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走回原地,继续打坐。

“你想用我勒索外公?”她起身走过去,追问。

他的沉默,固执无比。

“那就是想要劫色?”她紧皱着眉头,问出这么一句来。

他这才出声,道:“小姐多虑。”

“既不求财又不劫色,那你是什么目的?”她继续问着。

她的话,让他想起自己接受的命令,更想起了先前的事。他的情绪复又纠结起来,眼神里染上了哀戚悲愤之色。

她察觉他的神情,问道:“你是迫不得已?”

他闻言,抬眸望着她。她的神情坦然自若,没有丝毫避讳地直视着他。那眼神,明亮诚挚,全无恶意。他不由自主地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不语。

她略微思忖,放下了手中的栗子,继而将自己的珠钗首饰一一解下,塞进了他手里。

“这些给你。堂堂男儿,自当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别再做这些坏事了,回头是岸,重新做人吧!”她义正言辞,如是说道。

他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她一脸的大义凛然,他不禁笑了出来。

见他如此,她满心愤怒,“你笑什么!我是为你好!”

他笑得轻颤,说不出话来。

她皱起眉头,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幼稚可笑?”

他努力敛了笑意,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我幼稚可笑……”她却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低了头,抱着自己的膝盖,自语般道,“其实,你今天不劫持我,我也想要离家出走的……”

“为什么?”他脱口问道,却不禁后悔。这不是他该问的……

她抬眸,看他一眼,皱着眉头,道:“我有个爹爹,跟你一样不是好人。”

他听得这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娘早已和离出户,他却老是派人来找我。哼,我才不认他呢!”她的语气里满是不悦,“……可是……我外公却说,我就快到及笄之年,还是要认祖归宗才好……”

他沉默着,不知如何应答。

“我才不想做什么尉迟家的四小姐呢……”她埋头在膝盖里,低低说着。

他的心上忽生了惆怅。她并不想做尉迟家的四小姐,可却有人因此非杀她不可。多可笑?

他正想开口,略作安慰,却听脚步细微,渐近而来。他忙站起身来,小心戒备。

只听一个男声带着邪佞,响起在夜色中:“看你们还能往哪儿跑!”

她闻言,循声望去。还未等她辨清来者,一道身影飞纵而来,凌厉杀气随之而至。她顿生惊骇,却见身旁的人飞身迎上,挡下了那记杀招。

这时,寒光忽绽,锐器破空,又袭向她去。未等她反应过来,那些暗器已被一一击落。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他,生了感激。

来者,自然是梁钟和郑灵。两人已作了调息,稍稍恢复了伤势。

“看来今日一定要先杀你了。”梁钟开口,冷冷说道。

她知道此话所指是谁,不由得生了恼怒。她上前一步,厉声斥道:“趁人之危,以多欺少,你们不觉得丢脸么!”

听她如此说话,那两人皆生不悦。

她心中愤懑,正要再说几句,却被一把拉住了。她尚未反应过来,却又闻到了先前的那股幽香。不过吸入几口,她的头脑便昏沉起来,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小心地扶她躺下,继而站直了身子,道:“梁钟、郑灵,你们既然赶尽杀绝,就别怪我下手无情。”

“狄秀,你好大的口气!我便要看看,你有多厉害!”郑灵说罢,起身再攻。

狄秀折下了一根树枝作剑,迎上前去。几招之后,郑灵大惊,“落云剑法!”

梁钟闻言,不再旁观,上前助阵。

以一敌二,狄秀很快便落了下风。他的伤势本就不轻,方才也并未休息多久,如今不过强撑。但是,他的心底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哪怕他今日死在此地,也绝不能让她伤损分毫。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让他血脉沸腾,生出战意来。他索性弃了防守,剑招愈发凌厉。

郑灵先前受过他一掌,到了此时,已有些力不从心了。

梁钟也不曾料到狄秀竟会用上如此不要命的招式,一时也乱了攻势。

便在此时,狄秀寻着空隙,一击刺向了梁钟的咽喉。这一招何等凌厉霸道,梁钟避无可避,竟一把拉过了郑灵,挡在身前。

树枝直直穿过郑灵的咽喉,鲜血飞溅,染红白雪。他满脸惊恐,更带着不信,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狄秀亦是惊愕,手上力道一缓。梁钟察觉,一把推开郑灵的尸体,复起一掌,击向狄秀的胸口。

