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光还未敞亮,江琉莹便来到白芷房里。她推开门便见白芷的衣物散了一地,有些还沾染了些许泥土,虽然不起眼,但她却注意到了这些细节。

江琉莹把白芷从床/上拖起来,问道:“你昨晚去哪了?”

“没去哪儿呀……”白芷睡眼惺忪,一脸无辜。

“这些泥土从何而来?”

“泥土?”白芷偏过头,看了看地上的衣物,想了想,却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一般,露出比江琉莹还疑惑的模样,道:“可能什么时候不小心沾上了罢……”

江琉莹看着白芷的双眼,并不似在说谎,便微微一叹气,道:“罢了,以后不要乱跑,这里比你想的复杂。”

“哦。”白芷悻悻的点头,想倒下继续睡,可江琉莹又怎会让他如意?她立即端来了洗漱用品,逼着他起床。

“江姑姑~这才几点?”

“我只知道,距离堂会,只有不足三十六个时辰。”

“堂会堂会,有那么重要么?!”白芷强行拉过被子,坚决不起床。

江琉莹也懒得与他废话,端起水盆向他面上泼去。脸盆破空之声还未结束,白芷便一个鲤鱼翻身,将江琉莹压在身下。

江琉莹无所准备,一盆水全数泼在了自己身上。

冰凉的山泉水,冻得她全身发抖。

“江琉莹,你还真下得去手!”白芷彻底清醒,一巴掌打在江琉莹脸上:“若不是我起身,全身湿透的岂不是我?!”

“没错。”

“你是我的奴婢,我才是主子!”

“我奉命管教你。”

“你!”

“别废话了,我们时间无多。”江琉莹推开白芷,自顾自的起身,从一旁的木架上取来毛巾,仔细地擦拭湿透的头发。虽然她强作镇定,可白芷还是留意到了颤抖的双手发抖,和发颤的牙关。

这样的寒冬腊月天被凉水浇头而下,还真是’舒坦’。

白芷失笑,起身更衣。

江琉莹见状,头发也不擦了,端起水盆往外走。

“你去哪?”

“给公子打洗脸水。”

“你身上还没擦干呢……”

“不碍事。”

“……”白芷撇撇嘴,也没往心里去,等江琉莹再回来时,她的两片嘴唇便已经冻得发紫,双手也止不住的颤抖,可她仍是将双手浸入水盆,为白芷将毛巾洗好了才又递给他:“琉莹伺候公子洗漱。”

白芷见江琉莹这副惨兮兮的模样气已经消了大半,虽然是她动机不纯再先,可也没了多少气恼,接过她递来的帕子,认真擦拭。

☆、第八章 她与光同行(2)

白芷洗漱完毕,江琉莹又布置了早膳,待他用餐完毕方带他去了戏台。

戏台两侧积落了些许灰尘,已经有一阵无人来过。

白芷捂着嘴,蹙眉道:“这什么鬼地方?”

“教导新人习舞之地,莹台。”

“你建的?”

江琉莹点头,又摇头:“罗堂主建的。”

“以你的名字命名?”

“或许吧。”

“哦?罗堂主对你挺好啊~”白芷话里有话,阴测测的,江琉莹早已习惯了旁人对自己的阴阳怪气,只当白芷也与他人一般,认为自己小人得势罢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如今我也得罪了他,不会有好结果了。”

“你怎么得罪他了?”

“等我们活过堂会了再说,快练舞。”江琉莹从戏台后的箱子里拿出两把羽扇递给白芷,白芷一看就眼发昏。

“这什么东西?”

“扇子,羽扇,没见过么?”

“当然见过,”白芷撇嘴:“你不会让我用这玩意当众跳舞吧?”

“是。”

“我不跳。”

“由不得你。”

“……”白芷嘟着嘴:“为什么要拿扇子?”

“你还会旁的么?”江琉莹将扇子塞在他手里,又道:“两把扇子可以遮住你的缺陷,突出你的优势。”

“哦?我有缺陷?我怎么不知道?”

江琉莹横了他一眼,看着他平坦的胸部道:“你从未习舞,习舞之人的妖娆身段短时间内你练不出来,扇子配合动作,勉强能应付过去。”

“那我的优势呢?”

“眼睛。”

“眼睛?”

江琉莹点头:“你的眼睛很漂亮,若全程你都将扇子遮住面庞,众人的关注点就不在舞,而在你的面上,而他们只能看见你的眼睛,他们好奇,便更教人欢喜。”

“你还真是了解啊……”白芷听得一愣一愣的。

江琉莹笑了笑:“我在此待了七年。”

“哦,您是前辈,我听你的便是了~”白芷拖着长长的尾音,拿起羽扇,摆了几个自认相当优美的动作,对江琉莹笑道:“是这样么?”

“不对。”

“这样?”白芷换了个造型。

江琉莹还是摇头:“也不对。”

“这样呢?”

