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需要这么久?”

“在下有伤在身,而伤愈之后,需出门一趟,请人相助。”

“你堂堂暗王也找帮手?”

“若那位可以轻易被取了性命,阁下也不会找到在下,且不惜动用那段欠了八年的人情。”

“那么,能成为阁下帮手的,会是何方神圣?”

“昔日江湖第一杀手。”

“‘疏影横斜‘寒孤影?”

“正是他。”

“听说他已然隐退江湖,而且形踪不明,无人知其下落。”

“在下恰好是知道的那一个。”

“既已隐退,还会帮你?”

“正如在下欠阁下一个不得不还的人情那般,他恰好也欠在下一个天大的人情,以他的性情,也不会不还。”

“这么说,本座只须有点耐心,静候佳音了?”

“不妨如此……”

“唷”一声娇嗔,珠帘叮咚,香风扑鼻,冷蝶儿迈着轻细步子进得房来。“二位爷,这地方是供爷们开心开怀的,进了这地儿,就要暂且把那些个苦大仇深抛了丢了才是,瞧二位都把眉头皱得那么紧,难不成是嫌咱们姐妹貌不美艺不精么?”

房内二男子皆笑开,后来男子道:“谁敢嫌弃北方第一花魁?谁不知蝶儿姑娘色艺双全?蝶儿姑娘过几天要到昊王府献艺,那位昊王妃可是京城出了名的醋坛子,蝶儿姑娘要小心了呢。”

冷蝶儿笑声盈妙动人,“这京城里的贵妇人,哪个不恨蝶儿?蝶儿为了保住这张吃饭的脸面,对那些夫人们可是关注得紧呢,喜恶爱好虽不敢说知之甚详,但夫人们的雷区,蝶儿万不敢踏上去的。”

先前男子闻方目澜一闪,“你可了解逍遥王妃?”

第三十章(上)

“小姐,昊王府的帖子我们也回绝了么?”

近些日子,送进府里的邀贴不减反增,概因一份好奇之心。诸人皆想看看,那位受逍遥王宠爱学士之女到底是何等样貌,逍遥王为之,甚至不惜大闹太子府呢。

婉潆的伤势,让她名正言顺地推卸了若干约帖,但轻伤毕竟是轻伤,太医没有为她渲染的义务,躲过了几日清静后,该须面对的仍须面对。今日一早,慕晔便前往刑司,对镜理妆的当儿,芳涵又拿了一张帖子进来。

“昊王府……”她依稀记得,似是在哪一次的聚会上,自己与那位昊王妃应是有一面之缘的。

芳蕴将一支与主子今日的衣色颇有相衬的珠花别上主子云鬓,口中道:“咱们听高总管说,这位昊王妃傲气得紧,寻常人入不了她眼的,没想到会给小姐送帖子来。”

“是呢,高总管说昊王是管着皇家仓库的,咱们府里的吃喝花销可是全掌握在人家手里。”

皇家仓库?是专司皇族中人月例用度分派的天南院罢。婉潆失笑,“你们两个,这几日闷坏了是不是?”

两个丫头被主子说中心思,皆伸了伸了小舌。

“好罢,我记得这位昊王妃是不让人讨厌的,既然人家给了面子,我们不妨接下。”

“是,奴婢为您选今儿出门的衣裳!”

“奴婢去选首饰!”

于是,外罩紫烟罗,内着月华缎,婉潆仪态万方地出现在了昊王妃的赏花会上。

这位昊王妃,的确与别个贵妇有所不同,言谈作派,皆透着一股子闺阁中绝难一见的大方落拓,却不见丝毫的粗鄙,那明眸皓齿,高挑身材,更是别有一番北国佳丽的风情面貌。

“婉潆能来,我当真是高兴极了,我生于北疆长于北疆又嫁来这北地,最喜欢看来自于南国青山绿水间的温婉美人,先前也见了几个,却好生的失望,以为无非会说一口的软话,装几分羞怯,说到底,做作而已。直到见了你,我方明白,南国佳人当如是。”

婉潆生性清淡,不易与人深交,但这位昊王妃的热络,却奇异的引不起她的反感,想来,是彼此还算有缘了。

“咱们府里被皇上赏了几株暹罗国送来的花木,这几日正是花期,今日我是奉太妃的命来操持这场赏花会的,但我真心想邀请的人,只有三五个。那边亭子视野最好,也安静,你身上有伤,就坐那边细细赏罢。”

昊王妃执着婉潆手,送到了后园一个花木掩映的小亭内,亭内案上,已经设了茶水点心,抬眸望去,果然见得一团如绯云似樱雾的花开,当真是本土罕见的品类,难怪此府里的太妃要向人献宝了。

婉潆称谢,昊王妃便到他处张罗去了。她觑着那个窈窕修长的影儿,有几分的纳罕,如此一个人,嫁进了这等宅院,个中想必也有一番曲折的罢,

“嗤,那个昊王妃还敢摆那样一张脸给我看,若不是看在这府里的太妃面上,谁会进这府里来?”

