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男人澄黑的眼珠瞪得当真宛若豹子般大小。“这话我绝不想再听一次。”

“那你想听些什么呢?我说给你听。”

慕晔扭回脸,眉眼间生起犟气,闷闷道:“你既然还在生气,找我做什么?害得……”我白白高兴了一回。

她拿起搭在浴桶边沿的软巾,擦洗着他光滑脊背,“你认为那件事是生一回气便可以过去的么?还是你认为我会俯首认命?”

“你不会。”打第一眼见她,就知在她温婉清冷的表象之下,有一个与之截然相迥的灵魂。

“我自然不会。”她松开他的发髻,持着旁边的木舀冲洗着他墨似的长发。“今日,米老夫人与我说,你身在皇家,注定要身不由己,注定要担负诸多,我认同亦相信。我不会将我的希翼全部押在对你的信任上,所以,下面的话,我一定要说,而听过后要怎么做,我无力干涉。”

柔细的指,在他头顶拿捏,“人心易变,古来皆然,未来如何任谁也无从预料,如果婉潆对自己能否坚持一生都不能肯定,自然也不会苛求你的一生不变。若有一日,你当真淡了厌了,我想我会有所感知,若我木钝不察,你也可以明言,届时无论我是如何心境,决计不会不知进退。”

他漂亮的眼睛低垂,情绪无从察知。

“但,在我们还相爱时……”

他丕震,眸睑倏扬,“婉潆……”

“听我说完。”她素手温柔,檀口清冷,登时令他不敢造次。“我绝不会容许一床三好的事发生在我的婚姻里,也绝不会容许一个身上沾染了别的女人气息的男人的亲近……”

“婉潆……”

“我话还未完……唔!”

他突然长起身子,惊得水花四溅,两只长臂将她整人抱起,不管她一身的锦裳,抱进桶内便狠狠重重的吻下。当真是又狠又重,仿佛想要将她吞没般地猛烈,令她唇舌麻痛交加,气急中,伸出纤指在他裸腰上使力拧掐了几记。

他却不知痛痒,一边在她眉、眼、颊上啄吻着,一边道:“婉潆,太好了……我以为你不在意……我以为你纵使在意也是出于脸面与意气……你先前还一心盼望着我去亲近别的女人的……可是,你方才说不准,你说我们相爱,你也爱我么,婉潆,你爱我么?”

第二十六章(上)

婉潆,你爱我么?

他执意想要的这个答案,她在芳草园听傅琬说过那句话后,便得到了。

“我这次到京都,是奉了天朝皇帝与我父王之命,与你们的六皇子举行大婚。”

当那位美丽娇蛮的小公主将这句话送入她的耳轮,那一份仿佛被一把冷刀直透心脏的寒意,令她当下惊悸,同时亦困惑难当。

回到府内,摒退左右,要一人行走,要独坐高亭,为得也是可以清晰的思考,思考何以会那有那样陌生却强烈的感触滋生。

然后,天降暴雨,雨幕屏蔽了世间万物,在那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刹那,她想,若这一生就此结束,至少让她能看那个男人一眼……然后,蓦地了悟

她爱上了慕晔,爱上了那个以蛮横手段娶她进府却任她予取予求的男人。

而两日的病榻沉浮,更使她无法否认了这个答案的确凿无疑。

爱上了,能怎么办呢?可以不爱么?如果可以,当然好。但这世上惟一不能收放自如的,恐怕便是“心”了罢。既然,没有办法让自己不爱,便只有让他更爱。

“你为什么会爱我?”她问。

此时际,月上中天,全无睡意的两人,相偎在月华亭内,无烛的夜下,听夏虫鸣啾,任月华披泻。

选择这处,是她的执意要求,若依从了他的提议到床上夜话,恐怕很难有真正的言语沟通。这个男人的劣质,她委实很难回避。

慕晔搂抱着她,鼻尖如只狗儿般在那芳香颈间摩挲探寻,而嘴中犹想逞些威风,“本王几时说爱……”

她明眸乜去,“你不爱我?”

“自然……”他顿了顿。“不是。”

“为何会爱我?”这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她爱他,纵然不全因他是她的第一男人,但亦难脱干系,毕竟,经过那样火热的纠缠、抵死的缠绵之后,这个男人在她身上心上怕烙下的,再难磨灭。但他呢?仅凭在赵府的一面,便不惜以那样强硬手段将她娶进府中,若只是为一具女人身躯,未免小题大做。

“……就是爱了,哪有为何?”他也想知道,也想明白,为何仅凭那一眼,便能确定自己想要的。“若那时你没有出阁在即,或许我会容许自己细细探究,但老天爷并没有给本王恁多的时间,那当下,本王只是晓得断不能让你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女人,只好先将你娶了来,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眉梢轻桃,似笑非笑,睨了过去。

他抿了抿丰唇,略有困窘,“冷志定然和你说起了成婚之后本王离府的那一月,实则早十几日便回府了罢?”

