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了一口气,道:“没有。只是,你说的对,你是我的客人,如果他们上门,你也是要见客的。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没什么。”

他似乎考虑了一下,然后道:“我想过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的好。”

他抬头看了看天,道:“恐怕他们也不会自己过来。”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道:“我有点累,想要休息一下。”

孙思文嘀咕了一声,道:“你不是才起来不久吗? ”

我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行吗? ”

他道:“怎么不行?好了,我先走了,你休息。”

他又想了想,道:“我去找齐公子喝茶。他今天不会上门来扰你。”

我笑了。真的很想再说一次,他真是一个贴心小棉袄。也真的差点冲口而出。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给我憋了回去。

他也不理我了,伸展了一下修长的双臂,很惬意那般。便出去了。

我回到屋子里,拿着他留给我的单子看。是细细密密的疗养谱。整整写了三大张。其中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都是一些司空见惯的果蔬和菜肴。只是季节和天气,都分得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吃什么,什么时候不该吃什么。

很繁琐。

但是他说了,小福天生体弱,我得小心着点。撇开我初为人母的心思来说,这也是我先生的嫡长女。我得尽好一个主母的责任。

我看着小福,又忍不住心酸。她的眼睛,难道果真就治不好了吗?

那安玉宁这么淡定的样子,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还是说只是为了安慰我?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的女儿以后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只是现在,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过了一会儿,我真的犯困了。平儿来找我,揉着眼睛撒娇。

我把她抱起来:“好平儿,怎么又来闹我?”

平儿嘟着嘴道:“小姨,抱抱。”

我笑道:“要小姨抱你睡?”

她左看右看,道:“舅公呢?”

我道:“舅公去给平儿买好吃的了。”

她高兴得直拍手:“好,好吃的。”

我陪她坐了一会子,她又道:“小姨。困。”

“嗯?”我是挺困的。

她道:“平儿困,要抱抱,睡。”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解开她的鞋子,把她带上了床。

她困得直揉眼睛。那双眼睛和柳姿长得很像,亮晶晶的。我低头亲了她一下。她便笑了,捏着我的手,要睡着了。

我把她哄睡了。然后自己也小睡了一会儿。

这一天算是清闲的,就是有点百无聊赖。吃饭的时候,因为少了一个人,总觉得索然无味。

不过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我总是想,原来没有他,我的确不会死。只是无聊了一点。

孙思文在傍晚的时候回来,给小福看了看。小福又开始有一点点发烧。不过只是一点点,比原来好了太多。我心里感激,便请他品茗。

他倒是一怔,道:“为何不请我喝酒?”

我呐呐的。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是真的把昨晚的事情都忘记了。可我没忘啊,我怎么敢再让他喝酒。

喝过茶,我便拖困,去休息了。

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

我趴在窗边打哈欠,看着孙思文在我家院子里不知道鼓捣什么东西。他倒是一点都不会不自在,挖了我家的地,拔了我家的草,活像这是他家的后院子。

我问小兔:“他在干什么?”

小兔道:“先生昨个儿得了几株菖蒲,说是没地儿种,怕死了。看这院子的水汽挺重,便种在这儿了。”

菖蒲花?

那还好,我挺喜欢的。

我看了一会儿。只觉得他的身材跟安玉宁差不多,宽肩细腰,背影很好看。只是安玉宁似乎比他还要瘦削一点,大约是因为腰细。而且即使背影,我也能一认就认出来。因为安玉宁的身段虽然挺拔,却总给人一种很柔软矫健的感觉。不像孙思文,连身影都显得有些清冷。

慢慢地,眼前这个影子,就跟我心里的某个人重合了。我忍不住出了神。

孙思文回头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又回身继续忙碌。

他鼓捣了一会儿,然后招手叫我去看。我屁颠屁颠地去了。却发现只是一堆松了的土,什么也没有。

我不禁道:“先生,这大冬天的,你种下去,它可怎么活?”

他笑了,道:“这个不用你担心。你这院子本来就比外面暖和。”

我想了想,好像是,于是奇道:“为何会这样?”