狄秀躲闪未及,受了那一掌。他踉跄退后,呛出鲜血来。

梁钟不屑地笑笑,“活下来的,才是最强的……这个道理,我们都懂。”

狄秀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但他依旧挡在她的身前,不肯退让一步。

梁钟举步逼近,刚要出手。这时,一个身影疾速而来,携劲风凌厉,迫得他收了杀招。

只见来者是个长袍纶巾的男子,竟是书生打扮。他约莫三十六七的年纪,清俊温雅,但那手上的功夫,却不容小觑。

梁钟看着他,正要再动手,却听马蹄急迫,人声沸腾,渐渐逼近。他皱眉,稍稍犹豫,终是收了杀心,纵身逃离。

那书生男子淡然一笑,继而向狄秀走去。

狄秀见状,也不知他是敌是友,毫不犹豫地出掌攻上。

那男子依旧一派轻松悠然,他侧身避开攻击,右手出爪,反擒住狄秀的手腕,左手一抹,将那蒙面的黑布扯了下来。

狄秀大惊,慌忙抽身退开。

那男子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好生眼熟。若不才没有记错,你是尉迟庄主身边的人吧。”

狄秀不敢轻易答话,只得沉默。

“看来尉迟思广终于忍不住了,竟用这般下三滥的手段抢回自己的女儿……”男子面露不屑,道。

他话音落时,一众骑兵策马赶到,火把熊熊,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只见,为首是一名金甲男子。年纪约莫六十,英武不凡。

南陵王?狄秀认出此人,不禁惊愕。

南陵王皱眉看着眼前的情势,厉声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劫本王的外孙女!给我拿下!”

周遭的士兵得令,立刻举动。

那一刻,狄秀并不觉得恐惧,反倒放下了心来。精神放松之时,他身子一晃,几欲摔倒。他努力稳住身形,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安然沉睡,全无所知。他欣慰愉悦,眉目间染上了笑意。

那书生看到如此情状,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尸体。那尸体的衣装,与眼前的人一般无二。他了然了几分,伸手制止了士兵。

“小兄弟,”书生开口,道,“你还是把明玥交还给我们吧。”

狄秀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略微犹豫,用微微沙哑的嗓音道:“别让她回尉迟山庄……”

书生笑意顿生,问道:“你不是来劫她回去的吗?”

狄秀摇了摇头,不再开口。

书生笑意渐浓,正要举步上前。忽然,有人飞身而来,一把拉起了狄秀。狄秀看清来着,低低唤了一声:“阿毓?”

来者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烟幕弹,扔了出去。

烟尘顿起,遮人视线。待南陵王府的众人回神,早已不见那二人身影。

书生笑叹一声,举步走到那少女身旁,稍加诊视,继而轻轻抱起她来,对南陵王道:“王爷放心。明玥不过昏睡过去罢了……毫发无伤。”

南陵王皱眉,道:“哼!好一个尉迟山庄,好大的胆子!看来本王要让明玥归宗,是大错特错!”

书生却笑着劝道:“王爷,也许事情没这么坏啊……”

南陵王看着他,皱眉不解。

……

半年之后,尉迟山庄的老夫人去世。次年正月,尉迟山庄又派了使者往南陵王府,商议让四女归宗。这一年,王爷竟点头应允了此事。

一月之后,南陵王府的车马浩浩荡荡,到了尉迟山庄地界。

狄秀等在庄外的十里亭,奉命迎接。

老夫人归西,庄内势力变动,正是紧张之时。四大堂主也开始各择阵营。偏偏在这种时候,将四小姐送回来……真是乱来。

他皱着眉头,心中百般忧虑。这时,南陵王府的车马赶到。他迎上前去,正要行礼,却见马车旁的婢女中,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依旧如他记忆中那般明媚娇艳,诚挚无邪。此刻,正用得意狡黠的眼神望着他。易装换人?他微微惊讶,继而觉得有些好笑。胡闹啊……也对,她本就不想来,这样胡闹也是情理之中。

他并不想揭穿她,索性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由她去了。他收敛着笑意,正要引路,却见远远有人赶来,正是步烟堂堂主李琼。