“……”江琉莹边看边扶着额头,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白芷翻了个白眼:“有那么差么?”

“你觉得呢?”江琉莹头疼道:“你当羽扇是屠刀,而你在杀猪?”

“我不跳了!”白芷大怒地将扇子扔在地上,“你也太欺负人了。”

“我没夸张,就是这么难看。”

“既然难看你还让我跳?”

“不跳就得死。”江琉莹捡起羽扇,塞回白芷手中,随即握住他的双手腕,领着他摆了几个动作。可白芷的身体看似柔弱,实则刚强,半分妩媚也没有。

“你到底想不想好好学!”江琉莹怒道,知道白芷是故意与自己作对,索性戳破了去。

白芷打了口哈欠,缓缓道:“你急什么?”

“这关乎你我性命,我如何能不急?”

“不会跳就是不会跳,急也没有用~”白芷一点儿也不紧张,全然一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样子。

江琉莹叹了口气,愁眉不展。白芷’噗嗤’一笑,看着她满目好笑。

“你笑什么?”江琉莹没好气道。

“笑你呀。”

“我很可笑么?”

“是呀,”白芷瞪着大眼,含笑点头:“在这里,我还没见过比你认真的人,她们每日咿咿呀呀的,要么唱歌要么饮酒要么高谈阔论,她们可都没你这般紧张。”

“那只是表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们中能活下来的都不简单。”

“那你呢?”白芷侧身,低下头,满眼妖娆。

“我怎么了?”江琉莹一愣,只觉眼前这人实在是奇得很,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疑惑和恐惧,这种人要么真是不谙世事,要么是武林高手,比所有人都棋高一着,于是不将旁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江琉莹正暗自思忖,便听几声剑气破空之声,她警惕的抬起头,便见白芷站在凳子上,不知何时爬了上去,将墙上挂着的长剑取下,正尴尬的看着自己。

“别紧张,我爹是个猎人,你那套扇子舞我学不会,剑舞倒是可以试试。”白芷说着,从凳子上跳下来,在空地里象征性的舞了几下。

长剑代替了扇子,原先起舞所需要的妖娆和妩媚也统统不需要了,长剑恰好与他的英气互相辉映,看上去有模有样,若加以衣饰华服,想蒙混过关也并不是难事。江琉莹想着,情绪好了,面上眉目也柔和了许多。

“江姑姑,你本就已经够丑的了,还是多笑笑罢。”白芷说着,轻佻的抛来一个媚眼,江琉莹被他这样一说,又即刻板起脸来。

“后天就要上玉竹峰,你看看你现在跳的什么,我如何笑得出来?”江琉莹喝道。

“有你说的那么糟糕么?”白芷嘟囔着,跳跃旋转后,长剑下指,正对江琉莹的面庞,而她却面不改色,淡淡道:“比我说的还要糟。”

江琉莹口是心非,明明已经认可他的舞姿,但古来骄兵必败,她不想让他成了只骄傲的孔雀,她需要的是万无一失。

“那你跳给我看,嘴上功夫谁不会?”白芷不容她拒绝,说完便将剑向她抛去。

江琉莹也不推辞,接过剑柄便走上了台。

“我只跳一次。”

“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信服了?若连教导之人都跳不好,那我的失败也……”白芷说不下去了,他就这样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戏台上起舞之人。

同样一套动作,在江琉莹舞来便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会宛若骄阳出朝霞,又如蛟龙隐入沧海。剑穗随着她的衣襟摇晃,翩若谪仙,若不是因为她的面容苍老,单看身姿的话,白芷都快给她跪下了……他咽了口口水,只觉那样的身姿,足以令人疯狂。

白芷从没将练舞当成一回事,他想不到同样一把剑,拿在不同的人手中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这或许就是舞乐的力量,不可小觑。也怪不得这里会有一个这么大的戏台,有江琉莹教导,姑娘们若用心去学,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祸害一方。就算不能成为祸害,随意攀附几个大佬,让上头的人高兴也如囊中取物一般。

白芷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台上之人——江琉莹,罗堂主曾经的心腹。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他甚至觉得她活着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也只有在她起舞的时候,偶尔看不见她的眼睛的时候,她才会让人有生气。若看到她的脸,便会看见她的眼中透露无边的灰败,那是深深的绝望。

☆、第九章 她与光同行(3)

就在此时,一声调笑自高处传来。

“哟,这不是江姑姑么?”

“脑袋都快保不住了,跳舞的本事倒是一点也没落下啊~”

江琉莹停下舞步,收起长剑,剑穗还在手中摇晃,提醒着大家刚刚所见的场景并非幻觉。她抬起头,便见二楼上有三人正看着自己,前面两人正是兰葵和宁斐,还有一人隐在二人身后,她觉得有些熟悉,却也想不起来那人是谁。

“你还真教这个贱婢练舞?别做梦了,我们可都盼着你死呢!”兰葵掩着嘴’咯咯’的笑。

白芷听了这话,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他也并没有做何反应。

江琉莹亦闷声不吭,不加辩驳。

“哟,江姑姑,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脾气了?从前的你可不是这样啊……你们说是不是?”

