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一身风尘仆仆,怕冲撞了病人,只得让人带我到后院去换了衣服。这是燕氏的主意,她一定坚持,我也懒得跟她计较。

这屋子,还是我以前的屋子。小小的绣阁,摆着香炉。绣榻上缀着流苏。窗外是葱葱的绿叶。门外有并在屋子里的长廊,地方开阔又清静,春天的晚上,可以在这里看花看月亮。花草已经乱了,月亮也还没有出来。

屋子里很干净,被人仔细打扫过。摆设也跟原来一样。可是有些角落,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有好好整理。想来是我们要来的消息传到,这才特地叫人打扫的。

我默默地换了一件衣服,把那件素色的青色长群换掉,换了一件素月牙的对襟袄子。安玉宁在一旁看着,不做声。然后他给我梳了头。长长的头发被他抓在手中,灵活的手指在青丝中穿梭。很快盘成一个端庄秀雅的罗鱼髻。

我勉强笑了一笑,道:“为什么把我打扮得这么老?”

他把我扶起来,低声道:“你看起来不太有精神,还是素净点的好。”

我也随他,让他拉着我出了门。

柳家文果然躺在病床上。精神还好,神情却有些萧索。

看到我,竟一怔。

我低下了头,小心地跨过那个门槛,默默地走到了床边。下人搬了椅子来,我便坐下。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地吐出那个字:“爹。”

他又一怔,好像突然从一个什么梦境里醒过来一般,随即便是无力地笑:“韵儿,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可是,这个地方,还是我能“回来”的家吗?

我又低下了头。

他絮絮叨叨地道:“其实为父的身子倒还好,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不知道是哪个快嘴的,非要去通报你们兄妹。”

他突然有些悲哀地道:“可如果不是这样,我大约也见不到你们了吧。”

我还是不说话,可是却有些心酸。

他抬起头,似乎看到了安玉宁,便和善地笑了笑,道:“玉宁,来,坐。本来以为,只能见你一面的,没想到你把韵儿也带来了。”

安玉宁在我身边坐了,声音难得的正经平稳:“岳父。我随身带着一株百年的老参,就留下,给岳父补补身子吧。”

我忍不住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就吃百年老参?”这玩意儿要是一个不好,可是会把人补死的好不好?

安玉宁皱了皱眉,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一怔,随即才意识到自己嘴快,当众顶撞了我先生。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我又不好再吃回去,只得蔫蔫的,把头别在一边。

柳家文也没多说什么,只跟安玉宁道了一声客气。然后这俩就把我赶出去了,说是怕我累着,让我去休息。

我累个鬼,一想到我出去了要面对燕氏,那才叫一个累。但是我也不想对着柳家文,最终还是起身告退了。

没想到燕氏也知趣,竟也没有来烦我,而是在院子里呼喝着,好像在摆什么台面。

下人告诉我,她是要摆家宴。

我看着她那个庸碌奔走的模样,心里却异常平静。最终,冷笑了一声,转身回了屋子。

柳进夏出去了。我要过两天才能见到他。

老头子的确病得不轻。我听了半天,才知道,用现代的说法,他那是贪杯喝出来的毛病,叫作脑血栓硬化。他有这个毛病已经很久了,偏偏他还不知道忌讳,还是贪恋那杯中之物。

我隐隐想起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贪杯之人,只是生意场上难免应酬。现在怎么…

安玉宁回来的时候,身上就带了些酒气。我忍不住大发脾气。

“你还陪他喝!你成心要他的命是不是?!”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无奈地道:“我怎么会让岳父喝酒?你也知道这人越老,越要人哄。难为我一直陪他说话。让他忘了贪杯。你放心,他也没怎么喝。”

我无奈地把手抽回来,恨恨地道:“不知检点!”

他扶着我去床边坐下,是我的小绣榻。他低声道:“你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我咬了咬牙,道:“我才不管。”

他无奈地道:“你就是这个样子,一直别扭的要死。对着我倒罢了,怎么对着自己的父亲,也这样?”

我低下了头:“我确实不能原谅他。可是看到他那样,我又觉得心里难受。他这样的人,是不可以说倒就倒的。他害我娘抑郁而终,他害我们姐妹颠沛流离。他害我兄长有家不能回…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说倒就倒…”

他捏住我的鼻子,道:“又说胡话。什么叫他害的?其实,不过是人各有命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岳父心里,又何尝好受。”

我忍不住道:“他今天跟你说了什么?”

他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眼神有些迷离,只道:“也没什么,只是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情。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他低声道:“他还说,你是越长越像你母亲了,连性子都是。让我,惯着你一些。”

我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他既然知道,为什么当初不多惯着安四一些?

