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婉潆沉吟良久,道:“想来,我当真是失礼了。”

“奴婢还要再说几句。”芳蕴向前凑近了两步,道。“奴婢跟随小姐三年,自诩对小姐的脾性有两三分的了解。以小姐外柔内刚的性子,以那样的方式嫁进了王府,心里对王爷必定是存了怨怼的。奴婢忖着,不管王爷对您有多好,您必定还是没有办法忘记您是被迫入府的罢。”

婉潆秀眉淡挑,抿唇未语。

“我的好小姐,不管事情是怎样开始的,您现在已经是王爷的妻子了,姑且不去说什么嫁夫从夫的老话,王爷现在对小姐还有一股子热情在,这当下,您若即若离也好,忽冷忽热也罢,王爷都能说服他自个儿原谅您,包容您,可,如果有一天……奴婢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奴婢只说现在。趁着王爷当下顶喜欢小姐,小姐您也该赶紧为自己打算打算。”不待主子细诘,她已道。“早日生下子嗣,有了个依靠,也就少了几分后顾之忧,您说呢?”

婉潆冁然。自己先前怎未发现自家这贴身丫头尚有这一份精明在?“芳蕴说得是,我受教了。”

芳蕴略见窘促,“小姐,奴婢这话,小姐不一定要采纳,供您思虑一下也好……”

她摇首,“才夸了你,怎又虚套起来?既然是我们错了,何须蹉跎时间?。”

她言出即行,起身,出门,寻人,赔罪去了。

“……王爷现在对小姐还有一股子热情在,这当下,您若即若离也好,忽冷忽热也罢,王爷都能说服他自个儿原谅您,包容您,可,如果有一天……”

自家丫头说了两样事,自己却避重就轻,为何?

倘若……当真有一日,他那份莫名其妙的热情消失,倘使更年轻更美丽的女子将他目光移去,届时,自己将会如何呢?

这一自问,一旦滋生,即盘桓心头,久萦未去。

第二十章(上)

别苑归来,婉潆着力改变。

芳蕴那席话,务实且中肯,尽管她未必全数认同,仍愿将其中些许拿来采用。她何尝不知呢?慕晔对他,除却娶入府时的不择手段,可谓无可挑剔。对这样一个已然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她应试着以心纳之,也应善尽人妻之责。

“王爷,这是府中送来的酸梅汤,来人说是王妃亲手熬制的,为王爷解署之用。”

当身处护堤工程帐篷内的慕晔接到这一份大礼时,真真个是受惊匪浅了。以至于当即留了总管冷志驻守原处,连夜乘一骑快马赶回府中,仅为确定真耶假耶,是耶非耶。

然而,逍遥王的惊喜刚刚开始,方兴未艾。

“王爷,您深夜操劳,王妃做了冰糖银耳羹,命小的送来。”

“王爷,这是小姐为您做的冰丝枕,为您在书房午憩时去暑消热用的,您试试可否合用?”

来自于爱妻的体贴,开始于各细微处展现,由最始的受宠若惊,渐至心花怒放,渐渐地,逍遥王始觉这桩情事己不再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婉潆,在日渐熟稔起的付出中,亦愿相信自己与这个最初并非心甘情愿嫁予的丈夫,渐入佳境。

如若,这一场情爱就这般自然顺延下去,或许,这一对男女纵不能鹣鲽情深,如胶似漆,亦能情真意笃,相守到老,而这座距离天朝漩涡中心六百余里的逍遥王府,亦将一方供他们耳鬓厮磨、形影相偕的世外桃源。

只是……

休言世外有桃源,九重天有鸿雁来。

这日,逍遥王携妻至赵府探访各自好友,一封来自京城的宣诰,驾临逍遥王府。诰云:皇后凤辰将至,宣逍遥王携新婚夫人前往拜谒,以尽人子人臣之职。与诰书同至,尚有当今天子赐赏婉潆的凤冠霞帔,珠簪佩环。

一时间,六百余里外仿佛遥不可及的京都,摆到了眼前。

“王爷当真打算与王妃同行?”

书房内,主仆就苑州大小诸事商议铺排过后,议得即是进京之事,冷志面有踌躇,问。

“这是什么问题?”慕晔浓眉一掀。“莫说母后宣诰中是如此责成本王的,纵使没有,本王带王妃进京入宫拜谒,有何不妥之处么?”

