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出来,他的确做了一些对不起主家的事情。可是,却不一定是他自愿的。这个人其实很胆小,也很懦弱。叫他做点小偷小摸的事情,他敢。但是要他这么大笔地侵吞主家的财产,他却是不敢的。

那么,他背后必定有人。而且看他那个惴惴不安的态度,那人也不是利诱了他,而是有什么把柄捏在手里。威胁了他。

他虽然有很重的小市民心理,却也不是个笨人。他当然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当成死不足惜的替罪羊。如果我现在办了他,也是他早已经料到了的。那么他后面的内幕,我便逼不出来。

回到我家院子,我让人给我倒了茶,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若有所思。

突然有一个人,推开了门,道:“好香。”

我抬起头,是孙思文。于是我对他笑了一笑,道:“我肚子饿了,又口渴,所以让人煲了肉骨茶。先生要不要来一盅?”

孙思文很自在地在我身边坐下了,道:“好。”

我招手,让小兔去准备。

孙思文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两下,道:“我查过了。玉婉霜还在这里。”

他浑然不觉我的惊讶,继续道:“她因为上次太湖绸的事情,被追究了责任,已经卸去了总管事的身份。不过她还留在贤溪,做一个酒楼的掌柜。”

我忍不住道:“我不知道她是这么忍辱负重的一个人。”她这么火爆的脾气,竟然会屈尊做一个酒楼掌柜。而且她也不傻。应该也知道自己是被安玉宁利用陷害了,竟然还会留下来。

孙思文颔首,道:“你说得对。光看她那副样子,的确看不出来。可是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典故,叫作,卧薪尝胆?”

孙思文冷笑了一声,道:“我觉得她是不甘心,犯贱。”

他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道:“你不会以为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吧? ”

我还是:“…”

他又冷笑了一声,道:“我和玉宁不一样。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不过这次我也不觉得是玉宁做得过分。玉婉霜自己送上门给人做泥踏,何必可怜她。”

我雷了半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先,先生,她跟你,有仇吗…”

这时候,下人送了肉骨茶来。浓郁的香味,稍微缓和了一下我们之间那种奇怪的气氛。他端着杯子,抿了一口,然后道:“有,深仇大恨。”

我奇道:“什么深仇大恨?”

他似乎想了想,然后道:“你记不记得你落水的事情?”

我也想了想,却想起来当初刘姨娘对我说的话。刘姨娘说,她也查过这件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那豌豆。

孙思文道:“你说这算不算深仇大恨?”

我又想了想,她好像顺便害孙思文也落水了,和我一起流落在外。可是,就这件事,也不至于让孙思文恨成这个样子吧?而且都爆粗口了,那真是强雷啊强雷。

我的嘴角抽了抽,最后勉强笑了笑,转移了话题,道:“先生,您怎么会想到去查那豌…婉霜姑娘?”而且我正在想,尖嘴先生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呢。他怎么就这么巧,去查豌豆了?

他端着茶杯,一副懒得理会我这白痴的样子,道:“云锦楼迟迟不能重建完成,当然有猫腻。你既然去了云锦楼,我便去看看那玉婉霜在哪儿。怎么,你觉得有问题?”

我一哆嗦,突然有一种温吞受变成凶猛大攻的感觉。我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个人这么可怕,这么有女王的气场?以前竟然还这么随便地跟他相处,我竟然还活着…

不过,他在我身边,的确可以省掉我很多事情。但我不敢说他是我的贴心小棉袄了…

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肉骨茶,然后我便回屋子里,去看我的女儿。

小福醒着,但是也没有闹,崔嬷嬷和翡翠围着她,好像在逗她,笑得正开心。平儿也在。

我笑道:“平儿,到小姨这里来。”

平儿一下子从翡翠怀里下来,踉跄着扑过来:“小姨!”

我笑着把她抱了起来,道:“平儿乖不乖?妹妹乖不乖?”

