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太子将他按住。“为兄大婚时,正逢苑江水洪爆发,你为治洪没有喝成为兄的喜酒,为兄固然不能怪你失礼,但也不能平白放过了你。既然你家大嫂已然回府,你这做小叔的焉有不拜见的道理?凌致,今日晚膳便设在这舫内罢,你去请太子妃过来。”

凌致称是退去,慕曦睇着六弟神色,揶揄道:“小六坐立不安了?难道是思念家中如花娇妻?”

慕晔不觉憨笑一声,“小六的确答应了婉潆要回府陪她一道用膳。”

“因为兄之故,让小六有负娇妻之约,小六可怪为兄?”

“太子哥哥哪里话?”

“如此说,是为兄失言了?稍后为兄自罚三大杯,向小六赔罪如何?哈哈哈……”

兄弟二人相对大笑,自是无限惬意。

同时同刻,逍遥王府内,婉潆独对满案佳肴,久未动箸。非是贵人厌饫,而是良人未归。

“小姐,天色不早了呢,菜要凉了,这……”

婉潆抬眸,正见窗外月上柳梢。

“的确不早了,你们坐下,一道吃罢。”她道。

“这……不合礼数罢?”

“王爷不在,米老夫人也出门寻访故人,恁多道菜,你们不陪我吃,是要让这朱门酒肉臭不成?”这些菜里,有两道小菜是她亲手下厨炒制,本以为会一并炒制些小小惊喜出来,想来是不能如愿了。

“……是。”两个丫头上前就座,先为主子添饭加汤。“小姐,王爷初至京都,难免事多,您无须担心。”

她浅哂,“用膳罢。”

初至京都,难免事多……或许罢。因她不想亦不愿去设想如今日这般独对杯盘的场景,日后尚会重复多少次。她既然无意去做镇日嗟叹的闺中怨妇,惟有试着习惯与体谅,惟此而已。

第二十二章(上)

天朝信奉佛教,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皆以禅心自居。逍遥王一行到达京都的当日,正值当朝天子与皇后入国寺参禅的第三日。参足五日出关,慕晔携妻觐见。

浣花殿内,婉潆披紫云蔚霞帔,戴百花鸣凤钗,皆为天子赐物,恭立慕晔之侧,接受了堪称天下最令人忐忑的公婆召见。

“苏爱卿号称天下第一才子,当年主纂《天启典籍》,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方有我天朝第一典籍流传后世,当谓功在千秋。”

紫檀木长椅,雕云龙纹刻,垫金丝织毯,今上慕修哲稳踞其上。今日与儿子儿媳晤面,金簪束发,常服加身,尽显天子平易气度。虽人值中年,体态微有发福,但神清目朗,风采不减。

“朕原以为,大籍得成之后,朕可与苏爱卿同殿议事,共享清平,殊料苏爱卿执意归隐山林,朕百般挽留亦不能易改志,想来是不愿沾染了这红尘的俗气。朕至今想起,仍会唏嘘不已,本以为此将成为平生一憾。哪成想有朝一日朕与苏爱卿会做了儿女亲家,哈哈……”

“是呢。”长椅之侧,紫檀云龙纹靠背方椅之上,着牡丹袄凤尾裙的,是典雅持重的一国之母,皇后殷朝韫。“本宫听闻晔儿迎娶苏大学士爱女之时,是惊喜不已。当时便想着,以苏大学士之才之德,苏夫人之美之贤,晔儿娶的当是一个如何秀外慧中、才情卓绝的人儿,今日看了这婉潆,居然是比本宫所想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晔儿福气了。”

“这自然是了,晔儿的眼光,母后了解得紧。”慕晔颇为得意。“只是,父皇,母后,这儿媳妇也看了有些时辰了,该赐我们座了罢?站着说话久了,脚酸呢。”

天子大笑,“是呢,是朕见了你们一时欣喜太过,给忘了。来人,赐座给朕的儿子和儿媳。”

婉潆覆眉,弯膝一福,“儿臣谢座。”

殷后微哂,温声道:“婉潆不必拘束,今日就是咱们一家人说说话,你大可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随意些自在些才好。”

“儿臣遵命。”

“母后您别指望了。”慕晔将妻子按在身后椅中,咧嘴笑得恁是无忌。“婉潆生来就是个小八股,要她不拘礼节还不如要晔儿循规蹈距来得容易。”

殷后笑叱,“你这个莽撞小子,有婉潆这般温良贤美的佳人为伴,着实是你的福气。”