“奴才是指太子那边……您此去,必定是诸事缠身,不能时时陪在王妃身边,王妃身处异地他乡,一个人置身在那个天底下最是讲究依靠的地方……”冷志话吐含混,但其意自明。“皇后虽有宣诰,但若王妃因玉体抱恙不能同行,皇后宅心仁厚,想必不会深责。”

“呃……”慕晔凝眉沉吟。

宫廷那方泥潭的险恶,他最知端底。自己清婉秀雅的爱妻,与那深墙内的豺狼虎豹,宛若云与泥,若当真将婉潆置于那处,他绝然不会应允。但此一去不是十日八日便能返回,思及将有数月不能怀拥佳人而眠,着实是一份煎熬……

“本王记得,本王受封逍遥王时,除了这封地苑州,皇上尚赐了一座京都宅院给本王,有此事么?”他问。

“有的。”此话方出,冷志即领会了主子之意,遂不再对同一话题多作赘述。“王爷在京都的确有一座王府。只是,王爷于受封翌日便辞京赴藩,不曾在那府内住进一时片刻。”

“那宅院照顾得如何?”

“奴才责人值守,定期洒扫修葺。”

“你遣人快马赶去,吩咐值守府中人早作筹备,进京之后,本王与王妃将长住府中。”

“奴才定会打理得当。”

顿了顿,冷志又道:“依奴才拙见,王爷这一趟还是有米老夫人同去最妥当。米老夫人于宫中二十几年,最知悉其间的水深水浅,及那些个礼节规矩,有她老人家在一边帮衬着,王妃行事说话也有了依据的分寸。但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慕晔歆然大悦。“能让冷总管如此费心考量,想来本王的这位王妃很得你这位冷面大总管的拥戴呢。”

冷志浅哂未言。他这一生,惟有逍遥王一个主子,王妃既然是王爷这当下最在意的,他亦会苛尽全力地在意,为王妃煞费苦心,为得是让主子无虑宽心,不必因这份在意分去过多心力,贻误了大事。

但愿,王爷此遭京城之行平安顺遂,万事称意。

但愿如此。

第二十章(下)

既然决定了夫唱妇随,逍遥王执意携妻进京,婉潆自是欣然从命。

京城之行即将启程,说不得须与亲友有一番辞行,她先回苏家小住了三日,再至赵府向惟一的闺中好友作别。赵莹虽是才情卓越的绣界才女,为人处事却向来豁达开朗,虽是作别,并未惜别,只是,眉目之间有隐隐忧色。

“婉潆可知进京意味着什么么?”

“愿闻其详。”

“在苑州这块地方,你既是逍遥王妃,也是这个地面的女主人,进了京,你便仅仅是逍遥王妃,是诸多皇家儿媳的一个。在这里,除了逍遥王,人人都要向你行礼,进了京,你便须向多人行礼。”

婉潆星眸凝觑好友,沉静聆听。

“你饱读诗书,有着满腹的经纶,若你想,名闻苑州绝非难事,但你却低调沉敛,若非有婉清的从中牵引,我断不能结识喜欢静养深闺的你。而皇家呢,却是世上最张扬最热闹也最喧噪的地方,你进了里面,怕是不能随心随性,但莹儿又怕你随波逐流,变成了一个左右逢源、巧舌如簧的世俗贵妇。”

她微晒,“以莹姑娘之见,我该如何自处?”

赵莹轻叹摇首,“我哪里会有什么见解?那个地方,笑时未必是笑,哭时未必是哭,人人都有一张掩饰真实的面具,人人都有一副各有计量的肚肠,一切,端要看你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

“对那个地方如此的清透了解,难不成莹儿曾经涉身其中?”

赵莹怔住。片刻间,秀靥上有一片恍惚阴霾飘过,虽仅仅刹那,却足以让那双秋波失却几分明媚,添进几许萧瑟。

“京城本土的绣品必定有独到之处,莹儿可要我带些回来供你参详?”婉潆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每人心中皆有一方他人不能触及的领土,她的随口之问,不须好友的推心置腹。

“……也好。”赵莹释笑。“婉潆,认识你,是赵莹此生之幸。此一去,路途迢迢,莹儿虽不善音律,仍愿献丑,抚琴咏歌为你送行。”

送至友兮歌咏志,

路漫漫兮且珍重

且珍重兮勿匆匆,

勿匆匆兮悦心目,

长路花开意态浓,

莫负关山千万重。

长路花开意态浓,莫负关山千万重。

此去邺州,为得是朝贺皇后凤辰。皇后凤辰尚有二十日方到,慕晔早早动身,为得便是携爱妻徜徉山水。是以,一路行来,一路看去,倒不曾辜负了好友的嘱托,错过了沿路的花开花红,风光万千。

“你们两个坐到后面车上去。”

一场临溪烤鱼烹汤的野炊过后,车马重行,两个丫头正各自捧着摘来的野果野花向主子叽喳献宝,车帘掀开,慕晔半弯着身子跨入。

芳涵、芳蕴各自窃笑着,百分乖顺地撤了,并万分机灵地带上了两扇菱格红木门,留给主子们一处与外隔绝的世界。

“你……”婉潆一见他那眼色神态,便知他的不老实又发作了,端的是气羞交加,星眸嗔恼瞪去。“你就在那边坐着,不得靠前!”