他撑着锄头,站直了身子,作势深沉地道:“这百草花木,都是有灵的。有的能独自成林,有的。却一定要和别的花木生长在一起,才能显出她的灵性。你不学无术,当然看不出来。你这院子里,每一株草木,都生长在恰到好处的地方,便形成了它自己的格局。”

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看了看我一脸白痴的样子,无奈地道:“这么说吧,你这个院子,外面就像笼了一个大圈儿。不管外头的天气怎么样,你这里,都要好上一些。简单的说。这就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宜家之处。”

我恍然大悟:“哦~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不对劲:“你怎么说我不学无术?这么深奥的东西,也不是谁都要学的。”

可是我更加觉得不对劲。那这个院子,是谁设计的?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便知道了我心中的想法,道:“女子,会的,是很少。”

那就是安玉宁设计的。

我眯起了眼睛。

说是云霜设计的吧,我会自卑。说是安玉宁设计的吧,我更加难受。

他无奈地道:“你看,那个时候玉宁才十五岁,初涉猎花阵之学,会有这个兴致,也属平常吧? ”

我心里好受了一点。也对,他刚学会这种奇妙的东西,会到处显摆,也是正常的。总不可能把安家那些富丽堂皇的花团锦簇都拔了吧。所以我也没必要多心。

就算是那什么,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得大方一点。

我说:“那你在这里种了菖蒲,不会破坏了格局吗? ”

他笑道:“不会。”

我等着他解释给我听。可是他半天不做声。我狐疑地抬起头。

他道:“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

我:“…”我今天才知道,他是这么骚包的一个人。

他拎着锄头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我笼着袖子跟在他后面,左顾右盼。听他这么说了以后,我觉得再看这园子,挺新鲜的。

我心里不禁想,等安玉宁回来,我叫我老公教我就是了,让他鄙视我。哼。

兜了两圈儿,有人来报,那奇异果来访。

我不禁要翻白眼。

孙思文看了我一眼,道:“走吧。你总要跟他周旋的。谁让你相公不在,他又是巡抚公子。”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为什么我一定要跟他周旋?难道我不理他,你就不给小福看病了吗? ”

他的脚步一顿,无奈地道:“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跟着玉宁的。难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这齐逸是巡抚公子。巡抚和太守,是很不对头的。玉宁身为皇商,就夹在他们中间。两方都等着拉拢玉宁。玉宁就算心里有了主意,这两个人,却都是要周旋的。”

我愣愣的。傻乎乎的。

他看了我一眼,彻底无语了,道:“你以为这齐逸是来做什么的?他虽然是个登徒子,却也是个人物。你最好还是自己小心一点。”

我明白了一点。这丫的奇异果是来公干的,不是专门来调戏我的。那我倒是不怕了。我老公是皇商,他敢对我怎么样。他老爹还要拉拢我老公呢,敢非礼我,我叫我老公削他。

走到前厅,那奇异果已经在那里坐着了。

我迎上去,笑吟吟地道:“齐公子。”

他见了我,就一怔,然后眼睛里有一丝意味莫名的光芒,一下就消失了。他笑道:“小夫人多礼。小小姐可好?”

我认真地道:“已经好多了,孙先生果然是神医妙手。这次真是多谢齐公子了。”

各自落了座,我一寻思,又道:“您也知道,这是我家的嫡长女,是一点岔子都不容出的。”

那奇异果面上有些得色,谦虚了两句,活像孙思文会给小福看病全都是他的功劳。而且他还不居功。

我在心里默念着恶心了几把,最终还是挤出一个笑容,道:“公子言重了。不如就由我做东,请二位品茗?”

我这么说,就看到孙思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大约是在想,品茗,又是品茗。昨天无所事事地坐着喝茶,喝得我们两个都一直跑厕所。今天又喝,再上等的茶,也品不出味道来了。