平儿道:“乖,妹妹乖。”

我开心得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下,然后抱着她在摇篮边坐下。小兔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

我哄平儿,道:“平儿,背三字经。”不过人家才两岁多点,背不了多少。

她张着嘴,摇头晃脑地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我便从小兔手里的纸包里,拿绿豆糕给她吃。小心地捻了一些,喂到她软软糯糯的嘴里。

喂了平儿,我便把她放下,把小福抱起来。

小福一直紧紧闭着眼睛,但是她是醒着的。因为她的手,在拿挂在脖子上的铃铛玩。听着那个声音,还会笑一笑。

我便拿着铃铛去哄她。

每次面对这个女儿,我都是满心忧愁。最初的时候,我就是特别难过。因为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种事偏偏会轮到我头上。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抱怨这些了。我觉得吧,不管怎么样,孩子都是我生的,就像安玉宁说的,我们的孩子,一定是最好的。

而且,人这一生要遭遇多少苦难。这孩子虽然天生目盲,可不一定就比所有人都不幸运。

想是想得开,可是我还是难免为她的未来烦忧。

我现在觉得,应该再生一个,最好是个男孩子,这样,起码能护着小福周全。

这么想,我就想起了她父亲…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干嘛?回来给我生孩子…

平儿巴上来:“小姨,脸红。”

我吓了一跳,忙道:“胡说八道,小姨哪里脸红了?”

平儿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不说话。

我私自给那尖嘴先生提了款子,让他重新购置木材,可是这购置来的第二批木材,却又是次品。

而且这次,事情闹得有点大。那些伙计工人们,都已经要造反了。

我同孙思文商量:“你说这豌豆是什么意思?”因为一心关注这件事情,我也没注意到我竟然直呼了这豌豆的外号。

孙思文一怔,然后笑了一笑,道:“她大约,是想让你出丑?”

我道:“就这么简单?”

孙思文道:“当然不是。第一件,当然是想要你为难。毕竟你给了那王主事一次机会。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件快事。现在闹得这么大,你若是只能顺应,把王主事给办了,先前的功夫都白搭了不说,还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的确。如今这样,分明就是逼我。如果我经不住压力,那么我先前拨给尖嘴先生的那笔钱,就是打了水漂。还有,我已经可以肯定就是她在背后捣鬼。那尖嘴先生被做了替死鬼,她又稳如泰山。

再来,这云锦楼,重建了这么久,也没建好。这下又出变故,我已经插手,现在要不闻不问,岂不是让人看笑话…这个烂摊子,有点的大啊。

现在我的形势,就是骑虎难下…

孙思文竟然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着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咬牙切齿,最后只得道:“先生,不如你帮我个忙?”

他抬了抬眼皮:“嗯?”

“你帮我,去跟那个尖…王主事,谈一谈?”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牙,道:“我打算,再拨一笔款子。”

他还是那个表情,好像我说的只是一句跟“天气不错”啊之类的屁话。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先生?”

他哼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方便出面。可是,你要我做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吧? ”

他抬了抬眼皮,道:“帮你查这个查那个,是我自己去的,所以你不用给我什么。但是这次,是你开口要我办事的。我这个人,是很明白事理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豌豆大战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先生。你以前,不这样啊…”

他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忿忿的神情。但是转瞬即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我都说了,以前帮你做那些事,是我自己愿意的。现在这是你开口了。”

他道:“而且,我不跟你计较,你会感激我吗? ”

最终我只得无奈地道:“好吧,你要什么?”

他似乎眯着眼睛,想了想,道:“我还没想好…”

我已经连无语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终,我们说定,我欠他一个条件,他帮我出面,我气死了,可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总归还是防备着他的。我知道安玉宁喜欢吃醋。我把人留在家里,安玉宁一定知道。所以我的行为举止,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绝不能让人捕风捉影。要不然等他回来,我就等着死在他手上吧。

王尖嘴先生的事情,既然我已经付出了一次代价,那便决计没有要我就这么收手的可能。我让孙思文出面。和那尖嘴先生进行了一次极其私密的面谈。要说什么,孙思文自然知道。

然后,我再拨了一笔款子,不动声色地把这件事安抚了下来。

这件事,掀起了轩然大*。尤其是在那些伙计工人之间。

我终于可以,百分之一百地肯定,这绝对是豌豆的手笔。因为她最喜欢的,就是煽动这些伙计工人。

可是,愚民愚民,那都是因为不了解就底,才会被她愚弄。其实,谁又比谁聪明?谁又比谁傻?