“不成呢。”慕晔坏笑着,径自欺近来。“婉潆爱妻不管说什么,为夫都可以听,惟独这样事,为夫不能全依你。”

一个虎扑,已然是温香软玉抱满怀,垂首先将那红菱般的唇花撷进口内。她粉拳捶打上他宽阔肩头,却也奈他无何。

“就在方才,看着你喝汤时,有汤汁不慎流出你唇边,为夫就想这么做了。”不老实归不老实,慕晔深知自己这八股小妻的底限,不敢在车中真正放肆到底,缠吻过后,怀拥佳人道。虽然,他心底最渴望的,是在方才的山野间,碧草为床,蓝天为被,与爱妻好生恩爱一番……

“义母就在后面车上,你这般荒唐,想她老人家怎么看我?”将他探在衣襟内的手打出,她眉心浅颦,低声娇叱。

“义母对本王可是疼爱得紧,本王爱的,她只会一并爱了去。”他抬指将她眉间抹平,一吻落上。

她蓦地呆住。床第间,他有过热语蜜话无数,但这个字,她是第一次由他嘴里听到……爱?

婉清说,所谓“爱”,是无数个喜欢的叠加,无数个思念的累积……婉清与洛北翰经历了恁多波折方能得成眷属,有恁样强烈的情绪不以为奇,可是,他是从何断定对自己的,会是那样一个字?

“在想什么?”他捧起她柔颊。

“想你。”她道。话出口,方觉失言,芙颜霎时红艳如火。

“好极了!”他先是一怔,旋即拥紧了她,放声大笑。“哈哈哈……”

如此畅快,如此衍自于内心欢悦的声量,穿透车门,穿越车窗,不怕人闻,不怕天晓,直让那百花随舞,百鸟和鸣。

后面车上,闭目养神的米老夫人睁了眼,唇角亦欣然上挑。

这一路,有山有水,有花有笑,倘使能一直这般行了下去,想必他和她都愿走到天荒地老。

然而,京都既然矗立路之前方,行行复行,当有尽时。

这日,京都到了。

第二十一章(上)

邺州。

京都之地,国之央心,繁华自不必细述,更令芳涵、芳蕴这两个南国小女子叹为观止的,是京城逍遥王府的阔朗与豪迈。

“这么大的一座王府呐,比苑州城的大上许多罢。院子大,房子也这么高,连树也……小姐,你看那边,那棵树高得仿佛能够到天了呢。”

“还有那个池子,顶得上咱们苑州王府莲池的两倍大小!”

初次领略到北地风光的不同,两个丫头兴奋太过,奔跃在偌大的府院内,绵软酥甜的南地官话随着两个娇小影儿盘绕在这方寂静了多年的所在,引得府内男丁觑望不止。

婉潆含笑随行在慕晔身侧,亦是闲意观赏异地风光。穿经花园,果然是高木蓊郁,遮天蔽日,纵算那些个不乏柔媚风韵的花儿,也因受了这北地水土的滋养,额外多了几分挺拔矫健。

“月华亭?”一座建在假山之顶的八角大亭,引得她驻足仰望。

“想看?”慕晔问。还未待她点头还是摇头,已揽起爱妻纤腰,直飞上去。

今时今日,对这人的放肆不羁,她已然是逆来顺受,懒得与他计较了。况且,近处观亭,的确别有风情。角檐凌飞,亭柱傲立,型态张扬,其上雕有山川长河图样,不求形似,但见神随。想苑州处处有亭,皆是玲珑精巧,如这般粗疏大气的,实属罕见。

“在这边歇息一番也好。”慕晔携她坐进亭中,放目远眺,竟是将整座花园的景致尽收眼底。“这座逍遥王府,本王这个逍遥王还是首度登临。”

“为何?”她问。

“为何?”他一怔。

“按天朝律法,皇上颁诏赐府,你须至此接手房契,与户部经手官员核查宅况等,而王爷获封之后即匆忙离京,难道当真是苑州城之行迫在眉睫?”

“嗯?”他眸光微闪。“我的爱妻几时连律法也喜爱研读起来?”

