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前攀话者愈来愈频,慕晔见身旁人儿蛾眉淡颦,似乎不胜其扰,遂离开了座席,将一干人引到了殿外小轩内,在这方不怕喧闹的空间内,任这些位或表白衷肠,或歌功颂德,恣兴发挥个够,自己则适时撤步抽身,不想于轩外树影之下,与孑然独立的尚冠文不期而遇。

对尚冠文,他不能说没有丝毫的愧意,但这份愧意不足以让逍遥王滋生任何补偿或者回避的心结。

“尚大人。”

“逍遥王爷。”尚冠文倾身见礼。

“尚大人如今最为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为何不在殿内接受诸人的钦羡与嫉妒,跑到这处一人吹起冷风来?”日前,尚冠文已由天子下谕,留任京都,暂入枢密院行文事一职。

“夏时清风,乃世人求之不得的天道恩赐,使人清爽,促人清醒。”

“哦?”他淡淡应了一声,挑眉谑道。“清醒了又有什么好呢?”

“不至于忘了自己该做和当做的。”

“说得如此郑重,想必尚大人该做和当做的事极其重要了。”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为人臣者,所担所负自是非比寻常。”

“啧。”慕晔无趣地发个气音。“本以为你能与那迂腐学究有所不同,却还是难脱教条。”

“生于规矩,囿于方圆,微臣不比王爷,可全凭个人喜恶说话行事。”

“尚大人对本王有什么不满么?”

“微臣很想说一声‘不敢’。”

“而你……敢?”慕晔目闪谑光。

后者垂睑未语。

“尚冠文,本王很想说有点喜欢你了,但本王向来不喜虚饰辞令,只得说,你勾起了本王的某些兴趣,本王……”

“老六,你怎躲在这里?”一道中等身量的人影由廊下行来。“适才母后寻你不见,正要咱们找你呢。”

慕晔懒懒睐向来者,唇角兴味上扬,“二哥好利的眼,一眼就寻到了小弟的藏身之处,不解情由的,还以为二哥是特地出面给这位尚状元解围而来。”

二哥,二皇子,歧王殿下慕旷,来自于六皇子的谑笑并未使其有任何不悦,以兄长口吻道:“别胡闹了,今儿个是母后凤辰,切勿扫了母后兴致,快进殿内去罢。”

“小弟遵命。”以寥寥无几的诚意应了声,他径自去了。

慕旷满面的无可奈何,摇首道:“小六随性惯了,冠文莫与他计较才是。”

尚冠文仍旧满面的清清淡淡,“微臣不敢。”

慕旷和颜悦色,“看来,冠文是个不喜热闹的,恰好本王也不耐繁华之所,不若找个僻静地方,你我对奕一番如何?”

“禀王爷,微臣今晚还须到枢密院当值。”

慕旷瞳芒深闪,笑道:“无妨,公事要紧,本王与冠文的这盘棋有得是机会。”

“微臣告退。”

尚冠文恭而不卑的退下,随着那道癯长身影逐渐行远,慕旷面上的温和笑容如抽丝一般,一点点消失,一点点冷却。

“王爷……”身后有人欲语。

他抬手,“不急,既然确定了这枚棋子不错用,不妨多些耐心好生筹划。”

“请王爷示下。”

“找个机会,让本王见识一下本王六弟的醋火。”

“……小的明白了。”

深宫幽远,殿宇重重,个中道路径途百回千折,然而,千百种的崎岖,仍挡不住行走其间的脚步,但有一线希望,皆想向这千百条道路的终端走去,皆想握住那道路终端璀璨座椅上的权柄……

夏风吹拂,拂过宫内繁树琼花,如叹息,如幽咽。

第二十八章(下)

“今后傅琬再来找你,无须理会。”车子驶出了南华门,慕晔道。

正低眉若有所思的婉潆抬头,“你讨厌她?”

“谈不上讨厌。”

“她很聪明。”一个年方二八的美丽女子,出自于那样的门楣,背后有着恁多的依恃,纵若是盛气凌人,也并非不可理喻。但她,懂得示弱,懂得放低姿态,甚至,不介意与她交浅言深。这样一个女子,若当真成为了与自己分享一个男人的的那个,她自谓绝非对手。

慕晔轻嗤,“与我何干?”

“不会与你无干。”她道,乜着这张离自己不过寸许的俊美脸容,想着这样一个人是自己的丈夫,不觉心臆放软。“无论她的存在对你来说如何无足轻重,皇上、皇后、太子、太子妃,都不会让她与无干。慕晔,别任性,若你没有放弃我们的将来,就不要任性,好么?”

“我哪里……”他倏然顿住,漂亮的豹眸瞠大。“你方才叫我什么?”

