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一怔,然后慢慢地松开了手,最后无奈地一笑,道:“不,我只是担心你。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退后了几步,道:“我知道了。”

“你…”他试着又靠近了一点,但是我退开了。他便站着不动。

气氛又变得很尴尬。我的头皮有点发麻。于是我开始没话找话说:“先生怎么会跟那个什么巡抚公子在一起?”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我觉得此人居心不良。我休年假回阳溪的路上遇上了他,他听说我是御医,便邀我同行。却是你的女儿病了,他想借我来与你套近乎。”

他又道:“他是要赖在你家了。我不放心,我也要留下来。”

我又:“…”

过了一会儿,我硬着头皮道:“先生,我家,只有一间客房了…”

他想了想,道:“我是大夫,自然我住下。”

我彻底:“…”

他丢下我,走到摇篮边去看小福,一边看一边皱眉,最终道:“她的毒…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她年纪太小,需要好好调理。”

我想了想,道:“好吧。先生,我这就让人去帮你把客房收拾出来。你有没有什么行李?跟我来。”

他笑了。我总觉得,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他笑。或者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他笑,究竟是什么模样。

于是我们一起到前厅去见了那个奇异果。

他一见我们,就迎上来,道:“小小姐怎么样?”

我感激地道:“这次真是多谢齐公子了。给我带来这么一位御医。”

他面上浮现出一个有些骄傲的笑容,道:“不必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我有点汗颜,偷偷去看孙思文的反应。他面上淡淡的,好像无动于衷。

说了几句,他果然就提出要留下来,说是方便御医治疗小福。

我想了想,道:“这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寒舍简陋,客房…”

孙思文轻咳了一声,把那颗奇异果叫到了一边,耳语了几句。那奇异果起初有些不高兴,但是后来似乎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容来。

最后他走向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不打扰了。”

我立刻点头称是,然后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相公不在家中,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方便招呼两位。不如择日,就由我做东,希望两位不要嫌简陋才好。”

奇异果立刻道:“哪里会。小夫人盛情,在下就厚着脸皮,却之不恭了。”

我想,你的脸皮,真的很厚…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当下我们便只说了些场面话,送了那奇异果出去。据说他要住在客栈。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他到底来干嘛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他把小福治好了

总不会是专门为了我来的。我还没这么自恋。

然后就是给孙思文整理屋子。

我忙前忙后。他便一直在我身后跟前跟后。

因为毕竟共事过这么长时间,我对他的生活习惯还算了解。只是不知道,改了没有。比如他喜欢把桌子摆在窗边,比如他的屋子里一定准备上暖炉和茶壶。因为他会半夜起来煮茶。挺神经的。

他在我后面伸长脖子,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阳溪去看看。”

我正忙着拿小刷子清理那个暖炉,他这样说,我头也不回地道:“总有机会的。”

他又道:“不知道你买给我的那个屋子,还在不在。”

我想了想,道:“大约还在吧。”我还真没什么把握。安玉宁八成是知道了那处的存在。可是,这么小的一个地方,估计也不能得他上心吧。

他道:“那么,什么时候,能同你一起回去看看?”

我的动作一顿。突然有点无所适从。

他道:“你回过头来。”

我深呼吸了一下,回过头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先生,怎么了?”这屋子里还有些下人在,他想做什么?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我,道:“你还欠我一个答复。”

“…”我别开了脸。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我只觉得,我们之间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当初他说,我和安玉宁没有圆房。所以他不算夺友人之妻。可是如今,他不是看到了吗?我孩子都有了。

他道:“我说的话,一直是作数的。”说着,他又一笑,道:“跟你不一样。”

我再一次:“…”

当天夜里,我带着平儿,在院子里摆了小宴,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天气有点冷,虽然我脚边摆了暖炉,我却总是觉得有些寒毛直立。于是我一直抱着平儿,也不知道是因为取暖,还是别的什么。

他好像很有兴致,花前月下,一直饮酒。

我忍不住劝他:“先生,少喝一点。”他的酒量还可以,可是他并不是贪杯之人。昔日,他也曾出入商家筵席,不得已的应酬饮酒。可是如果不是必要,他从来不喝的。

他端着犀角杯,喝的是烈酒。安玉宁喝酒很讲究,葡萄美酒夜光杯,烈酒便一定要配上犀角杯,使烈酒更加清冽。

此时孙思文端着这个杯子,细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嘴唇水润。似醉非醉。他听我这样说,便笑了一笑,道:“我一直是个孤家寡人。就是喝醉了,又有什么要紧?何况你这院子里,下人这么多,难道还照看不了我一个醉鬼吗? ”

