她拿起一颗,轻轻咬了一口。虽然香甜,但那种粉糯的味道,她还是不喜欢。她放下那颗栗子,想了想,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劫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