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纤足,却见一只威风八面地长腿先她跨落于门外,并直踏石甬,一迳向前。

一刻钟后,芳涵、芳蕴两张小脸忐忑现于门后,揣着万分的小心凑近主子跟前,问:“小姐,您又把王爷赶出去了啊?”

第十七章

距那日,又是三日过去。

尽管府中下人并不能如芳涵、芳蕴这两个主母的贴身丫鬟一般窥听得到主子之间发生种种的细枝末节,但当王爷再度独宿书房,个中因由不想自明,诸人说不得又要杯弓蛇影谨小慎微起来。

然而,这三日,王爷并没见前度的电闪雷鸣。每日,出门巡视,回府接见地方官吏,抑或留府舞剑闲读,出入行坐皆如往常,眉目之间日晴月明,不见阴霾堆积。

有鉴于此,下人们悬了三日的心弦逐渐放下。

但,表象仅是表象。

“方才冷总管又来了呢。”

初夏午后,漪兰亭内,贵妃椅上,婉潆膳后小睡。芳涵为主子覆了薄毯,一把将芳蕴拉出亭子,悄声道。

“说些什么?”

“能说什么?还不是老生常谈。”芳涵撇了撇嘴儿,道。

芳蕴张望了亭内一眼,“可是,小姐像是还没有消下气去呢。”

“是呐,说也奇怪了,咱们伺候小姐这多年,小姐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好,哪一回二小姐惹了老爷、夫人生气不是小姐从中说好话的?怎一遇着王爷姑爷,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

“咱们是丫头,主子间的事不好胡乱揣测。”

“话是这么说,但冷总管和那位嘴皮子厉害的朱嬷嬷隔个一是半会儿便找咱们一趟,你吃得消么?”

“这也没有法子的事,谁让咱们是……”

“芳涵、芳蕴。”说曹操,曹操到,嘴皮子厉害的朱嬷嬷姗姗登场。

“两个丫头,老身下面的话若说得重了,还请担待着点。”

说起这朱嬷嬷,称得上是个人尖儿了。因早年曾于逍遥王母妃跟前伺候,逍遥王爱屋及乌,对其颇为敬重,接来府中为得便是为她养老送终。而这朱嬷嬷食得却非闲饭,非但将府内所司之事打理得清清爽爽,对手下小婢也能和蔼客气,在府内下人中甚有德望。尤其,一旦触及与慕晔相关之事,精利本色彰显无余,气势恁是惊人。

“照理,咱们都是来当差伺候主子的,我这个老不死的不该说得太多,但老身蒙受太妃的恩典,最看不得的就是王爷吃累受苦。这几日瞅着王爷那般消磨自己,老身委实没办法坐视不理。”

漪兰亭外,几株枝繁叶茂的玉兰树下,朱嬷嬷正襟而坐,神色端凝,语声郑重。她面前,芳涵、芳蕴并肩而立,聆听教诲。

“咱们不去问主子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不是咱们这些个做下人奴才的能过问和敢过问的,但主子的安康喜乐是我们下人的福分该是没错罢?这几日,王爷在就寝前总要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方能入睡,翌日又早早离榻舞剑骑马,打理公务,用膳更是是草草了事,谁都看得出王爷是存了意地在折腾自己,长此下去,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你们认为呢?”

“是……”两个丫头耷拉下脑瓜,暗暗互递着眼色。同样的话,先前便已然听过数次,但一次比一次更紧迫呐。

“姑且不说王爷是金枝玉叶,只星半点的闪失咱们举府的人谁也担当不起。单说王妃嫁进王府才短短几个月的工夫,若王爷的身子受了病,最吃苦最心疼的,当是王妃不是?”

“……是。”

“虽然咱们当下人的该谨守本分,但若是对主子好的事,当劝的还是要劝,你们两个年纪轻,想不到那一层,我这个老不死的就算倚老卖老了。就劳烦你们在王妃跟前,把该说的话该做的事说了做了,如何?”

“……奴婢遵命。”

“好,老身晓得你们这两个丫头灵透,响鼓用不着重锤。”一番软硬兼施的陈辞结束,朱嬷嬷不紧不慢地起身。“老身要亲眼看着下人们为王爷煮醒酒汤去了,你们也忙去罢。”

“嬷嬷慢走。”

“嬷嬷走好。”

两个丫头毕恭毕敬地将这位尊神送出视线之外,心有灵犀地,齐舒出一口长气来。

“等着罢,不到一个时辰,同样的话我们又要听上一回。”芳涵无奈道。

“果然是宫里打滚出来的,这嘴上的功夫忒是了得,杀人不见血呐。”芳蕴重叹道。

漪兰亭内,婉潆明眸睁启,眉心浅颦,欲恼欲嗔:那个人,当真是可恶极了

第十八章

“王爷,您近日胃口欠佳,厨间特地为你烹了这道红焖猪手,用小火焖了一个时辰,味足肉酥,滑而不腻,您多尝两口……”

“这时节吃这等菜色,不怕油腻了么?”