我在心里冷笑。豌豆啊豌豆,她自以为可以玩弄人心,总有一天,是要尝尝这恶果的。

而我的处境,跟她是不一样的。她最大的败笔,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我把事情办好了,那是皆大欢喜。那如果我把事情办坏了,那我也安玉宁的妻子,安太太,最最坏的后果,就是人家说安玉宁娶了个老婆不顶事,让他好好教育我。而且,还有我先生给我收拾残局呢,我怕谁啊。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有不顾一切往前冲的勇气。因为,我有个好先生。

很快。王尖嘴便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件事办好,重新进的货物,都是上品,而且一分钱没有多花。余下的款项,立即投入了重建的工程运作之中。这份清廉令人乍舌。

却其实,这种主事之间,都有一些潜规则。报上来的款子,多少,都比原来高出一些。碰上精明的主家,往上提个一两层。碰上好欺负的,往上翻两三翻都有可能。

这其实,是好些工人,和伙计,都心知肚明的。因为他们是直接接手的人,这主事的,多多少少都会给他们一些好处。

一来算是封口费,再来,也是要拉他们下水。

而王尖嘴,落在豌豆手里的把柄,却也正是这一件潜规则的事情。

所以说,人还是不要做亏心事。潜规则。那也是潜的,上不得台面。一旦有人故意拿你的把柄,这就是逃也逃不掉的。

孙思文给了王尖嘴一个承诺。安家,绝对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要不然,这笔庞大的数额,足够他坐牢坐到死。而且,他家妻子也刚刚怀孕,快要三十岁的人,他实在是放不下。若是他进了监,又倾家荡产,那他的妻儿的处境,便可想而知。

那豌豆威胁他,他根本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可是如果安家肯挺他,他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却原来,他也是个人才。办事效率之高,计划之周密,十分得孙思文赞赏。

一切办妥,我和孙思文坐在亭子里喝茶。平儿跟着我。

孙思文若有所思,道:“这伙计们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我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的眼光。”那位张壮汉,绝对不是目光短浅之人。

豌豆喜欢打感情牌,煽动人家,我也给她打感情牌。王尖嘴的妻子是个贤惠的好女人,挺着大肚跑到工地去看了王尖嘴两次,起初是很不得人心,遭了不少白眼。可是她的温柔贤惠最终还是征服了那群铁汉子。

所以这一局,我算是,完胜。

可是。这一次却是她攻我守。我不能这么被动,还把她这颗不安定因素放着。其实我也不知道安玉宁为什么留她到现在。这是我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留了余地的原因。不然,我肯定会顺藤摸瓜,或者说顺藤摸豆,把她彻底揪出来。

平儿在一旁闹,我便把自己的手给她玩儿。她摩挲着我的手指的纹路,很专心。

我看到她,就会想到柳姿。心里暗暗叹气。

孙思文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道:“安三爷,前些日子逛花街,被安三夫人找上了门,丢尽了脸。安二爷,因为涉嫌纵火,已经很狼狈。”

我吓了一跳:“先生?!”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微微一笑,道:“这些消息,你自己若是想要知道,也能查得到。只是远了一些,要费些功夫。”

我道:“那好的很。”那就不用我付出什么代价了吧。

晕死个gaga,这人突然变得好邪恶,害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防备他。

他道:“这两天,安家的家主之位就会定下来了。下一辈之中。安六少的排名很靠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非,有说得上话的人支持他。”

我想,我是安家旁支的主母,当然是说得上话的人。何况,柳姿是宝库钥匙的继承人。

他意味莫名地看着我,道:“那么,你也该明白。如果,支持他的人出了什么状况,是不是。又会拖上一阵子?”

我:“…难不成他们敢来暗杀我?”我身边可是有武婢的。暗杀他们是不行的。若是明目张胆地来刺,那他们却是没有这个胆量。

孙思文道:“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奇道:“为何?”他一向是个淡定的人。

他若有所思,然后道:“因为,谌容和玉婉霜,都在这里。”

“…”这两个人就是传说中的不安定因素啊。

没几天,我收到消息,安五夫妇已经回扬州了。我松了一口气。那还有谁能奈何我?