只是昨天那是为了叙旧。他终于恢复正常了,我有好些话想同他说,就唠叨了一点,品茗倒是其次。而今天,自然是要正式的,品茗。

我们坐着随便说了几句话,下人就已经在园子里摆好了茶具桌椅。我便含笑请他们起身到院子里去。

这个院子虽然小,却十分精致。

我带着他们坐在了几株梅树下。这寒梅开得正好,枯枝娇韵,很有几分清远高雅的意味。几株梅枝交叉,又像是许多交错的框景架子,远处若隐若现可见小桥流水,亭台玲珑。

泡茶的婢女是我身边的武婢,翡翠。她是跟在我身边的六大武婢之中,从小培养茶道的一人。

此情此景,品的就是个雅。因此我请他们品太湖的碧螺春。

各自落了座,旁边的茶岸,坐了俊秀的侍女,摆着全套的茶具。

那奇异果道:“碧落翡翠太湖美,新雨吟香云水闲。”

孙思文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别开了脸。我在心里偷笑。我知道他以后一看到茶就是要倒胃口的了,这奇异果风雅,他却觉得苦不堪言。

翡翠焚了香。这是泡茶的第一步,焚香通灵。古人认为,香可以通灵,在品茶之前,先点一炷香,为的是让品茗之人的心静下来,达到空明虚静的效果。

那青烟袅袅之中,果然又增添了一番韵味。我不说话了,只看着。那奇异果看我这样,便也肃然,认真地看着翡翠动作。

为了表示对贵客的尊敬,翡翠当着我们的面再清洗了一次茶具。这个叫作“仙子沐浴”。个人认为此名起的奇俗无比。用的茶具是雪山上采集下来的透明石头,冰砚做成的茶具,晶莹剔透。挺像玻璃的,不过比玻璃贵了很多。

然后翡翠把茶具晾在一边,让它自己慢慢降温,再拿出碧螺春干茶来请我们鉴赏。这个步骤叫作“碧螺亮相”。大俗大雅。

奇异果赞叹道:“果然是上等碧螺。你看这形之美,色之艳,当是千金难求!”

第一百一十九章:原来我家是个迷宫

我含笑。此乃贡品。当然千金难求。别忘了我家先生可是皇商。生产一斤这样的碧螺春,至少需要七万个嫩芽。只不过此物在我家里却算是平常,要不然我也不会拿出来招待这颗果子。

翡翠的手指修长匀称,虽少了几分柔若无骨的风姿,却多了一种普通少女难有的神清骨秀。她提了茶壶往杯中注水,雨涨秋池七分满,留下三分来盛情。然后提着茶导将碧螺春依次洒入杯中,纷纷扬扬如雪花飘落,吸水后便开始下沉,刹那间如白云翻滚,煞是好看。

春染碧水之后便是绿云飘香,一时间香气四溢,浓吓煞人。

翡翠的手停住了,放在了跪坐的膝前。这道程度是闻香。我为之精神一振,连孙思文也开始集中注意力。

一品再品三品过后,众人渐渐放开了,开始自由品茶言论。

那奇异果道:“小夫人府上果然是卧虎藏龙,一个侍女,竟然也有此等手艺。”

我低头,笑了一笑,道:“我相公**品茶。府中自然不缺此等人才。倒叫公子见笑了。”

孙思文低头不说话,也不喝茶,就盯着那个茶碗发呆,我看得心里暗笑。

其实今天请他们喝茶,而且选用的是这样的上等,我也是故意的。因为喝茶就是这么一个环境,会让人也不由自主地高雅起来。我不喜欢听人说的那些话,自然也不会有人说起。果然奇异果一早上都在津津乐道地谈茶论景,很有雅兴。其实他也有几分风流玉树,只是我先入为主,一早就把他当成一个登徒子,所以没什么好感。

喝了茶,他心满意足地告退了。

孙思文和我一起,送他出了门。

我这才松一口气,道:“可算是这尊神送走了。”

孙思文低头,瞥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笑嘻嘻地道:“先生,可觉得内急?”

孙思文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颜色。

我自知失言,赶紧打哈哈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我心想,我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竟然会对一个男子说出这种话来。

但是话已经说了,难道我能吃回去不成。索性我就溜了。明天,安五夫妇可要上门了,有的我烦的,我还有时间操心这个。

当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觉得。屋子里一凉。好像有什么人,开了门,把门外的冷风放了进来。

安玉宁不在,我便警觉一些,当下便醒了。但是我没有动,偷偷摸摸睁开眼睛。果然有一个人影,又关了门,越走越近。

我心中紧张,便屏息以待。枕头下面就是安玉宁送给我的那把匕首。安玉宁走了之后我便把它放在枕头下面睡觉。安玉宁担心我扎了我自己,便特地加工过匕首鞘。

却见那个人身量修长,似乎是个男子。

他走到我床边,看了一会儿。我的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

结果他坐了下来。我的手,慢慢地伸到了枕头底下。

“少奶奶?”