“那……这道十色什锦,用十道当下的素菜炒成的,色香俱全,清爽脆口,您……”

“本王又不是兔子,吃恁多草做什么?”

“这道……”

“除了这壶老花雕,都撤下去罢。”

“这……”

行至门外,正将这一席对话收拢进耳,婉潆不觉啼笑皆非。

“参见王妃。”

门前侍卫拜谒声惊动了室内主仆,抬头望来,四只眼睛,两副神情, 迥然不同。

“奴才见过王妃。”冷志喜形于色

“此间不需要人伺候了,冷总管请便罢。”

“是!”冷志应得极是爽快。“奴才告退。”

端踞膳桌之畔的男人怫然扬声:“告什么退?本王几时准你……”

婉潆星眸瞟去,话者舌间一顿,即时吞声。

这还真是一物降一物,王爷怎就有了这么一位克星?冷志暗叹。

然而,待他身形消失于阖拢的室门之后,逍遥王爷浓眉傲扬,再度发难,“此地是本王书房,未得本王允准者,不得擅入!”

婉潆满面敬色,“但不知未得您允准擅入者,该当何罪?”

“该当……”他本欲说几句重话狠话,但撞上了那两泓盈盈秋水明眸,口舌间又是一结。

她恭之如仪,“王爷若一时想不起该如何治臣妾的罪,不妨允准臣妾陪王爷一道用膳,可否?”

他面色冷矜,“本王已然用罢了。”

她浑若未闻,径自在膳桌旁落座,持箸就食。

他以眼角余光傲瞥妻子,酷声道:“这都是本王用剩的,你若想吃,重新换来,堂堂王妃吃残羹剩饭,成何体统?”

她眉目未抬,细细咽尽口中余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王爷可听说过?”

“你”他起怒,便要咆哮,一物径自送进了他张开的唇内。

“这道红焖猪脚的滋味委实好有了,王爷尝尝。”。

“……”他瞠眸。

她嫣然一笑,“王爷还想用些什么?”

他眉峰紧蹙,俊脸上挂着十二万分的勉强,咽下口中食,“不必了,本王……”

“这道清炒笋片也鲜香得很。”又一箸递入。“味道如何?”

“……勉强可以入口。”

“还有这道凉拌茄泥,入口即化,这时节里用起来最能开胃,臣妾最喜欢。”

他维持着唇角的紧绷,“你喜欢吃,尽管吩咐他们常为你做就是。”

“是。”她恁是温顺。“臣妾当真饿了,王爷陪臣妾用膳,可好?”

“……你这般哀求本王,本王勉为其难罢。”他傲意不收。

“谢王爷。”

“好说。”

这一刻,夫妻相敬如宾。

晚膳用罢,已然是半个时辰后。

“本王原是毫无胃口,只因你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本王方勉强将这几道菜用完。”对着确确实实只余了残羹剩汤的膳桌,逍遥王爷淡淡道。

“王爷体察民生疾苦,爱惜盘中餐食,臣妾深有体认。”她从善如流,以湿巾拭了手,双手将膳后的清口茶奉上。

他脖颈高挺,目不斜视,一指懒懒勾来杯耳。

她款款外行。

他蓦地立起,“你去哪里!”

“晚膳用过了,臣妾去……”唤下人前来。

“不要!”他掷了茶盏,箭步来到,长臂狠狠将佳人揽住,一头埋入散发馨香的肩颈间。“不准离开本王,不准!不准!不准!”

唉。她柔顺地靠去,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予身后精实的男人胸廊,两只素手罩上环在腰间的大掌上,“臣妾没有想离开。”

“你有!”他执拗地。“你赶本王走,你让本王独守空房!”

独守空房……一丝甜意清清浅浅弥上心头,抚在他手背上的素手更为轻柔。

“你不理本王,不管本王,不要本王,这书房的床又冷又硬,本王吃尽了苦头!”

这王府内,谁敢让这位爷睡冷床栖硬榻?她在他怀内回转身去,仰高脸儿,含笑凝视那张俊美无匹的颜容。

男人撇着嘴,犹咕哝不休,“本王没有错,你却要赶本王出来,你偏向着别人……”

“偏向着别人”,这几个字,当真说得有千般委屈。“臣妾几时偏向着别人了?”

“你有!那个下流胚子……”

“他不重要。”

“呃?”

“臣妾当下认为,那湖上众目睽睽,我们何必给旁人太多话柄?不若避重就轻,息事宁人。我们大可不必与一个外人有太多计较,不是么?”

“外人……”他丰唇上扬。

“王爷,您确定您要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继续生臣妾的气么?”

这话,他受用得紧,“本王哪里生你的气了?本王疼你都怕不及。”

“……”原形毕露了。“那,臣妾……呀!”

她一声轻呼,乃因身子被他悬空抱起。

“你这是做什么?”

“小别胜新婚,婉潆爱妻以为本王在做什么呢?”他坏笑,三两步便来至里间,将怀中人抛到榻上。

这就是那张“又冷又硬的床”?抚着身下的锦丝软褥,荞麦缎枕,尚在思忖间,男人业已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将她当成了膳后点心拆吃入腹,在这张曾“吃尽了苦头”的床上,吃尽甜头……

第十九章(上)

“如此说来,逍遥王对这位新娶的夫人,是还算喜欢的了?”