“你不愿多说,婉潆自不会多问。但婉潆想告诉王爷,婉潆受父亲的言传身教,自幼对名利并无深求,无意做‘春日凝妆上高楼’的闺中妇人,直至‘忽见墙头杨柳色’,方‘悔教夫婿觅封侯’。”

“婉潆……”他轻吁,执起她一只素手,合握于掌心。

“婉潆今日见到了这繁华的京都,看到了这座雄伟王府,不日还将前往天地底最壮美的宫廷,如此种种,实与婉潆当初所欲羡求的寻常生活相悖。但嫁夫从夫,婉潆会竭尽全力地修身养性,不失却王爷的体面;然而……”

“然而如何?”他问。

“然而,婉潆怕是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皇家妇人。若有可能,婉潆想随王爷早日返回苑州城,泛舟云水湖上,撷花芸香园内。”

“好。”爱妻此言,不啻在向自己倾诉心曲,他深以为喜。“本王答应婉潆,此间事一了,不会多做盘旋,即刻与你一起返回苑州。”

“谢王爷。”她嫣然笑语,恍若芙蓉花开。但,胸臆间却全无面上的晴好。

皇后凤辰,宣皇子进京贺寿,并无任何牵强。但启程前夕,米老夫人特地找上她来,摒去左右独语的那一个时辰,令她无法不去多作思量……

“晔儿的生身母亲兰妃娘娘当年是为了救太后香逝,之后太后因惊吓过度大病了一场,皇上日间理朝,夜间守候太后病榻旁,着实无暇分顾,失去母亲的晔儿便因此招致了那些曾因晔儿母亲受宠饱受冷落的宫妃们的欺侮,若没有太子以命相护,晔儿的小命怕就没了。所以,晔儿对太子,不仅有兄弟之义,还有孺慕之情,但凡事关太子,晔儿总会义无返顾。对此,你要体谅。”

“……体谅?”

“皇家事多,晔儿是诸兄弟中惟一得太子信任的,注定要承担大事。作为妻子,尤其是皇家的妻子,最好是能看不到便看不到,能听不到便听不到,只须侍奉好丈夫,尽妻子本分即可。”

以米老夫人的阅历与心计,若无必要,断不会作这般言语。她想,她的丈夫此番进京,必定别有缘由,而这缘由,应该便是米老夫人口中的“大事”。“大事”如何“大”?她不得而知,也无意得知。既然米老夫人嘱她善尽本分,这“规劝”亦当是人妻之责,不是么?

“王爷,太子府的凌总管前来拜会王爷。”

亭下,递来垂禀之声。

第二十一章(下)

“小六,你长大了。”

一别五载,倥偬岁月在每人身上皆留下行经痕迹,昔日弱冠少年皆长成青年男子,四目相对,百感交集,太子慕曦一径地拍打慕晔宽阔了许多的肩头,晌久,才有一句话出来。

“太子哥哥……”慕晔险近哽咽。

“快坐下!”慕曦重拉着他步向厅央已然布置好的筵桌,亦不管了尊卑长幼,挨肩并坐。“这些菜,我记得都是你从小到大喜爱吃的,看府中厨子做得能否合你的口味。还有这一坛打京都百年老号如意坊买来的鸳鸯醉,我也记得比宫里的御酒更能让你喜欢。”

摒退了左右的伺候,太子亲手斟酒布菜,兄弟二人大口吃肉,大盅饮酒,大声谈笑,摒却皇家礼范规囿,肆意无拘,恁是畅快淋漓。

“痛快!”坛里佳酿涓滴不剩,满桌佳肴仅余残羹,慕曦掷箸大呼。“为兄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如此尽兴了!”

“小六亦然。成婚之前,也久未让口腹有今日这般的饱足之感。”

“哦?”太子挑眉。“成婚之后呢?”

“成婚之后……”慕晔面色微赧。“自是不同了。”

慕曦纵气大笑,又重重拍了他肩头一记,“走罢,饱了口腹之欲,再行赏心之事,随为兄到后园赏花品茗,今日下半日的时光,为兄都留给小六。”

“小六也有许多话要与太子哥哥说。”在太子跟前,慕晔俨然不是那个张狂不羁的逍遥王,对兄长的由衷敬重与热爱,令他仿佛回到儿时,仍是那个需要兄长庇佑呵护的小小儿郎。

接下来的半日时光,太子府后花园内,兄弟二人茶酒更迭,尽兴言欢,畅叙别情,直至暮色甫降,宫灯四起。

宫灯高耀的九曲桥上,行来了太子府总管凌致,到达主子所在的石舫之前,“禀太子殿下,适才太子妃遣人送话,若午膳逍遥王爷用得还算合口,便命膳房如法烹制,请太子示下。”

“太子妃由宫中回来了?”

“是,半个时辰前回府。”

太子突地拍额,“说了恁多儿时的荒唐行径,为兄倒忘了问小六眼下的事了。小六成亲了呢,他日也把你那位新婚夫人领了来,让你嫂子见上一见,他们妯娌也该如你我兄弟这般亲契才是。”

“小六改日定带婉潆前来拜会大嫂。”察觉天色不早,慕晔起身。“今日叨扰了太子哥哥多时,小六也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