“可不是么,当初我们可没少吃你的苦头。让您多说一个字都难,今日您居然为了她亲身示范?您对她还真是刮目相看呀……”宁斐的语气轻蔑,教人恶心。

江琉莹仍是一脸淡然,并不争辩。

这时,跟在兰葵身后的女子走上前,她一翻身,便从楼上跳到了台上,站在江琉莹身前。

“江姑姑可还记得我?”来人笑道。

琉莹心一惊,看见她眼皮底下缀着的那颗泪痣便想起了她来:“你是流苏。”

“我还以为您早把我忘了呢。”流苏抬眉,微有些惊讶。

江琉莹怎么会忘?

她会有多恨自己,她知道。

流苏是个百年难见的练舞苗子,放在民间假以时日必定是个名伶。可惜她上了玉竹峰,在这玉竹峰里,哪里容得下她?

那会柳含烟要做独一支舞,偏偏朱子萧不同意,心血来潮设立了一个赛场,号称要众人公平比试。流苏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上位的法子,却不晓得,若她真的上了台,那可能就没命下来了。

江琉莹在一个早上着人打断了她的腿,只伤身,不会残,只是以后也再不能起舞了。她用她的方式保住了流苏的性命,只因她知道,她劝不住流苏收手,自己也阻止不了柳含烟。

“我也不想拿你怎么样,当年你打断我的腿,今日我只收你一些利息,等过了明天,我再要你连本带利的还回来。”流苏说完,夺过江琉莹的剑,在她大腿上割了一刀。

霎时鲜血四溢,染红了三人的衣裳。

白芷愣在一旁,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

江琉莹却咬着嘴,双膝跪了下去,磕头道:“琉莹谢流苏姑娘赏。”

“哈哈哈……狗腿永远是狗腿!这样你都不生气,倒白白教我们怕了你这许多年!”流苏说完,走上楼去。三人没再为难她们,嘲笑了两句就离去了。

待三人走远,白芷才蹲下身子,对瘫倒在地的江琉莹道:“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你流了好多血……”

“皮外伤而已。”江琉莹咬了咬嘴唇,随即从怀里掏出两块纱布,似是有准备,或者说她长期都随身备着,只怕身旁的人或自己有所损伤,好第一时间治疗。

“你就如此任人欺凌也不生气?”

“她们平日里被我欺负的也不少,如今失势,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早知道自己会有这天?”

江琉莹凄凉地笑了笑:“我日日夜里,听到的都是旁人的哭嚎,午夜梦回,也全是旁人在向我索命,如今又能比从前苦多少呢?”

江琉莹熟练的包扎伤口,漫不经心道:“你不必管我,练舞要紧。”

白芷看着江琉莹一身鲜血,愕然道:“你都这样了,我如何还能安心练舞?”

“你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这点血你都害怕,还想在这生存下去?简直是笑话。”江琉莹强作镇定,唇角上扬,笑道:“以后你会看见比这血腥百倍的事情,到时你如何自处?”

白芷翻了个白眼:“你真当我害怕不成?”

“你害怕也好,无所畏惧也罢,都需得好好习舞。”

“知道了知道了,唠唠叨叨的,你可真啰嗦。”

白芷将琉莹扶下台,又找来一个软垫垫在她身下,将她安顿好之后便提剑上台,照着江琉莹的动作舞了一遍,倒是有模有样,将她的路数学了个六七成。

江琉莹见了很惊喜,止不住的夸赞:“你的悟性极高,只一遍就能记住这么多,是个难得的练舞胚子。”

白芷冷哼一声,面带轻蔑。

“夸你还不高兴?”

“若有人夸我是习武的好胚子,我或许还能开心一会,这练舞……顶什么用?”

“等你上了玉竹峰就知道了……”江琉莹说完,便觉得脑子混混沌沌,连说话也不利索,白芷后来还说了几句什么,可她只能看见他双唇张合,具体说了什么却听不清,再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江琉莹再醒来时,已经是初九的早晨,睁开眼她才发现自己躺在白芷的床/上。

“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两天了!”白芷将手放在江琉莹的额上,见不烫了才放下心,道:“终于退烧了,不然你怕是醒不过来了。”

江琉莹脑子昏沉沉的,别的都没放在心上,独那一句自己昏迷了两天,让她心惊肉跳。

“今日初九?”

“是啊。”白芷点头。

“你的舞练的如何了!”江琉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生怕对方说出个:“我照顾你两天,没去练舞”之类的话。好在白芷了解她的心思,见她这副模样也不想再与她开玩笑气她,于是老实说道:“昨儿我从罗堂主那回来,他们已经认可了我的剑舞,只等晚上去玉竹峰献舞便是。”

“太好了……”江琉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长松了一口气,双手松开白芷的手臂,刚想躺下,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