“嗯……”她浅应了一声,忍下笑意:还有这事?难怪那些时日总觉有人在暗处窥探,还以为是自己乍到新地的不适所致,竟当真有个登徒子潜伏一侧。

“本王娶你过府时的手段称不上光明磊落,而你又出自那样清正的人家,必定很难谅解,本王怕早早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心生排斥……可是,在暗处看着你,看得愈久,本王越知道不能放你走……”

“彼时我已然嫁了给你,还如何走得了?”

“你明知我指得是什么。”他横在她腰间的手一紧,先是委屈咕哝,倏尔又面浮坏笑。“所以,本王在现身的第一日,便‘要’了你。”

她芙颊一热。

“我们的洞房虽然来得晚了,却因为本王积蓄了过多的渴望而愈发甜美,婉潆爱妻,你认为呢?”

她娇嗔又羞窘,嗔瞪了他一记,偏首不理,

他感觉了怀中人儿的情生意动,趁势直追,丰唇挑逗意味极浓地在她后颈巡回,“婉潆爱妻,我们回房慢慢谈来,如何?”

这男人!“你的婚事,要如何理会?”

“这当子事,我原本就是忘了的,此时提了起来,又与我何干?我已对太子哥哥说了,如若要娶,由他这位太子出面更为适宜,效仿先贤,成就娥皇女英佳话一桩。”

“……你当真是如此说的?”

“一字不假。”

于是,会被下到内嗣司的牢内反省?她啼笑皆非,“你真以为此事便能如此了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本王在,断不会让人欺负了你,想它作甚?”他将佳人抱起,按阶而下。

此处虽有月美风清,但逍遥王阁下更向往床间的缱绻绮景。尤其,在已确知两人两情相悦的当下,更不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枉费了旖旎时光。至于那些个俗事烦事,交予明日罢。

第二十六章(下)

由太子府出来,尚冠文抬头看了看天色,半边霾意正重,正是多雨季节,要尽快回到府里了。

“尚状元。”

青呢小轿前,他才前倾了身子,一候了多时的人影行到他左侧,很是亲近的低唤。

时下,尚冠文虽已经天子钦点为本科状元,亦成为了朝中各派势力争相盘结拉拢的当红不二人选,但在天子未御口亲封职衔、吏部尚未放派官职之前,诸人也只能称他一声“尚状元”。

他眄向来者,并不熟识,淡问:“阁下有事?”

“在下远溪柳子州。”来人文士作扮,举止间也确有几分书生气象。“在下久慕苑州尚学斋之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之幸。”

“学斋”乃尚冠文的字,与友人间的诗词应和,题写镌刻,多以此字存留,是以“尚学斋”三字,名闻遐迩。

“冠文愧不敢当。”虽性气高傲,应有的礼节倒不会疏略,尚冠文浅回一礼。

“学斋兄,相请不如偶遇,在下可有荣幸请学斋兄喝杯清茶?”

如这等邀约,近些日来繁不胜数,尚冠文的婉拒业已驾轻就熟,“冠文尚有俗事缠身,他日……”

“实则,请学斋兄喝这杯茶的,并非在下。”柳子州突然笑得隐晦。

尚冠文眉心微蹙,一个读书人作这等表情,实在不敢恭维。

“在下乃歧王府文簿,歧王爷爱学斋兄之才,特命在下前来恭请一叙。”

歧王……当朝二皇子?纵然他初来乍到,也与这位主儿与太子之间的微妙抗衡有所耳闻,此时他人尚立在太子府门前,歧王幕僚到此来邀,单是这一份不够光明磊落的用意,即足以令人敬而远之。

“冠文多谢歧王抬爱,请阁下代禀歧王,冠文现有皇命在身,须赶赴翰林院。他日定当登门拜会歧王殿下……”

他这厢虚饰辞令,远远长街之端,一匹华骑驰来,马为青骢,鞍饰玉质,马上人一袭金丝滚边的黑色丝袍随风肆扬,端得是马托人威,人使马贵。想来,敢在这道长街快骋者,绝不会是寻常人等。

