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说嘛,跟了大小姐那么久,还没有学会一点半点的成稳,遇事慌手慌脚,没个章法,成什么样子?就说上一回在戏园遇见尚公子那事,你乍见王爷现身时那是个什么表情?好像替小姐心虚一般,你倒说你心虚个什么劲儿?小姐遇见尚公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小姐问心无愧,被你那张脸一闹,王爷会怎么想?”

“我……”这一通数落,芳涵听得不服,但论及口舌,十个她也不及妹子一个,脸儿憋得红了又白,嘴儿气得张了又阖,硬是挤不出一个字来。

“在王府当差,不比先前,你事事都要小心,话话都要经心,一个行差踏错,咱们受罚受打事小,一个不好,连累了小姐,那事情便可大可小了。现在还好,小姐正当宠,有什么事自然会有人替她往小了张落,但若有一天……总之,你给我长个心眼!”

芳蕴心思较姐姐细腻,人也灵透,这些话儿早就要对这个粗枝疏叶的姐姐说,但在王府中,总觉得处处是人,端的是鹦鹉前头不敢言,此时间小姐与王爷坐在里面,有舫门隔着,她们又恰好站在与那厢逆风的地方,是以方压低了声嗓将话一吐而快。但小丫头毕竟年龄稚了些,历练少了些,殊不知自己这般声量在内力深厚的人听来,纵算不是字字清晰,也能句句明了。

舫内,慕晔眸闪兴味,唇角勾扬,“婉潆爱妻有一个好丫头呢。”

婉潆斜倚长榻,星眸将阖,昏昏欲睡,闻言漫应了一声,“谢王爷。”

初夏时节,她上着绣以水红莲花的素银薄衫,下系缀附银色丝线的水红六幅裙,发髻间简饰钗环,一把青丝斜绕过粉颈,披泻到胸前,衬着她肤若凝指,唇若丹朱,眉眼间,已现得三分娇媚少妇风韵

这一份艳色,令侧卧于软毯勾杯小酌的男人心猿意马,长腿跨过两人之间的方几,施施然跻身长榻之上。这榻是他特为自己的王妃而移入舫内的美人榻,仅宜女子的纤纱身躯,他的加入自然扰了榻上人的好睡,遑论他本就为了打扰而来。

已半入梦乡的婉潆被男人的禄山之爪惊得醒来,睁眸首见男人近来盈寸的一双豹眸,其内热浓的欲念令她登时又羞又气,“你不是来看山看水的?怎又……”

他丰润的唇俯下,抵在她菱唇畔,细切热语,“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本王爱妻的眉眼盈盈,方是本王百看不厌的风景。”

她芙颊绯赧,两只手力拒着他压下的宽肩,“此地不行。”

“为夫行与不行,婉潆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他笑得万分邪气。

“我没有说笑,此处我绝不许你胡闹,你若敢,我便要……便要……”

“便要怎样?”

“便要……”是呢,她能拿他怎样?手中没有半点的筹码,与这个男人对阵,无论怎样自己都是必输无疑。“便要不理你!”

他的动作一缓,“不理我?”

“是,不理你!不同你一室说话,不与你同桌用膳,不和你同……”

他俊脸顿僵,“即使为夫拿人格担保会让婉潆体味到不同于寝床上的愉悦?”

人格?她气结:他逍遥王几时有这样东西?况且是用来担保这等事……“不成!”

“不能稍加商量?”

“不能!”

“……好罢。”他叹了口气,一脸的惋惜,极不情愿地起身,翻坐到榻下陈铺的厚毡上。

他……当真罢手了?她将信将疑。

“婉潆爱妻,倘若你当真无意与为夫共赴巫山,烦请将衣襟理好,为夫不想受那等能看不能吃的折磨。”

“什么……”她循着他觑来的眸线,倏见自己半敞的衣襟,其内的樱色兜儿已然被他拉扯出半边……她星眸嗔瞪去一眼,抓起旁边披帛将自己包裹起来。

更为安全起见,她趿起绣鞋,远离那方长榻,就坐于窗前软簟,远眺窗外千顷碧波。

“婉潆爱妻,你要记得你欠了为夫一次,今夜要好好补偿为夫才是。”

她……她极想上前狼狼咬这个男人一口,看看他的皮肉厚实到何样地步!

“婉潆爱妻想做什么尽管做来就是,为夫甘之如饴,欢喜承受。”

她不语不应,任他自说自话。

“婉潆爱妻可知何谓‘小八股’么?为夫突然觉得这三个字与本王的爱妻甚为贴合,婉潆认为呢?”

“你”她委实气极难忍,回首方要娇叱,忽觉一丝风动由后推近。“啪”一声轻响过后,一穿窗而入的物件在她面前摊了开来。

第十五章

起初,二人皆以为是邻近船舫无意甩落来的杂物,及至慕晔觑清来物形貌,不由大怒,长腿阔迈跨近窗前

他倒要瞧个仔细,哪个登徒子敢冒此天下之大韪,将订情物送到了逍遥王妃的眼前?