“是是是,儿臣也有同感,得娶婉潆,实乃儿臣三生之幸,正因为有二老这与天同寿的福气庇护,晔儿才有这等造化,儿臣谢父皇,谢母后。”说话间,他已是一个长揖到底,惹得皇后又是笑,又是骂。

“皇上您看到了罢,咱们还以为这个莽撞小子出门历练了几年,又娶了个好媳妇,会长大些,稳重些,结果还是那个猴儿般的莽撞小子,咱们呐,放心得太早了呢。”

天子莞尔,“就让他疯些闹些罢,他不疯不闹,就不是朕的那个小六了。婉潆,今后,你要替朕多担待他了。”

“是。”婉潆垂首答。

天子夫妻忍不住互换了一个不无诧异的眼色。实在想不通,自幼视礼节于无物、处事天马行空的六子,如何就执意要娶了这样一个端矜肃静的闺阁女子?这二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呐。

“皇祖母去万佛山朝佛,还需几日归来?”

“估摸着再有个七八日,太后亦将启驾回宫,你耐心呆在这边,可不许到万佛山打扰太后的清修。”

“是,儿臣就在此间打扰父皇和母后。”

“你呀。”殷后无奈摇首。“稍后用过午膳,本宫要和婉潆到园子里走上一遭,你陪你父皇在此好好说说话,晓得罢?”

“这……”慕晔瞥了身旁人儿一眼,半笑半真道。“母后可不许欺负晔儿的媳妇,虽然婉潆是个小八股,晔儿可是宝贝着呢。”

“你这个莽撞小子,又说疯话了不是?本宫对这个儿媳妇喜爱得紧,哪舍得欺负了她?倒是你,本宫若是听到婉潆你有什么犯浑的地儿,本宫定要替婉潆出气不可。”皇后嗔笑间,眸弯如月。

然而,多年后,每每想起,婉潆皆认为,那更似一把刀。

第二十二章(下)

畅音阁,四面临水,隔世独立,遥望去,望不见支撑于水下的柱台,当真会使人以为,那是一座飘浮于水上的空中楼阁。

阁内,新绿色的垂纱缭绕,随着穿窗来的清风徐徐飘摇,轩窗之下,隔着一张金丝楠木四脚方几,殷后在左,婉潆在右,娓娓而谈。

七月的京都,正是骄阳肆虐时,殷后选这清凉所在作为与儿媳作闲话家常处,当真是用心了。

“婉潆,此处没有别人,不需要恁多的场面话,本宫直言了。”

一盏茶过,闲叙罢苑州的风土人情,殷后置下手中的琉璃茶盅,话归正题。

“晔儿自幼丧母,虽然住在太后那边,但本宫视他与太子并无二样。最巧的,是太子与晔儿投缘,诸多兄弟中与他走得最近,本宫对此甚是欣慰。晔儿这个孩子,如果能够踏实下来,必定会成为天朝的骨肱之材,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可是,要让一匹野马安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两名宫婢进来,呈上了几样时下正新鲜的果品,再倒着身子,一步步退下。从头到尾俱是无声无息,若非亲眼得见,会认为这几样鲜果是自己凭空长到跟前。这宫中的调教,可见一斑。婉潆忖。

“听说他成亲的消息后,皇上与本宫都是极高兴的。”殷后伸手拿过一个金色小桔,以保养得宜的纤指剥了,递了过来,直待婉潆称谢接过,方凤口重开。“都想着,能让这匹野马自己个儿打心底愿意娶进门的女人,必定是让他由衷喜爱的,也必定能栓柱他那天马行空的性子,让他安定下来。今日见了婉潆你,本宫也是打心底里喜欢。无论是谈吐抑或样貌,婉潆皆不负苏家那书香大家的门楣,做我皇家儿媳,最是适宜不过,只不过……”

话至此,语垫略顿,那短短瞬间,将畅音阁的光阴无限拉长,连那片片轻薄垂纱亦仿佛被这光阴凝住,未敢随风摇曳。

“那个莽撞小子还是个莽撞小子,野马还是那匹野马。想来是婉潆太过贤柔端静,降不住晔儿的野性。唉”一声叹,叹出了不尽的惋惜遗憾。“外人看咱们皇家女人,是鲜饰华裳,锦衣玉食,不尽的风光,但有谁晓得这天底下最是难为皇家妇呢?个中滋味,本宫已经品尝了一辈子,婉潆呐,你的路还长着呢。”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用在此处,当是“百般迂回处,皇后言意深”了罢。婉潆将一瓣桔肉递进口中,细细嚼,缓缓咽,品尝个中滋味。