这姓李的,难道是想辅佐四小姐?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心生不悦。她本就是局外之人,岂能让她被卷入权利之争……他下定了决心,抬眸望向了那远远而来的男子,眼神中染上了冰冷杀意。

她不想做尉迟家的四小姐——唯独这个愿望,他可以替她实现。

番外·二

初见到晴昀郡主时,正是三月光景。春雨如酥,和风轻暖。南陵王府的花园里梅花竞放,争艳斗丽,美不胜收。只是,比起梅谷的那片花海,还是逊色了几分。

待到晴昀郡主的寝室之前,清润的沉香之气幽幽传来,沁人肺腑。待那房门打开之时,我才知道这一路而来,我所有的猜测都是错的。

南陵王府与梅谷历来交好。但师尊口中,对于南陵王唯一的评价就是:粗鄙狂妄。我也曾见过王爷,虽是一身英烈之气,但言语举止也确有粗鲁轻狂之气。如此想来,他的女儿想必遗传了几分父亲的脾气。

然而,那一刻,在我眼前出现的女子却让我惊叹。

她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半躺在床榻之上。她着青绸单衣,披白羽大氅。更显得清丽脱俗。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高隆的腹部上,神情中带着些许疲惫。她抬眸望着我,那双眼睛,清澈明净。眼神里的坚定,让人眩惑。

“想必阁下就是梅谷的人。”她开口,声音温雅,甚是好听。

我抱拳行了礼,笑答:“不才梅子七,见过郡主。”

“阁下不必如此客气。”她含笑,“若我没有猜错,阁下就是梅谷散人的第七位入室弟子。我也曾有幸见过尊师,确是世外高人,令人钦佩。”

若是师尊听见这番话,一定很欣慰。我不由笑了起来。

“既然阁下姓梅,年纪又稍长于我,我便称呼阁下‘梅大哥’可好?”她开口,如是问道。

恭敬不如从命。我应了一声,答应下来。

“我的事梅大哥应该已经知道了罢,今夜就有劳梅大哥了。”她微微颔首,道。

她的事,我自然知道。不仅是我,江湖朝野,人人听闻。一年之前,她在京城灯会上邂逅尉迟山庄的庄主尉迟思广,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也算是一段佳话。只是,嫁入尉迟家不过半年,她便和离出户。其中因由,不得而知。

这也不是大事,棘手的是,尉迟家豢养了一只天狐,而这一任的天狐之主尉迟灵慧,对这位离经叛道的郡主十分不满。尤其是郡主和离之时,已有身孕。这孩子虽是尉迟家的血脉,但南陵王府却无意交还。眼看孩子即将出世,连日来南陵王府内怪事连连,众人恐是天狐妖法所为,所以才到梅谷请师尊相助。恰巧师尊闭关,我那几位闲散的师兄弟又都不在谷中,这份差事便落在了我身上。

天狐之事,我只有耳闻。但听说此物乃是修行千年的狐精,可通天地、易男女,法力无边,我倒也有兴趣会上一会。

如今,摆下伏魔阵法,自然是最妥当的。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房中的摆设。让我惊愕的是,这房中原来已经布了阵法。虽然布局还欠火候,命门设的也不周到,但倒也有几分效力。我不禁笑着开口,问道:“房中的阵术是郡主所设?”

她点了点头,轻轻一叹,“让梅大哥见笑了。”

“哪里哪里。”我说完,忽又想到。天狐生事,并非一日两日的功夫。这位郡主一直如此对抗天狐?以她弱质女流,又身怀六甲,竟能做到如此……我复又看了她一眼,她的神色安然平和,眼神中的坚定,如今看来竟带着卓绝的英气,不让须眉。

这时,她忽然皱起了眉头,低低呻吟了几声。一名产婆忙上前诊视,继而开口道:“郡主快临盆了。”

婢女闻言,皆是惊忙。

我低了头,行礼道:“不才就先告退了。”

“有劳。”她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临出门时,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苍白,微微浮汗,女子临盆应是疼痛难当,但她却轻抚着肚子,笑得温柔。