婉潆则莞尔失笑。自己方才的凭窗一望,居然招来了这等物什,当真是有点有趣了。

摊在她面前楠木小几上的,是一只缠了青巾的指环,以指环式样,一看即知是男子所用,而青巾,更是本朝男子颈间常系之物,青巾递环,可谓风雅呢。

六月初六,俗称“天缘节”,举城年满二八未有婚配的男女尽集云水湖上,驾舟闲游,若见得有哪家舫上的公子抑或佳人入了自己的眼,即可卸下身上配饰,男子绕以青巾,女子缠以香帕,掷投进中意人的舫上,若对方有意,自会有投以桃报以李的回馈。此谓姻缘天定,尽心而为,是曰“天缘节”。

婉潆因早有婚约,又因性子使然,归乡三年从不曾到此间涉足,而活泼喜玩的婉清则不然,年年携婢驾舟,回回满载而归,而与镇南大将军的姻缘,亦始于此。然而,谁成想呢,未婚时不曾参与的风流盛事,成婚后偏置身其中了。觎着颇为气急败坏的逍遥王爷,她暗暗地有几分兴灾乐祸起来:若非他的兴致所来随心所欲,哪会发生有这等趣事?自作孽,不可活。

“这劳什子是你掷来的?”蓦晔高举手中物。

“正是。”三尺之外的一叶游舟上,一青衣男子抱肩长伫,眉目舒展,姿态怡闲,逍遥王的赫然现身亦未使其面上神色有所变动。

逍遥王扬臂,“罗敷有妇,物归原主!”

青衣男子回手击挡,“物既出手,当属佳人!”

慕晔长眉遽扬,挥掌,“名花有主,何须多情?”

男子冷哂,再度回掌,“遇人不淑,自须怜惜!”

可怜那递环的青巾,在别处或能谱成一段佳话,或能成就一段良缘,在此处,却只能化作一抹弧影,在两个男人的掌风间奔波,直教旁观者叹为观止。

但,那“遇人不淑”四个字,着着实实激怒了逍遥王,回击的掌势陡然疾转,将又度踅回的物什拍落碧波之中。

“你”青衣男子目浮淡恼,旋尔又讥然一哂。“此处是什么地方,今日是什么日子,阁下会不晓得?阁下既然在今日携美来到此处,又何必多言?”

“此处是什么地方?云水湖。今日是什么日子?六月六。那,又如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美如斯,吾当梦寐求之。”

“讲得对极子,阁下的确只能是空梦一场!”

“男女情事,贵在两情相悦,婚姻之束,抵不住火样情愫。阁下未必胜券在握。”

“……混账!”他身形遽地掠出窗口,掌风烈烈逼出。

青衣男子亦挺身迎上。

四掌相接,几式迅若闪电的招式切换,一青一黑两道劲影倒行逆施各落回自家船头,旁观者尚在瞬眸间,两人飞身再起,仍是一气令人眼花缭乱的近身相搏。

“喔唷,王爷姑爷会打的呢。”

“是呢,打得还这么好看!”

闻声来的芳涵、芳蕴围拢到主子跟前,两个小脑瓜探出窗口,两张小嘴呱呱不休。

“小姐,王爷姑爷这架应是为小姐打得罢?”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争风吃醋’?姑爷在为小姐争风吃醋?”

“定然是,有人打小姐的主意,姑爷若不吃醋,哪还是姑爷?”

“说得对嘛,王爷姑爷加油,奴婢支持您!”

被她们一左一右夹挤到中间的婉潆,挑了挑眉梢,和颜悦色地,浅启朱唇,“二位在这般的欣欣然之余,可否给我一个喘息之机呢?”

“呀,小姐……”

“……奴婢知错!”两个丫头忙不迭地撤开身。

婉潆视线得以扫见了窗外那两条犹在酣斗的人影,而窗外人亦得睹丽颜。

“水如蓝兮天如碧,有美人兮凌波至。愿得一顾兮心欢喜,吾将心兮……”两身交错,青衣男子足落自家船头,回眸蓦见凭窗美人,居然引颈高歌。

亦落回画舫的慕晔暗切齿根,一掌挥向湖面,排得湖浪乍起,笼覆向青衣男子所立的一叶扁舟。

后者足下运力,将所乘驱离波及范畴,虽毫发未伤,却也因此不得不断了口中歌声,顿时火起,“你这卑鄙小人,扰人雅兴,本大侠唾弃!”

“你这龌龊胚子,荒腔野腔,本王鄙视!”

“本大侠不与你这等无知小人浪费工夫!”青衣男子双足驱舟,原地急转之后,擦波掠行,霎那即至画舫窗前。“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美人如花咫尺间。敢问佳人,可愿与在下驾舟同行,逍遥于江湖之间?”

婉潆嫣然一笑。

慕晔大恼,浓眉立起,便要发作

“豪侠江湖率且真,何须故作孟浪人?”婉潆立身浅福一礼。“有夫之妇见过大侠。”

她只所以一笑,概因这男子虽出语豪迈,行止粗放,但神情目光之间仅见全然的欣赏,全无半点的昵亵,当是一磊落男儿。

“这个卑鄙小人当真是你的夫君?”青衣男子手指慕晔,满面惋惜。

“小女的确已为人妻。”

“唉。”后者摇头长喟。“可惜,可惜,可惜……”

慕晔豹眸圆睁,“你”

婉潆淡哂,“不可惜。”

慕晔一怔。

青衣男子扬眉,“如何个不可惜?”