“什么?”她一怔。

“你叫了我的名字!”他笑得宛若一只刚刚偷腥得成的大猫。

“你……”她好生无奈的叹气。这等时候,他居然还能上心一些不着边际的细枝末节。“你避重就轻,是想拖延时间,等着皇上的圣旨下定,我纵然有再多的不甘,也只有接受,是不是?”

“胡说!”他俊脸沉下,被冤枉的不喜令他脱口而出。“我若想别娶,想纳新欢,还需要借父皇的旨意压你么?”

……是,他这句话,说得对极了。他对她的纵容依从,全因他爱她宠她,若没有了这份宠爱,他纳娶多少新人,便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她无干了。

见她沉默,慕晔收紧了长臂, “婉潆,你不该为这些事烦心的,我说了,一切交由我。”

“但这事毕竟与我有关,如果你没有娶我,必定会娶了傅琬,不是么?”

“也许是。”他颔首,俯在她耳旁道。“可如今本王已经拥有了你,便只能是另一番情形。再过两日,太后便要回京了。”

“你在等太后回来?”她星眸璨璨地盯住他。

“难道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任性妄为的霸道王爷?只会用一些以硬碰硬的法子保你?”

“……不是。”也许,她真的该对他有些信心。

“太后或许也不能将这件婚约否定,但有太后在,我拖延一些时日不是难事。而且……”

陡然间,周围嘈乱声大起,“保护太子与太子妃,有歹人行刺!”

慕晔眉目一凛,蓦地探出身去,“发生了什么事?”

随行侍卫道:“禀王爷,好像是侧道传来的,那是通往太子府的必经之路,听声音……”

“保护王妃!”他抛下这句话时,身形已然飞出。

婉潆微怔,瞬尔后,方意识到自己的丈夫保护太子去了。

“王妃,属下等护您回府。”车辆重启,侍卫的声音透过车门送入。

她浅浅舒了一口气,“派两个人去护着王爷。”

“是,属下已经安排了。”

或许,自己的情敌并非是哪一个女人?恍惚间,她想,旋即又莞尔失笑,笑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那慕晔也娇惯出了这斤斤计较的小女儿情态……

倏然,她背心一僵。

“不要声张,我不会伤你。”

第二十九章(上)

这个人,是打车厢后门潜入的。应该是利用车后的阴影落于其上,以手中刃器挑断了横在后门上闩条,闪身进入车内,再将门阖拢。这一气动作之下,奉拥于前后的侍卫浑然未觉,如此身手,堪称绝顶。

“我不会伤你……”沉压的声嗓内,吐息略显粗重,显然是负了伤的。“只要……你莫声张。”

婉潆螓首未转,低声淡应:“小女子可以不声张,但阁下可否把放在小女子颈上的利器收回呢?”

“你……不怕?”那人讶异匪浅,扫一眼她的娇弱体态与华贵宫装。

“小女子怕,怕极了阁下的手中刀,所以,请阁下收回可好?”

“你若敢高声……”那人下面话未说,已将弯刀撤下,这细微动作扯动了肋下伤处,闷闷抽息一声。

婉潆对这位不速之客没有半点的好奇,纵若横在颈上的冰冷寒物没了,依然未改变倚簟斜偎的姿态,不曾回首一瞥。

“王妃,您可有吩咐?”随行在外的侍卫听车内隐有声息,又不敢贸然查探,问。

“我累了,车走后门,直接驶进府内罢。”婉潆举手将固在身前小几上的玻璃罩灯调亮了些,探手打车橱抽屉内取了本书册,随意翻阅。

侍卫应过之后,车内车外,除却车轧青石板路与书页翻动之声,仅余一片阒寂。

初时,那人的一双深眸紧紧放在这车中主人身上,待确定了那一份泰然自若并非刻意维系出的假象时,更多的讶异之余,心内反而安定了:她如此表现,至少让他此刻不必为杀她与否犯下寻思,省了这一时的气力。

约摸一盏茶时辰过去,逍遥王府在望,如主子所吩咐的,车马过门不入,转驶进府侧长巷,取道后门。

婉潆放下了书卷,回眸睇向同车人。

她没有发声,概因此刻四遭幽静,一点点动静也会惊动了车外诸人。

后者睹得了芙蓉美颜之际,同时亦领会了她未出口的语意,深瞥一眼,遽然仰掌,挥开了后厢车门,身形如电掠出,藉力跃上侧旁高墙,直入暗夜深处。

“啊……王妃,保护王妃!”