我从不知道,一个女子,可以美得如此让人心动。

那一夜,我在她的寝室外布下了伏魔阵法,静静守着。直到四更,孩子仍未生下。王府中的人乱做了一团,连那一向轻狂霸道的王爷也急了一头大汗,心神不定地在门外来回踱步。

其实,我并不担心。我知道,吉人自有天相。她和她的孩子,一定会平安无事,幸福一生。

便是此时,一道白光飞舞而来,直往寝室而去。我带着笑意,看着它被阵法弹开。随即才悠然起身,追着它而去。

白光出了南陵王府,到了一片树林。它在林中停下,渐渐化出了狐狸的模样来。

“你是梅谷的人?”狐狸开口,如此问我。

我笑着点头,抱拳道:“不才梅子七。想必你就是天狐了。”

狐狸笑起起来,“梅谷之人,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我本是来夺回尉迟家的孩子,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也罢。”

我不禁问它:“你并非妖魅,千年修炼,已得仙道。何必听命于凡人,做这些不入流的事?”

狐狸笑叹一声,应道:“只怪我当年大意,被尉迟家拘索,不得自由。”

“若是如此,梅谷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美意。但尉迟家在我身上施下的‘灵血之誓’非同小可,梅谷虽神通广大,恐怕也难以应对。顺其自然吧。”狐狸道,“兴许会有一日,有人还我自由……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不等我说完,它已化回白光,消失无踪。

我无奈笑笑,转身回返。正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而且看起来,已经站了很久。

那是个二十五六的男子,面貌英俊,身姿伟岸。能在我身后站这么久,想必身手了得。我不由笑道:“这位兄台找我有事?”

他点点头,抱拳跟我说了一句,“多谢。”

我有些不明就里,只得笑问:“不知兄台所谢何事?”

他也不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笺递给了我,“有劳你把这份信交给晴昀郡主。”

我接过信笺,愈发不解。我想了想,道:“既然兄台有求于我,至少通个姓名。”

他本已转身要走,听我这么问,顿下了脚步,淡淡道了一声:“尉迟思广。”

我不禁讶异,再想问时,他已纵身,消失在了夜色里。我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笺,忽生了惆怅之意。

等我回到南陵王府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分。府内的婢女一见我回来,忙迎上前来,欢笑着告诉我,郡主诞下一个女娃,如今母女安好。

不知为何,那一刻的我竟也欢喜雀跃。我走进郡主寝室,里面正围着一大群人,每一个的脸上都笑意盎然。

她依旧半躺在榻上,怀中抱着一个女婴。她的笑意,依旧温柔。如今,那温柔里还带着明艳,楚楚动人。

她看到我,笑着唤了一声:“梅大哥。”

便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得太晚了……

我走到床边,将怀中的信笺拿出来递给了她,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方才遇上一个人,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她展信阅罢,眉峰轻皱,朗声道:“取我的笔和朱砂来。”

婢女依令,取了那两件东西来。

她将信笺铺在膝上,落笔书写。

我这才看见,那一页信笺,只写着四个字——尉迟怀玥。她用朱砂圈起“怀”字,改作了“明”,接着折起信笺,交给身旁的婢女,道:“将这份信送回尉迟山庄,快马加鞭。”

婢女收起信笺,点头称是。

我复又生了方才的无奈之情。果然,那一段婚姻纠葛,并不像众人口传的那般简单。我轻叹一声,正想告辞,她却开口,笑道:“今夜若非梅大哥,我们母子恐怕已遭不测。酬谢之事……”

“郡主太客气了。”我看了那婴儿一眼,笑道,“也无需他物,便让不才抱抱孩子吧。”

她笑着点了点头,将怀中的婴儿递给了我。

刚出世的孩子,轻软脆弱,竟让我有些惶恐。生怕稍一用力,便伤着了她。她的眼睛尚未睁开,小手攥着拳头,轻轻捶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可是偏偏就是笑了起来。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唤了一声:“明玥。”

这时,郡主开口,对我道:“梅大哥,你既然与这孩子投缘,何不收她为徒?”

听到她这么说,我有些惊讶。

她笑着,又道:“不瞒大哥,我一直想拜入梅谷门下,可惜苦无机会……”

她还未说完,一旁的南陵王怒道:“不行不行!我的外孙女儿,怎么能做梅谷的弟子!我不答应!”

她闻言,眉头一皱,似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