这个念头方一滋生,马上人已然到了太子府前,跳下马来,貌色卓然如明珠耀目

逍遥王慕晔。

尚冠文唇角僵硬抿起。

“逍遥王爷,太子正在会客,您……”

“少和本王耍弄这套说辞,太子既然不想见本王,你便替本王带句话进去,此后几日,本王会照三餐来向他老人家请安,要请他老人家担待了。”

“王爷……”

“本王告辞。”

慕晔心情颇佳,纵算吃了一碗太子赏来的闭门羹,亦未对奉命行事的凌总管加以为难,旋踵下阶时,尚春风满面地随意四顾,不想,与一双冷诮眸光遭遇。

“……尚冠文?”他浓眉一扬。

后者垂首揖下,“微臣拜见逍遥王爷。”

“本王晓得你是今科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微臣不才,侥幸而已。”

他丰唇邪邪扬起,“由天下千名举子中脱颖而出者自称侥幸?请问尚大人,你这是在说我天朝人才选拨方略的不济么?”

“……微臣不敢。”尚冠文面色冷紧。“微臣失言了。”

“无妨,本王虚怀若谷,原谅你。”

“微臣多谢王爷。请问微臣尚有要务在身,告退。”

“尚大人请便。”

一人上马,一人进轿,各自背道而驰。

直待慕晔行远,回避到太子府门前石狮之后的柳子州方转出身来,向长街两端各自扫了一眼,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回府向主子覆命去矣。

第二十七章(上)

明日八月初一,皇后凤辰来临,

本朝行事素来力求节俭,加之皇后并非整年整寿,是以庆典并未铺张,惟将宫廷上下整饬一新,荣华殿内设下筵宴,皇支近亲尽数到场,朝中四品以上官员携眷临席而已。

婉潆亦须陪同逍遥王前往躬逢其盛。

“小姐,皇后送来这些劳什子算是么一回子事?是怕您没有体面的衣物出场不成?”自打得悉自家主子并非皇家承认的逍遥王正妃,两个丫头便存了气,连皇宫内送来的那些个锦衣美缎,也令两张脸儿气鼓鼓的,恨不能将那些物什吞了了事。

婉潆向外扫了一眼,低下声来,“这话已然是大不敬了。莫说这府里的其他人,纵然是你们的王爷姑父听见了,也不会喜欢,这种傻话,以后不得再说了。”

“小姐,奴婢是……”

“我晓得,你们是在替我委屈。”她菱唇嫣然勾起。“关于名分的事,我初时便是晓得的,那时并不在意,心底还望着王爷早纳新人,还我一个清静,但今时……”既然爱上,这个男人便只能是自己的。“我们姑且不去烦恼那些罢,有些事多想也无益。”

芳涵闷闷道:“可万一姑爷真的要娶一个正妃过来,小姐怎么办呢?”

“是呢,奴婢可听说皇帝老子的权力大得不得了,姑爷不听也不行的罢?到时难道还真的抗命不成?一旦惹出事来,可是连老爷和夫人也要受牵连的。”芳蕴想得更是长远。

“是呢。”她蛾眉颦起,叹息了声。“这桩事的后果,不是我们担当得起的。”

“那……”

“所以,多想无益,不若顺其自然,常心以对。兴许到了那时,便有了应对的法子。”

她这席话,与其说是在平息两个丫头为自己而生的不平,不若说是在宽慰自己内心底处的不安。她可以不懂政事,却无法不悉世事,慕晔的这起婚约,关乎的不是两个男女,还是两方势力的制衡,除非能够出现更能够加固双方信任的方法,否则……

皇上、皇后只所以到今日仍未施威逼之法,除了因着对慕晔的宠爱,还有几分是对父亲的顾虑,但这份宠爱与顾虑决计无法与最高的利益抗衡……

倘若,倘若真有那一日,她会如何?

她不知道。

因着不知道,便不让自己去烦恼,那一日的事,还是等那一日到来时再去面对。

但愿,明日不是那一日。

荣华殿。

殿前廊下,管弦丝竹清律交鸣;殿前场上,舞姬随曲翩跹。

纵然务求简约,皇宴仍是皇宴,器皿陈列,无不是世间最好;杯盏觚筹,无不是天下至精。皇族子弟依着亲疏,朝中百官依着品阶,由主殿到偏殿,由殿内至殿外,次列成席,席间有盆栽百花为缀,穿着夏时宫装的妙龄宫婢穿行往复,奉上珍馐美味,添上极品佳酿。放目望去,居然远不及边际之感。

这便是皇家气象了罢。

婉潆如是忖着,偏首方要与身边男人说几句话,却见身边已无人影。方才,仿佛是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了句什么,想来是自己恍惚中漏听了。皇宫,当真会是个让人自不由己陷入迷失的地方呢。

“我可以和你说句话么?”