天朝京都邺州城,金碧辉煌太子府。起居厅内,陈设布置皆方正有棱,彰显主人禀性。此刻稳踞宽案之后聆听属下陈报者,一袭明黄锦袍,五官俊朗如雕,气度雍容华贵,是为太子府之主。

太子慕曦,当今皇后惟一所出,幼时即长伴于天子身侧,受父皇悉心调教,十六岁随父皇远征东漠,平定回部叛乱,声名初立。十八岁加冕太子桂冠,至今二十有五,七年间屡任太子监国,处事果断,行事坚毅,又不失宽厚圆融,颇得天子之心。嫡出名正,又有天子赏许,太子登临大位之途,想来自是顺风顺水。然天子之家,亘古来便是天地间最多事也永远无法少事的,高踞皇位尚不能高枕无忧,况乎尚有一步之遥的太子之位?那真个是国之事,家之事,人之事,事事关心;天之心,君之心,人之心,心心难放。而这其中,又属一个“人”字至关要紧。

纵然国事如天,天威难测,若具智慧才识,又兼慕僚智囊,亦不难迎刃而解,顺应天意。惟独这“人”,瞬息万变,如水无常形,上可渗透天意君心,下可左右风吹叶动,载舟覆舟皆系于此,最不能掉以轻心。

而这“人”中,若有自己发自于心的关怀之人,又更是微妙不可言道。

慕晔虽非太子一母同生,但二人自小行走亲近,形影相随,为维护幼年失母的六皇子,同属稚龄的太子不惜与其他异母兄弟挥拳相搏,直至惊动了太后,将慕晔接去寝宫亲自抚养,方有了六皇子今日的恣意张狂。

慕曦诰封太子的翌年,慕晔得封逍遥王,藩地苑州,按天朝律例离京迁居,至今六年。此期间,兄弟二人仅在太后六十寿辰时有过短短几日的聚首,太子命各处耳目对远在异地的兄弟多加关注,也是人之常情。

“依在下所见,逍遥王对这位夫人不止是还算喜欢。”伫身案前者道。

“哦?”慕曦掀眉,满面兴味。“以天元所见,又是如何?”

“情根深种,宠爱入骨。”

太子哑然失笑,“本王那个爱惹祸的六弟,还会有这一份心性?”

“以在下所见,委实如此。”

“苏大人的千金如此出色?”

“当真是位可遇不可求的绝代佳人。”

慕曦听得微怔,“被天元如此一说,本王对那位尚未谋面的六弟媳突然心生钦佩起来。既如此,见上一面倒也不妨。”

“太子是说……”

“再过月余,母后的寿辰便到了,虽则并非整寿,无须大庆,但母后思子心切,传逍遥王进京祝寿亦无可厚非,何况逍遥王新婚未久,是该携夫人前来谒见父皇、母后。”

“若如此,太子那个打算便无须另找缘由调逍遥王进京了。”

“正是。”慕曦覆眉莞尔间,目色微深:小六得偿所爱,可喜可贺。但不知,在你心中,为兄与你那位夫人的分量,孰轻孰重?

第十九章(下)

七月天,饶是苑州气候温润,也有骄阳如火时候。前些时日连降暴雨,慕晔赶赴苑江沿岸察看堤防。近几日暑气高涨,逍遥王虽身在外地,依然命随行的冷志归府,接王妃至城郊别苑避暑,同行者,除了义母米氏,尚有岳母何氏。

王府别苑处于城郊,依山而建,纳林成园,山间清溪穿苑而过,并有天水成瀑,委实比城内清凉许多。几日来,婉潆与母亲同食同寝,优游其间,几乎形影不离。

想那王府虽不若深宫内院那般浩深如海,但也绝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自出闺阁,除却婚后五日归宁时与双亲有过一日的团聚,便再未谋面,这一回母女重逢,她当然欣喜万分的了。

无疑,慕晔此一回举措,着着实实讨好了娇妻。

“小姐,奴婢……”几经迟疑,犹豫再三,趁着老夫人午歇时光,芳蕴终还是决定开口。“奴婢有话要说。”

窗下执卷的婉潆抬眸,觑着自家丫头的郑重神色,道:“说。”

“您不该只陪着老夫人。”

“嗯?”她微怔。

“小姐莫忘了一同前来的,还有米老夫人。依奴婢想,王爷姑爷作这样的安排,为得就是让小姐与米老夫人婆媳融洽相处,但这几天下来,除了用膳时候,您都只和老夫人在一起,从奴婢的眼睛看过去,您都是冷落了米老夫人,何况王府里的其他人?米老夫人真若和您计较起来,哪怕是讲到王爷姑爷面前,理亏的也定然是小姐。奴婢是绝对不以为小姐会如那些个俗人一般,囿于米老夫人出身而有所轻视,小姐只是疏知世俗礼节,而老夫人自和小姐久别重逢,又是太过欢喜,也给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