我不敢接话了,呐呐地低下了头。

他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怎么回事,竟道:“你看,你又是这个样子。你以前就是这样,有什么,就会低头认错。让我都不忍心说你。大约也是我把你宠坏了。”

他却不理我了,自顾自地喝酒。

结果,他果然喝醉了。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我无语望天。觉得安玉宁真的不该走。

可是一想,我又不愿意把孙思文和奇异果那种登徒子相提并论。我总是还认他是我的知己好友,彼时我被所有人抛弃,是他同我一起,并肩奋斗,总是在我消弭下去的时候扶我一把。

没有办法,我只能过去把他扶起来,招呼人把他抬回去。他虽然醉,脚步也有些晃荡,但是并没有依赖我们抬,还站得挺直。回到了屋子里。他却牵住了我的袖子。

我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只得低声安抚他:“睡吧,天不早了。”

他竟拉着我道:“你陪我。”

我:“…先生,醒一醒?我是安少奶奶。”

他固执地拉着我的袖子:“你是包包。”

我一怔。

他低声道:“包包,你陪我。就说会子话。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到院子里去。”随即,他左看右看,突然来了脾气,道:“谁把我送回来的?”

我觉得吧,我不该跟一个醉鬼计较。可是又拧不过他,只能被他拖着袖子,又拖回了院子里。

“你们,先下去吧。”

小兔有些踌躇:“少奶奶,这…”

我无奈地摆摆手,道:“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们的。”

孙思文怔怔地看着我,半晌,好像在发愣。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狼狈,不敢抬头。

他便笑了,有点像个小孩子,拉着我坐下。然后手便顺藤摸瓜,摸上来,抓住了我的手,捏在手心里。我抽了两下,抽不回来。醉鬼的力气很大,我是挣不过他的。于是只能叹息了一声,退开了一些,给他一只手握着。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我们交握的手,笑了一声。道:“我早就想这样了。”

我:“…”我觉得我应该去陪我闺女,而不是在这里和一个醉鬼瞎扯。

他却醉得很绅士,只是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并没有其他的逾矩。

他望了望天,道:“人心里,总会有一两个隐晦的地方的。我起初是不肯认的。可是现在,却由不得我不认。”

我漫漫地道:“那你怎么办?”

他认真地道:“我想带你走。”

我:“…先生,我是孩子他娘了。”

他更认真地点点头,道:“我会把她当成我的亲生孩子。只要你再给我一个血脉。”

我苦口婆心地劝他:“先生,你前途无量,不该为了我而荒废了。你看,我相公是皇商,也算是你的同僚。你如果染指他妻,你觉得,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前程怎么办?”

他似乎傻了傻,没有听明白我说什么。

我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觉得,跟一个醉鬼,说这么清醒的话,怎么可能得到回应。

他用力拉住我的手,道:“我不管。”

果然,醉得厉害。

他道:“我不管。我是遵从先父遗愿,一定要考上御医,可是我没有答应我父亲。到底要做多久御医。”

我拍拍他的手,道:“先生,我扶你去休息好不好?”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摇摇头,道:“你总是这样的。你以前,总是说话不算话,说了要来见我,却总是让我空等。而我总是等着你,你却总是不来。”

我:“…”我发现,我今天就一直无语。

他低下头,兀自道:“那一次也是一样。你也让我等着。我总是忘了你是说话不算话的。转个身,你果然就走了。”

他道:“是不是一定要紧紧地拉着你,你才会留下来?”

他道:“我知道玉宁不是一个君子,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握在手中才安心。是不是要像他那样,你才肯为我停一停?是不是就不能给你机会,你才会甘心?”

他道:“我自认我没有做错什么,你来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输在哪里?”

我忍不住拂开他的手,站了起来:“哪里有输赢?我来告诉你,我和我相公本来就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你说他不是君子,他哪里不是君子?”你等了我多久,他等了我多久?

当初云霜,他也放了她去。他怎么不够君子?!

他迅速又拉住我的手,我这次真的用力起来,挣了半天,就是挣不开。可是低头看他,分明是一副不清醒的样子,只是坐着不动,愣愣地盯着我们的手。

好像我这么努力挣扎,只是给他挠痒痒。

我没了力气,气呼呼地坐下来,无奈地道:“孙思文,放手。”

他闭上了眼:“不放。”

“你放手!”

他却笑了,道:“不放。”

他认真地道:“有的时候,我想,大约我的命就是这样了。一直要等着你。”

我有些狼狈。他总是不断地提醒我我以前有多过分,一而再再而三地爽约。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我。那个时候我只觉得我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子。一次两次,脸皮就厚了,反正他也不会骂我。

可是我不知道,原来他一直这么难受。是我错了,我忘了,做好所有的准备,等一个人来,可是她最终没有来。这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

我真的错了,把他以前对我的纵容都当成是理所当然,觉得他这样一个绅士,不会跟我计较。可是有的时候,贪的多了,就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付出了多少,必定是要我还回多少去。

可是,我拿什么还?