诸侍卫大惊,有几个飞身追赶那道歹人形影,更多围拢上来,怕只怕车内主子有一点一毫的闪失,就要自个儿的举家性命陪葬了。

婉潆边以丝帕拭去适才冷刃逼颈割破的血丝,边扫视了车前车后几张焦灼忧焚的脸,“回府,传太医。”

尽管伤势轻微,过府的太医仍如临大敌,外敷内服的方子一样不缺,并以精湛手法将这位据说甚得逍遥王喜爱的新夫人的玉颈包扎了个仔细,婉潆倒是乐于配合:如此一来,那些个宫内宫外的邀约,总算有了推卸的理由。

“婉潆!”

慕晔进来时,她已在芳蕴、芳涵的伺候下喝下一碗补血药汤,太医在药内加了味定神安眠的药材,正当恹恹欲睡,听到了这个男人的跫声与高叫。

她没有睁眸,只挥了挥手示意还她安静,翻身向内。

“婉潆,你的伤……”男人的目光在瞥见她颈间的包扎时,瞳孔紧缩,呼吸放轻,坐上床来,伸臂将她抱起。

旁边的芳蕴干干笑过,恭恭敬敬道:“王爷,小姐用了药刚刚睡着,您别把小姐惊醒了罢?她今儿个已经是饱受惊吓了。”

若非全副心神被爱妻的颈伤牵引了去,慕晔不会漏听了这丫头嘴里的怨怼之意。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小姐受惊过度……”

“芳蕴,去拿些蜜饯来为我去去嘴里的苦味。”婉潆道。她自是晓得这丫头的用意,不外是想要慕晔愧对于她,但也是造次了,若慕晔传了太医来与其所说全然不符,一顿板子是少不得的。。

“婉潆。”慕晔垂下的眸光内,当真有疚意涌动。

她温婉一笑,“高总管没告诉你么?只是皮外伤。”

初进府门,即听得她受伤之讯,哪里还会有心思细诘?他喉头发紧,“你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

“怪我撇下你。若我没有离开,你定然不会受伤。”

“太子是你最敬爱的兄长,他遇刺,你自然该去援手。”

“你当真如此想?”他多怕她因此怪了他,怨了他。

“易地而处,如若婉清遇险,我也不会因你而有所迟疑。”

“婉潆……”他窒住。

“我要睡了。”药性来袭,她长睫交合,睡意渐浓。

第二十九章(下)

皇后寿辰之夜,太子归府路上遇袭,幸无大碍。这等事,不必有心人的特意宣扬,也能以风速传开。早朝过后,天子留了太子,详问过昨夜情形之后,不免蹙眉良久。

“这桩事固然该由监责京畿防守的邺州府首负责追查,但以他们的行事速度,短期之内怕是无法侦破,该找个得力的人督着才好。”

慕晔颔首,“儿臣也作此想。”

昨夜遇刺,不是他一人之事,若不能尽速有个水落石出,朝中必有多样揣测出炉。

“你心中可有适当人选?”

“儿臣一时尚未想到。”身为太子,既要能够担当,也要懂得示弱,个中微秒,只可意会。

天子沉吟少许,“这事交由老六罢。老六做事不爱拘泥常理,天马行空的,说不定便能在短时内将这件公案给了结了。”

“父皇所言甚是。”

“这个老六,近来最让朕头疼的,就是他了。”天子喟一声。“他打小喜听你的,你多劝劝他,尽早完婚,莫让好事成了坏事。先不说其它,眼看着这秋天要到了,邯国的贡粮便够在西陲开战的将士用足半年,这可是一等一的军国大事,由不得他使着性子来。”

“儿臣会劝的。”太子温厚一笑。“且儿臣相信,六弟虽有些任性,却并非不知分寸,个中的利害,他该会明白的。”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如此自然最好。那个孩子,是自己心爱女人留下的惟一骨血,但还有一丝的容缓,他绝不会去伤他。可是,他站在这处,左肩为国,右肩为家,在国与家前,若不得不伤,便是无从选择,唉……

“任务失败了?”

东贵西贱,南穷北富。暗夜无月,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邺州南城,专供男人倚红偎翠的撷芳楼内,当家花旦冷蝶儿的闺房,外间是歌酣舞热,一道竹帘之后,一男子执杯独酌。另一男子推门而入,穿过那些位衣着清凉舞姿妖娆的美艳倌儿,来到里间,先自戡自饮了一杯,问。

先前男子眉目未抬,淡道:“是。”

“你出面,也会失败?”

“在下低估了对方侍卫的实力。”

“那等府邸的侍卫自然不会弱,但本座不相信你在动手之前会全无评估。”

“在下的同伴提前出了手,以致打草惊蛇,引来了高手援手。”

“高手?能让你称为‘高手‘,实属不易呢,敢问什么来头?”

“听那些卫称他为‘逍遥王。”

“……你打不过他?”

“未必。但那等情势,不容人逞匹夫之勇。”

“有道理。但,本座何时可以收到阁下成功的消息呢?”

“至少要容一月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