安四不过也就是个女人。

安玉宁无奈地道:“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好了,小韵,我们不再想那些了好不好?横竖,多想无益处。”

我抽了抽鼻子,把脸面埋进他怀里,低声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安抚地轻轻抚摸我的背脊:“总要等到你哥哥回来,让你们见上一面。”

我想了想,也对。

他道:“你也不要心浮气躁,也没有什么难熬的。”

我又想了想,觉得,也是。于是我就淡定了一些。

那一夜睡得也还算好。这绣榻太小,塞两个人确实拥挤了一些。他的个子高,连手脚都伸展不开。何况还抱着一个我。

虽然到了娘家,按理姑爷和小姐是不能同房的。不过我才不管他。

我才不要,一个人留在这个有太多回忆的屋子里。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他果然全身酸疼。

我忍不住闷笑。

他无奈地道:“还笑,没良心的小东西,过来给相公捏一捏。”说着,他就自己趴好了。

我挨过去,乱七八糟地给他捏肩膀,捶捶背,一边道:“谁叫你没事干自己长这么大个?”平时看着他也不觉得什么啊,挺瘦弱的么,怎么这下就出现了差距呢。

他道:“你要知道,这张小床是给小姑娘睡的。我怎么说也是个大老爷们,怎么睡?”

我道:“怎么着你也睡了一晚上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道:“说什么都不想都留了。你哥哥回来了,我们就走。”

我继续闷笑。

捏得差不多,我趴在他背上,把头凑下去问他:“玉宁,你今天要做什么?”

他拉住了我的手,亲了一下手背,低声道:“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我道:“带我一起去?”

“那不行”,他略一顿,然后道:“你留在家里,陪陪岳父,你看怎么样?”

我撇撇嘴,不太情愿。

他无奈地道:“你可得看着他。燕氏没什么分量,他要是再喝酒可怎么办?”

我忍不住道:“他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不知道照顾他自己?”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总觉得,他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小韵,你真的要去看看他。”

我想了想,只得点了头。

稍稍收拾了一下,安玉宁陪我吃了早饭,便出去了。

我酝酿了一下情绪,绕到了柳家文那里。

未进得门,就听到一阵雅韵的琴声。是阳春三雪。当初安四曾经反反复复地教我弹这一曲。

我发了一会子呆,听了一会儿,然后才进了门。却见柳家文坐在床上,燕氏穿着一件红色的袄子,身段有些发福,在喂他吃什么东西。有个侍女在屏风后面弹琴。

燕氏伸手扯了帕子,给他擦擦嘴。

我默默地垂下眼睛,走到那侍女身边,看她弹琴。她是一个瘦弱的女子,低顺的眉眼。弹着这支曲子,和安四的优雅空灵很不同,有些哀戚的意味。

一曲终了,她又拨了一个音,还是阳春三雪。

我低声让她走开,自己坐了下去。

阳春三雪。

飞花滚滚散似烟,红尘来去能几年。不叹流萤,叹分别。

一生,一世,一双人。若往年。

屏风突然被大力推开。伴随着一声女子的惊呼。

“四儿!”

我受了惊吓,一下子崩断一条琴弦,顿时手中血如泉涌。

柳家文穿着白色中衣站在我面前,双目血红,面目狰狞。他一手大力支撑着屏风,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燕氏等忙赶上来:“老爷!”

我捂着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很久,神色有些痛苦,好像不愿意相信。最终他闭上眼,一手将屏风推去一边,走上来,拉住了我的手。

我惊慌莫名地看着他。

他低声道:“四儿,你看,你又这么不小心。伤着手了是不是?”

他竟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而显得格外苍老的面容,此时露出了一个极其甜蜜的笑容,却有些凄苦的意味:“你不要担心。这个琴我会找人给你修好的。你是有了身子的人了,就算孩子想听听曲儿,你也不用亲自弹的。”

我一下明白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章:你来与我一起面对

原来他们夫妻之间。确实有过很多很甜蜜的回忆。即使分隔两地,两个人为不同的事情奔走劳累。可是自从安四有了我和柳姿,他们便又找回了当初的感觉。

那恍如是他们的新生。他们重新成为一对恩爱甜蜜的少年夫妻。

可是后来,为什么又会变成那样?柳家文为什么又要这么做?难道他不知道安四会伤心吗?

他现在这样,又算怎么的?早干嘛去了?为什么连安四的死也不能让他动容。

他捧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话。挤出来的那个笑容又甜蜜又凄楚。

我忍不住推开了他:“父亲,您弄错了。”

他忙又扑上来,抓住了我的手,笑着道:“四儿,进夏考中了武举人,你高不高兴?这孩子很出息,也很知道上进。都是你教的好。你看,我常常不在家,辛苦你了。”

他又道:“四儿,你这肚子,怎么会这么大?不是才五个月吗?对了,听大夫说,是双生儿。你说,会不会是龙凤胎?”