他一直说话,好像在对我说话,又好像在喃喃自语。我发现,我不能回他的嘴,因为根本前言不搭后语。所以我只能让他拉着我的手,一直喋喋不休。

院子的梅花开得挺好,有些烟雾渺渺在上面,好像是花卉的光华,在新月的夜晚翩翩起舞。

我忍不住,就出了神。

回过头的时候,好像有一个影子,越靠越近。

他松开了我的手。

手指的阴影笼罩开来。头上突然一松,是他挑开了我的发簪。我一愣,想要退,却被他捏住了一缕头发。他低下头,看着指尖的青丝缠绕,却笑了。

他就这么看着手里的头发,又抬头,看看我。神情有些急切,又有些迷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只是愣了神。

最后他笑着摇了摇头,伸长了手要来碰我。

我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就在我面前,直直地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我膝盖上。我被砸得一个愣神,只觉得他的头发还在眼前萦萦绕绕。

我愣了一会子,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推了他一下:“先生?”

他睡着了。

我无奈地叫了人来,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他抬走了。

我自己跑到小福屋子里去看了看小福。崔嬷嬷守着她,她睡得香。我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亲自把她抱回了我屋子里,我不放心。

然后却碾转不能眠。想了想,索性坐起来给安玉宁写信。

写写停停。我也想不出来要写什么。

最后,只老实地交代了一下,孙思文在这里,给小福看病。关于小福中毒的事情,我就没有说,想等到水落石出再给他说,免得他担心。

写完了,我亲自封了口,夜已经深了。

我便爬上了床。小福的摇篮在床头。我慢慢地睡着了。

因这一晚没睡好,我第二天赖了会子床。意识还没清醒,就先伸手去摸身边的人。结果摸了个空,我一下就醒了。

小兔在门外敲门:“少奶奶,可起了?”

我抱着被子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起了。”

小兔道:“孙先生已经等着了。”

我一听就有些头皮发麻。虽然不情愿,但是上门便是客,我只得磨磨蹭蹭地起了身。

到了客厅,他果然已经等着了。穿着白衣,一本正经的模样,似乎在品茗。抬头见了我,便道:“你可算是起来。快让我看看小小姐。”

我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发现他的神色自然,并没有半分不自在。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或许是他忘了,又或许是他只当作南柯一梦,不想再提。不管怎么样,我都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忙道:“你可以让人来叫我的。我赖床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看看你,真是到什么时候都是这个样子。我是做客人的,叫人去催你这个做主人的起床?”

“…”他语气里的亲昵,让我稍稍缩了缩头。

他大方地站了起来,道:“走吧。小小姐耽误不得的。”

我只得领着他去屋子里。可是一走进去又才觉得不妥当。这是我和安玉宁的屋子,他…

他倒是很自在,上下打量了一眼,便去看小福。昨天我用麦管给小福喂了药,他看了,便阻止了。

原来那陈大夫开的药里,有一味冬香,和麦管子一配,就变成了毒药。也就是牵缠丝。所以他说,“用量很少,只会不停发烧”。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

他仔细给小福检查了一下,然后松了一口气,道:“烧退了。”

我简直要喜极而泣:“怎么样?”

他道:“还得养。”

我道:“怎么个养法?”

他看了我一眼,道:“小小姐先天不足,而且有些体虚。长此下去,会跟你闹一样的毛病。”

第一百一十八章:你不在的日子

我满头问号地看着他。

他耐心地道:“阳虚。”

他坐在了桌边。开始开方子,一边道:“光是喝药,只会越喝越虚。小小姐不能娇惯。”他一顿,又道:“最好,就送上山,让她从小习惯过清平一些的日子,也习武强身。茹素,会比较好。”

我一愣,然后就觉得被雷得七荤八素:“这,这…”

他无奈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你们这种富贵人家,真的养不大这样的孩子。即使你现在不听我的。最多三年,你若是发现小小姐实在是体弱多病,记得一定要狠下心来。”

“…”我低着头不说话。

他也知道现在多说无益,只是低头开方子。

过了一会儿,小兔来找我,说是有人送了帖子来。

我去前院,拆了看了,原来是安五的帖子。他说,过两天会上门拜访,安玉宁不在,也不能请我出去。算是赔罪。

孙思文一直跟着我,这时候也站在我后面。

我看了帖子,若有所思。

他冷不丁地道:“我还在你家里,也是要见客的吧。”

我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帖子丢出去:“先生!”

他不禁莞尔,道:“吓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