“好了。”殷后冁然而笑。“咱们婆媳这话说了也会有一阵子了,也该到外面走上一走,来,婉潆,本宫带你去看看御花园的风光。”

御花园的风光,纵然云集了奇花珍木,萃集了异峰怪石,又如何比得天地大川,山河日月?一路走,一路看,婉潆笑脸相陪,温顺到底。恍惚间,她突地觉得,自己居然如此适合做一个皇家女人,面上笑,腹中讥,眉目顺,肚肠诽。

第二十三章(上)

“婉潆爱妻,母后和你谈了些什么?有没有说起本王幼时的一些蠢事?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回府的车上,逍遥王再行缠昵之事,一径地追问不休。起初,婉潆尚有心思应承,几遭下来,终于花容冷凝,蓦地推开了他。

“你烦是不烦?不能安安生生的呆上片刻么?”

慕晔一呆。

“臣妾此刻需要安静。”

“为何?”

“安静。”

“为……”

“你再多说上一字,我便下车步行回府。”

慕晔大眼一瞪,丰唇怒张,但张了几张,皆无声息发出。

于是,一路上,婉潆要到了所需要的安静。

直至回到府中,进到寝楼,逍遥王几个凌厉眼神将前来伺候的丫头们吓退,终是忍无可忍,“现在,你该告诉本王到底发生了何事?母后和你说了什么么?”

婉潆在镜前落座,将满头的玉环珠钗一一摘下,“你认为,你的母后会和我说什么?”

“你如此语气,母后定然是和你说了什么了!”他疾步掠她身侧。“告诉本王!”

“如果我是个完美的皇家妇,是不是就该告诉你,母后只是无意提起了你年少时的荒唐过往,我一时醋心发作才会气恼?”

他气笑了一声,弯下腰,恶狠狠盯住镜中人,道:“你不会是个完美的皇家妇,本王在第一眼见你时便晓得了。”

“……嗯?”她一怔。

“所以,母后说过的话,请原原本本的告诉本王罢,逍遥王妃。”

就是这四个字!一串白玉珠饰方摘在手中,她猝然甩掷于地,“这个逍遥王妃,在苑州城内唤一唤也就罢了,进了京,还请王爷省了。”

“……何意?”

“何意?”她星眸清清冷冷,与同在镜中的他对视。“按天朝内务律,皇子亲王之正妃,须由天子钦定,载入皇族金册,授亲王妃银印,发九珠孔雀冠,赐九玉芝兰袍,请问逍遥王,我这个逍遥王妃,有了哪一样?”

镜中的男人脸,微微僵住。

“在苑州城,天高皇帝远,你命下人们叫我一声逍遥王妃,乐意哄我高兴,我也乐得让你哄得高兴,至于皇上与太子所下诏书中‘逍遥王夫人’几字,我可以装作无所察觉。但如今到了京城,天子脚下,法律如山,我这个有名无实的‘逍遥王妃’也该打回原形,做回我的‘逍遥王夫人’,王爷,还请您成全臣妾,莫让臣妾成了有心僭越祖制的罪人。”

“母后绝不会与你说起这些,这些事,你早早便晓得了?”

“是。”而皇后的话,只是提醒与催化。

“婉潆……”他这声唤,不无愧意,涩涩道。“本王是想……”

她噙一抹浅笑,待他下文。

而这般从容却不无讥诮的表情,令他恼意顿升,“本王不解释!”

“臣妾也不会再问。”

“你……”他冷起俊颜,直起腰身,甩身向外。“本王晓得今日又要睡书房了,你……早些歇息罢。”

她回身,飘然下拜,“臣妾恭送王爷。”

行至门前的男人切齿一咬,抬足跨过门槛,阔步离去,头也不回。

“小姐……”两个在外忐忑了多时的小脑瓜又探了进来。“小姐,姑爷又被您赶出去了?”

“这一次,是他自己走了出去。”还算识趣。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嘛,这这这……”

她施施然归座,以玉梳舒理起肩头秀发,“这事也不是首次,当怎么办便怎么办。”

“不是呀小姐,您不在那会儿,总管送来了太子妃的邀函,邀您明儿巳时出去赏花。”

“呃?”她轻挑柳眉。“邀函在何处?”

“奴婢收着呢。”芳蕴上前来,将手中物呈上。

她将函帖细细看过,哂道:“这上面邀请得是我,我赴约便是。”

“可米老夫人说在这京都里太子妃是地位仅低于皇后的女人,如果没有王爷陪着,奴婢怕小姐被人欺负……”

她嫣然一笑,“所以,我们去见识一番,有何不可?”