“小女家事,不足与外人道。”

“哈!”慕晔抚掌大笑。“爱妻所说甚是!”

“大侠。”婉潆仍面朝男子,笑颜温婉,吐语清浅。“您仗剑江湖,阔达率性,世俗繁文缛节于大侠自如无物。然,世俗并未因大侠的不拘而不存在,小女生于世俗,长于世俗,当受世俗礼法所囿,大侠试想,若今日大侠所遇女子之夫并未有吾家夫君这般的广阔胸襟,大侠的青巾递环在前,以歌咏兴随后,那女子的处境当会如何?遭夫家休离,受众人鄙弃,定然不是大侠所希望看到的罢?”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她话间,青衣男子倾耳细聆,她话毕,男子面色微凝,沉吟后,连连三声长叹,“原以为赏心悦目堪名花,不成想兰心慧质一奇葩。可惜,可惜,可惜了!”

“可惜什么?”问话的,是好奇心甚为浓厚的芳涵。

“天公弄缘未作美,恨不相逢未嫁时。”

慕晔嗤之以鼻,冷冷睨了过去,“白日梦易醒,妄想徒成空。”

青衣男子对他睬也不睬,双手抱拳,“在下余天元,游迹于江湖之上,不免放浪形骸,先前若有唐突,还请姑娘海涵。”

“余壮士言重了。”

“姑娘可否赐告芳名?”

“小女……”

慕晔倏然现身于妻子之畔,伸臂将她扯向自己怀内,“本王爱妃的名字岂是你这介草莽能问的?还不给本王滚开!”

青衣男子冷哂,“美玉偏得配碔砆。”

“放肆!”慕晔一咆,右掌便欲扬起。

“夫君。”婉潆柔声。“余壮士乃江湖豪侠,难免不拘小节,夫君亦非心胸狭隘之辈,莫要动怒才好。”

“你”黑丽的大眼珠子逼视在妻子玉面上。

她再转窗外男子,娓娓道:“女子自出嫁那时始,闺名即不复存在,是以,小女从夫姓慕。余义士,吾家夫君失礼之外,万望见谅。”

额角突突跳了两下,俊美颜容怒意浮腾,“本王几时失礼了?”

“他日若有机会,吾夫妻再当向余义士陪罪。府中尚有杂事待理,吾夫妻就此与余义士别过。芳涵,芳蕴,吩咐下去,回府。”

“我几时失礼了?”

一记轰雷,振聋发聩。

果不其然。步入寝楼,婉潆为自己的先见之明颇感欣慰,方才未入后院即打发了两个丫头,便是防着这位爷的雷声大作。

“你说,你说,你说,本王何时失礼了?”慕晔两手握她肩头,两眸斥燃盛怒之焰,死死将她盯住,一声高过一声。

“王爷,那不过是对外的客套……”

“谁要你和那个下流胚子客套了?谁准了”他两道墨似的浓眉直直立起。“你当着本王的面,和那个下流胚子言来语往,是当本王不存在么?你置本王于何地?”

“王爷……”

“你明明亲眼见着本王和那个下流胚子交恶,你是本王的女人,不与本王同声同气倒也罢了,居然还对下流胚子笑脸相向,你是想气死本王么?”

“王爷……”

“那个下流胚子胆敢调戏本王王妃,按律斩他十次亦不为过,你急匆匆把我拉了回来,难道是怕本王当真杀了他?你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凭什么对他多方维护?凭什么?凭什么?”

“你闹够了没有?”突地,她星瞳圆瞠,一字一句道。

“……呃?”他一窒。

“请问王爷,云水湖上,臣妾可曾有过有违逍遥王府名望的失仪言行?”

“没有。”

“请问王爷,臣妾与人交谈,可曾有过有悖妇德的言语暧昧眉目传情?”

“没有!”

“请问王爷,臣妾自始至终,可曾触犯过王颜尊严?”

“……没有!可是……”他嚅了嚅丰唇,又道。“你那份虚假的恭敬,本王更不喜欢!”

“你……”她气极恼极。“你走,你……你今夜去睡书房!”

他一震,“为什么?”

“因我生气了!”

“……本王也很生气!”

“是。”她笑,笑得美目蕴火,贝齿切咬。“所以,臣妾恭请王爷移架他处,以免臣妾再惹了王爷不喜,请”

“本王不走,本王偏不走!”他甩身,大剌剌坐在酸梨枝圈椅上,挺胸抬头,黑丽的大眼珠与她理直气壮的对望。

她飘飘下拜,“臣妾告退。”

他大急,一个箭步闪至她身前,两臂大张,“你要去哪里?”

她低眉顺目,“此地留给王爷清修,臣妾不敢打扰。”

“……走便走,本王还怕了不成?”他反手扯下门闩,室门訇然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