他继续说着:“四儿,你不用把那些婆子的话放在心上。我们家虽然不是富甲一方,却也殷实。就算是双生儿。也不会养不活的。”

他还在说:“四儿,等生过这一胎,我们便带着进夏一起到扬州去走一走怎么样?那边的胭脂是顶好的。你总是为这个家操心受累,总该让你出去散散心的。”

他又说着:“…”

我默默地看着他,泪流满面。

他疯了。

燕氏急起来:“老爷,老爷!您看错了!这不是夫人,这是二小姐!”

柳家文怒斥道:“你是什么人?给我滚出去。四儿有了身孕,需要休息。你们不要打搅到她。”

我手上的血,全都流到他手上。染进他手中那些沧桑的沟壑里。血脉相溶。

燕氏急得直要跳脚:“这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说痴就痴了呢?来人,来人,快去找大夫来!”

屋子里闹成一团。

我俯下身。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些畏惧。好像他正捧着一个像泡沫一样的美梦,他明明知道前方就是清醒就是现实,可是他不想醒过来。他害怕着我会毫不留情地把这个泡沫戳破,让他只留下一手的空虚。

我轻声道:“好,我们到扬州去玩儿。我喜欢那里的胭脂。”

他闭上了眼,松了一口气。

我拍拍他的手,轻声道:“老爷,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他马上睁开眼:“四儿,那你呢?你也休息?”

我摇摇头,低声道:“我去陪进夏读书。”

他道:“好,你不要太累。”

我点了点头,应了好。

然后燕氏赶了大夫进来,七手八脚地把柳家文抬起来,弄到了床上。他只是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屈嬷嬷唬了一跳,道:“二小姐。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她又道:“快给二小姐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在一片混乱中,有些头疼。柳家文像个木偶一样被一群妇人摆布来摆布去。我看了一会,突然一阵厌烦。于是低声道:“我没事,这个手随便包扎一下就可以了。等一下,记得把那个琴修好。”

那天晚上,我在屋子里自斟自饮。低头看看受伤的手,白色的绷带在烛火中显得很柔和。

安玉宁回来之后,看到我这个样子,吓了一跳。他先把酒壶拿过去,嗅了嗅,然后嘀咕了一句,道:“你这是什么东西?”

我迷离着眼睛看着他:“是梨花酿。”

他一怔,道:“的确有些梨花香。不过这到底加了多少水,能让你喝这么多?”

我忿忿地道:“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小兔他们。”

他倒笑了。

我朝他伸出手,讨抱抱。

他敏捷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皱着眉头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我那伤手。

我扁了扁嘴,道:“我不知道。我要去如厕,你带我去。”

好吧,我喝多了…

他被我闹了一阵子,终于没有办法。只能把我抱起来,真的把我抱到了厕所。我傻乎乎地把他赶出去,自己解决了一下。

他在外面道:“小心一点,别掉下去了。”

…你才掉马桶里。

因喝了几杯,我也不觉得窘,大大方方地系了裤带,就跑出去。

他松了一口气,活像刚刚真的怕我掉马桶里。然后道:“回去休息,好不好?”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想看看月光。”

他只得道:“好,我带你去。”

我们便一起翻到了后院的墙上。

我笑他:“你以前经常爬我家的墙,没有哪里去就躲在这里看月亮。没有月亮就看星星。没有星星就白灌冷风,就是不肯走。”

他无奈地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又不是才知道。”

我想了想,道:“也对。”

“…”他叹了一声,伸手把我搂紧,低声道,“风大,小心别掉下去。”

这样一来,我们好像又找回了当初的感觉。他是翻墙的怪叔叔,我是不谙世事的小罗莉。偷偷一相逢,便欢喜不知岁月经年。

我低声道:“玉宁,有一天,你会忘了这些吗? ”

他的声音也很低:“怎么会忘?我一辈子也会记得。”

我笑了,道:“这时候说的话,是不能听的。以后,遇到的事情多了,人多了。你总会忘了。到时候,你越走越远,我却还在这里。”

他紧紧地搂住我,道:“那你便看着我,一定要把我找回来。别让我把自己也丢了。”

我不吭气。

他便笑了一声,声音有些愉悦:“我怎么会走远?你一直同我在一起。我走到哪里,你就在哪里。不然,反过来也成。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我想了想,道:“那你说,人要是走丢了,是会后悔的吗?大约他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却毁了他的家。你说他为什么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