原来是孙思文。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又马上提起。他来干什么?难道他又喝高了?

他道:“醒了,就起来。”

我只得坐了起来,紧紧地抱着被子:“先生,怎么还没睡?”

黑暗中,一根手指抵上了我的嘴唇,我吓了一跳。他低声道:“噤声。快把衣服穿上,跟我来。”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似乎是退开了。

我有些紧张,只道:“做什么?”

他低声道:“我带你去看戏。”

…半夜三更,看哪门子戏?但我还是坐了起来,悉悉索索地把衣服穿上了。下了床,用脚找到鞋子穿上。乌漆吗黑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孙思文伸手,抓住了我的袖子。

“小心点。快跟我来。”

我莫名其妙,但还是被他拉着袖子,走了几步。他低了低身子。

“你做什么?!”

他把小福抱了起来,低声道:“噤声。别怕,我不会害你。”

我吓得全身僵硬,简直动弹不得。但是他拉着我的袖子,我又只能跟他走。

他带着我,开了我房间墙上的一个偏门。这是我和小福的房间相连的地方。打开门,就是小福以前睡的地方。以前小福还睡那里的时候,一般有奶娘,或是嬷嬷丫鬟坐镇。可是现在小福已经睡在我屋子里,这个屋子就没有人留守了。

孙思文一只手抱着小福,一只手牵着我的袖子。走进这个房间,我才看清楚他身上穿了一件大氅。他不像我,这么怕冷,这么大冷的天,还穿着大氅,确实稀奇。

这个屋子的窗户是开着的,因没有人住,也就没有点炉子。月光洒进来,视线还算好。

他把我带到窗边,然后把小福给我。

我抱着小福,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把大氅脱了下来,披在了我身上。我赶紧用大氅把小福抱起来。这丫头。真能睡,这样都没弄醒她。

孙思文扶着我的肩,把我稍稍拉过去一些,让我躲在阴影里。他低声道:“你看外面。”

我半夜被吵醒,情绪有点不太好。刚刚是因为宝贝女儿受制于人,现在宝贝重新回到我身边,我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没好气地道:“看什么?!”

他也不生气,甚至还笑了一笑,道:“看人家,怎么摸到你家来做贼。”

我受了惊,赶紧回头去看。果然,院子里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一堆花草间乱绕。从我这个角度,明明是看得真切,他只要往前走,就能够朝我的屋子走去。可是他却在原地绕了半天圈儿,到后来,似乎变得有些毛躁起来,左蹦右跳的。

此人靠近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虽然身材挺拔,却还是个少年人。在园子里绕了半天。就是绕不出来。穿着夜行衣,有点像个悉悉索索找不到窝的耗子。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只觉得好奇怪,便问孙思文:“他是怎么回事?”

孙思文嗤笑了一声,道:“这个院子,最熟悉的人,除了玉宁,你说还有谁?”

还有…云霜?

他摇摇头,道:“其实,这个院子里的花草,还是布了阵的。你身边一直有丫头跟着。所以没有发现。平常人,要进来,没有人引路,可是会迷失在里头的。”

我张了张嘴巴,看了看那几株普普通通的花草树木,只觉得被雷得七荤八素。就这几株,就布阵,就迷路…敢情,我一直住在迷宫里?

孙思文低声道:“这也就是玉宁的信手所为。而前几天,我在这院子里松了土,破坏了这个阵法。潜移默化之中,形成了一种新的阵法。这个阵法,玉宁是知道的。你家的嬷嬷也是知道的。只有你一点都没发现而已。”

“…”我摸了摸鼻子,深觉出一种被鄙视了却无奈的挫败感。

他指着那人,道:“你看,此人虽然知道这院子以前的阵法,却并非精通此道之人,所以,我这么随便一改,他便进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