第二十三章(下)

太子妃邀约之地,是京城仕女皆喜游赏的芳草园。

婉潆本忖思着此遭芳草园之行应是畅音阁叙话的小样儿,少不得要听一番旁敲侧击的边鼓,不料这位来自于天朝属国的太子妃竟是个爽朗人儿,饮酒时便饮酒,用膳时便用膳,看歌赏舞时更是尽求欢畅,及至泛舟水上时,指点得便只是放目所及的景致,除了当说须说的,别无赘言。

“六弟妹,我早听人说苑州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不知和京都比起来,哪处更美?”

“南国山水多是细腻婉约,北地风光走得是大气明阔,各擅胜场。”

太子妃傅瑛笑靥如花,“六弟妹这话说得真好,想来六弟妹身上这股子温润细腻,是天自于南国山水的滋养了?”

“一方水土水土养一方人,其来有自。如太子妃的明艳贵丽,必定也是来自于故土家国的教化。”

“我的故乡邯国,的确是个美不胜收的好地方,若有机会,六弟妹定要去走上一走。”

说话间,舟已靠岸,两人在丫头搀扶下才迈了下去,一道等候在岸边水榭下的火红衣影迫不及待迎扑了上来。

“姐姐,你今天到这边来玩,怎也不叫上琬儿?你明明知道琬儿被关在太学院那么多天,闷坏了嘛……”

“琬儿!”傅瑛先轻叱了一声,待一行进得水榭,各自落了座,方向跟在侧旁的人儿道。“这么大的人了,居然不知礼数,真该好好罚你一回。”

“姐说过只有我们在时,不需要那些……这位是?”见到坐于右手的秀美人影,那红衣少女面上的娇蛮神色顿有所敛。

“这位是逍遥王的新婚夫人婉潆,还不过去见礼?”

“逍遥王?”少女愣了愣,乌黑大眸内乍涌惊惑。“是姐夫与姐姐向琬儿提起的那个……”

“不得多话。”傅瑛美目嗔乜了这不通人情世故的幼妹一眼,面转婉潆,赧笑道。“六弟妹,这是我的亲妹妹傅琬,因从小被我们宠坏了,失仪失礼的地方,你莫见笑。”

“公主天真烂漫,真性率情,倒让婉潆想起自己的小妹了。”

这少女年约二八,红衣红靴,头有羽翎为饰,腰有金带为束,满月脸儿,肌肤吹弹可破,一双乌黑圆大的眸子嵌映其上,越发显得美艳不可方物。好一位姿色出类的异族佳丽。

“对呢,苏大人有两位千金的。六弟妹的那位妹妹想必也是一位秀雅出俗的大美人了?”

“婉清也是被宠坏了的,说话行事总欠着几分稳妥,家父家母为此还曾好是烦恼。好在现已为人妇,是好是坏,都须镇南大将军去包涵担待了。”

“镇南大将军……洛北翰?”傅瑛目色一闪,道。“洛将军将门世家,少年英武,令妹好福气,但愿我这个不懂事的妹妹能有令妹的造化,早日觅得良人。”

“为人姐者,概莫如是……”

“逍遥王喜欢你么?”那位依偎着姐姐坐下的邯国小公主傅琬,一双美目先将婉潆从头至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一回,陡然开口。

婉潆先怔后笑,“公主何有此问?”

傅瑛蹙眉,“琬儿……”

“姐姐,既然是已然定下了的事,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不是?”傅琬坦视婉潆,高昂着修长美丽的脖颈,道。“我这次到京都,是奉了天朝皇帝与我父王之命,与你们的六皇子举行大婚。”

第二十四章(上)

这个中滋味,本宫已经品尝了一辈子,婉潆呐,你的路还长着呢……

但,这么快就到了么?

下雨了。

那一片晴好了半日的天色,遽然变颜,乌霾滚袭,日阳遭蔽,雨声初时低若弦鸣,渐急如爆豆,渐形渐遽,终于,一声划惊雷过后,势若倾盆。连天接地的雨幕,将这方亭下世界密密包围,直若与世隔绝。

婉潆举眸,望着那入目来的混沌寰宇,恍惚间,忘了此刻的自己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或许,这当儿,什么也不必想,也什么也不须做。因无论如何做,如何想,皆是枉然。

“小姐,小姐,您在上面的是不是?您在不在?奴婢来接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