然后我又收到了安玉宁的信。他要我准备二十吨冰块库藏。

其实不是要我,而是要我把单子送到那个姓朱的账房那里去。只不过那朱账房一听我这么说,就差点哭出来。

他道:“这件事儿,先前只当没什么要紧。我们藏冰的冰窖,前些日子被婉姑娘卸了,做货仓。”

我冷下脸,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朱账房道:“约莫有几个月了。”

我道:“怎么不早说?”

他道:“冰窖,用得少。前些日子事忙,这件事,我就没有上报。”

我想了想,道:“可是冰窖是一定要有的。不然这一批冰蚕丝,又会出状况。”这冰蚕丝是难得的珍品,一定要用绝对冰点的冰养着。取出来的时候,还要保证干燥。若是冰化了一丝半点,染湿了,质量就会下降一些。所以有专门的保养法子。

夏天穿在身上,那叫一个透心凉,心飞扬。

这么龌龊的东西,当然是贡品。

安玉宁在信里提到过,这扬州的贡品已经三番两次地出状况,而且每次都是备受期待的珍品。虽然每次都有惊无险,却也经不起第三次了。何况,只要能拿出这批贡品,他就能借此机会,断了那江南总织造的野心。

毕竟,分管的地方大了,可就没有这么细心,能总是找到这些珍品。再来,也是因为前些日子要罢黜各地皇商的传言,使得江南总织造坐大,使皇商们束手束脚。才会接二连三地出状况。

所以,这批冰,是至关重要的。偏偏,又特别容易出状况。

我愁眉不展。朱账房面容扭曲。

孙思文乐得看戏。

我很想暴打他一顿,让他变得面目狰狞。

然后,豌豆上门了。

奇怪的是,她好像真的打算卧薪尝胆,竟然很懂得礼数。

她向我行了礼,我请她坐,她才坐在了末座。

我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她。她依然灵气逼人。但是眉宇间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鲜活和容光焕发,显得有些黯淡。

我不说话,她便也不开口。

半晌,她终是自己先开了口,道:“冰蚕丝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这也是我的错,将冰窖改成了货仓。”

我淡淡地道:“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我这么不客气,她便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突然就安下心来。因为我不会错认的,她这种眼神。她眼中的忿恨,仇视,虽然转瞬即逝,但是确实存在。那说明她果然还是有阴谋等着我。我就不用一直猜想她的心思。

她咬了咬牙,道:“我可以拿出十吨冰。”

我漫漫地将视线转去一边,道:“我也可以买到十吨冰。”

豌豆冷笑了一声,道:“小夫人或许不知道,现在整个十八溪,只有养水产的人家才有囤冰。而且这正是囤冰的季节。若是要买冰,这代价,可不小呢。何况冰蚕丝需要的,可不是普通碎冰。最好是能库房冰窖一起买下,若是搬运,只怕,路上若是化了,弄坏了冰蚕丝…”

我想了想,道:“你有什么条件吧。”她才不会这么好心。

其实我不是怕出钱。而是诚如她所说,冰蚕丝太娇贵了,我冒不起这个险。

豌豆的样子依然很谦卑,好像有些不安。低着头,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抬起头来,直面我,道:“我要进安家的门。”

我看着她,不说话。

她突然而来的无措卑微姿态,好像真的不是装出来的。毕竟她以前有多泼辣,我是知道的。现在她突然这样,我也有一瞬间的动容。

她低声道:“我愿意为妾。”

我突然就很烦躁,勉强压抑了一下情绪。做妾,差不多就等于为奴。这没什么光荣的,对于她来说也的确是十分非常委屈的。

我道:“我想一想。”

她直面我,道:“好。”

然后我便没有再废话,让人送她走。

我想过一千次一万次,想到我把她逼到直面我,会是什么情景。我想过她会怎么泼辣,却绝对想不到她这样卑微。可是这卑微却刺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