她抬首,看到了走到眼前来的红衣少女,“公主请便。”

“这里太闷了,我们到外面走一走。”

所谓的与生俱来,便应是尚在娘胎时便已经酝酿在骨血里了罢。傅琬小公主面上并无凌人的傲气,语气也尽求平和,但那一份天经地义的优越,仍由口中所吐的每字传递了开来。然而,与她说话,应该比坐在此处要来得生动有趣些。婉潆颔首,“请。”

第二十七章(下)

“我们邯国地处天朝东疆,毗邻东海,壤接赤山,是个奇山丽水的好地方。”傅琬道。

行过一道抄廊,便是一个小花园,花间有桌有椅,二人坐下,傅琬先启话端,婉潆支颐倾听。

“在我们的国家,女儿家长到了十三岁,便可以薄巾覆面,手捧自己最爱的鲜花,游玩于大大小小的庙会上,若见自己中意的男子,抛出鲜花,选为怜花人。而从小到大,父王和母后就告诉我与姐姐,作为邯国的公主,为了那片土地和生长于那片土地上的臣民,必要时,须付出全部。姐姐已经这么做了。她抛弃了相恋十余年的爱人,成为了天朝的太子妃,加固了天朝与邯国的盟约。姐姐曾以为,她这份痛断了肝肠的牺牲,可以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让我找到我的怜花人,可是,现实并不能让我们如愿。”

这……婉潆不免讶异了。自己与这位小公主不过是第二次谋面,遑且彼此间尚有一层恁样微妙的联结,她怎敢将这些话诉诸于自己?须知,如“当朝太子妃心有所爱”这等话题,极易成为他人掀风倒浪的藉由,是这位小公主年稚失言么?

“当姐姐知道我不可避免地方走上她要走的路时,即着手在天朝内为我物色最般配的人选。几年前,姐姐作为太子妃备选秀女进京都接受天仪司调训,识得了常与太子同进同出的逍遥王,及待姐姐成为了太子妃,我与逍遥王的这桩婚约便也定了下来。虽然对我来说,嫁给逍遥王与嫁给这天朝的任何一个皇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姐姐仍然想让我嫁得好一些。”

婉潆面色静雅如常,心底也无法对那位太子妃生出怨怼。当事态不可改变,惟有最大努力地在既定的境况下活到最好,此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婚约甫定,逍遥王就去了苑州,我为了知道自己未来要相伴一生的男人的真面目,暗中到苑州看过逍遥王,这事,连姐姐也不晓得。”

她微愣,抬起两丸星瞳,迎上了傅琬的目光。

“我不能说我有多喜欢逍遥王,但至少,在天朝所有皇子中,他是最不让我厌烦的。我想着,嫁给这样一个人,总要比嫁给那些或者呆板乏味或者阴沉诡诈的皇家人好上些。没有想到得是,在我已经做好了成为逍遥王妻子的准备时,他娶了你。”含着苦意的讽笑,不知是对己,还是对人。“但,不管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我势必要嫁进逍遥王府,而你,同样不管喜不喜欢,愿不愿意,亦要全盘接受。”

长话至此,四遭已是暮色沉沉,灯火次第燃起。傅琬娇嫩的脸容在宫灯的映照下,居然有了几分沧桑的淡影,白日的恣兴张扬,于夜中隐退。

“公主。”婉潆淡喟。“您想从婉潆这边听到什么呢?”

傅琬先是一怔,转尔摇头苦笑,“是呢,我居然也不晓得想要从你这里听到什么,只是想找一个人来说话,而看到你,认为你可以成为那个人。”

“太子妃为公主选定逍遥王,想必是出于诸多层面的评估。”婉潆立起身来,徐徐行至一株怒放正艳的夏海棠前。“请问公主呢?姑且撇开家国天下,请问公主您认定了逍遥王么?非他不嫁?非他莫属?您认定了他么?认定了他是公主的怜花人了么?”

第二十八章(上)

在两个女人因着一个男人花间长话之际,两个男人因着一个女人的对话亦正在展开。

宫廷筵宴,百官与皇族席位虽没有壁垒分明,但皇族人近帝而坐,已然是约定俗成。逍遥王慕晔虽因对失敬于太子被父皇叱令下入内嗣司反省,但三日后出得牢门,仍然是最受今上宠爱的六皇子,依旧是诸皇子中太子之外最能召来百官攀交的当红不让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