“说得正是。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还不是挟恩以报,逼着太妃作主,她才坐上了这昊王府的正妃之位?要不然,一个江湖门派出来的女儿,连做个妾都不配!”

“嘘,放轻点声,让人听见,知道的是说咱们看不惯那个草野女子,不知道的,还当咱们是吃几年前没当上昊王正妃的醋呢。”

“呸,吃醋?她也配,谁不知道昊王宠得是那个叫桃络的如夫人……”

三位扮相华丽的妇人,咬耳私语着,打亭前经过,那刻薄的声线,也渐渐牵扯了远去。

婉潆一手摆弄着腰间丝绦打就的丁香结,一手勾杯就饮。她真正想做的,是以这杯茶清洁自己刚刚被污染的耳朵。这些位处尊养优的贵妇人,说起市井小话,竟也不比坊间人逊色。

她进这王府前,便将两个丫头打发了去,尽情到街间玩耍上半日。那些贵妇沓沓行远之后,四遭静谧下来,清风送来了淡淡凉爽,空气中浮动得是不着尘俗的幽香,抬眼去,娇鲜朵蕊恣意逞芳,赏心且悦目,正当婉潆感叹不虚此行之际,又闻外间嘈声。

“你这个小荡妇,明明吃得就是这碗饭,还跟爷装什么清高?真真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看爷怎么收拾你!”

这一串叱骂中间,夹杂着一个显然被堵了口的女子的呜咽。

“二公子,这事不妥罢。听说这个蝶儿姑娘背后有人撑着,万一……”

“啐!”这规劝声,被一记唾啐打断。“一个婊子而已,背后的靠山无非也是床上的恩客,既然是生来给人睡的,爷自然也能睡得!”

“可在这个地方,万一被人瞅见了,传到王爷那边……”

“本公子就要在这里睡她,让这个小贱人晓得什么叫做被人嫖!”

“二公子……”

“你到边上去,给爷把着风,爷这边速战速决,若时间赶得及,也让你尝尝这北方第一名妓的味道,快去……你是谁?”

婉潆推开掩映在亭前的枝蔓,缓缓下得阶来,走到了正将一女子压制在地的豪门公子之前,“阁下这番作为,实在难看极了。”

第三十章(下)

昊王府二少,乃老昊王之子,现任昊王之弟,本是次子,又为庶出。大凡如这等身分者,由来便是豪门中的尴尬存在,若得父亲的宠爱尚且有几分回缓余地,若不得宠,自身又无绝对鹤立鸡群的才能卓识,在长兄承袭了爵位之后,一生的平庸便也注定了,是那种即使想要恣兴享乐纨绔过活也有心无力的平庸,毕竟,府内的月例买不起头牌花魁的一夜春宵,而账房也没有拨出专款供其挥霍奢靡的可能。而外间,有与其同等处境的豪门子弟的攀比,更有优于其处境者的嘲弄讥讽。这般的内忧外困之下,性格偏激乃至扭曲少许,似乎是水到渠成了。

今日,这位昊府二少多喝了几杯,三分醉意下,见得了那位前来献舞的花魁娘子的天香国色,遂觉有机可趁,不想上前猥近时,遭遇冷言驳斥,不由大恼,趁其落单的当儿将人挟制到了这僻静地方,方待在酒意助兴下一逞欢欲,却被掩映在树丛花影后的小亭里走出的人扰了好事。

那次第,怎一个怒字了得,

“你是哪里来的贱妇,还不给本少爷滚远了去!”

对这声骂,婉潆颇有意外,还以为对方见得人来,当该有所收敛,想来是低估了对方的混账境界。

“还不滚远点,在这边碍爷的眼,是想爷……”

接连高骂之声,昊府二少一双醉眼猝然发现眼前女子有着不同寻常的美貌,“怎么?看爷在这里快活,你也想男人了是不是?来,让爷好好疼你……”

“二公子,二少爷,二爷,您喝醉了,奴才扶您下去!”

“你少在旁唧歪扫爷的兴致,爷今儿个兴致好,一气睡了这两个,看明儿出去谁还敢笑爷只睡得起府里的下贱丫头……滚,滚远点,滚!”

跟随着昊府二少旁边的小厮纵然不识这位女客为何人,从那服裳簪饰上也知必定是哪家夫人,不容人唐突的,遂搀扶着自家主子欲避开了事。奈何他家主子不领情,嘴里骂着,手中打着,脚上还一气的连踹,若是执着留在原处,一条小命怕是没了。

而那小厮鼻青脸肿地逃了一段路程,蹲在墙角喘气的当儿,越想越觉得不妥当,撒开腿拼命开跑,路上逮人就问府内大总管当下何在,顺着几人的指引到了地方,扯着嗓子大喊:“大总管,大总管,快,快去看二少,要出事了!”

话声里抬头,方发现自个儿到了府中的观景轩,王府太妃与王妃皆在,大总管伺立一旁,正拧眉瞪他。

“大总管,快,二公子在那边揪着来献舞的蝶儿姑娘要胡闹,还有……”

“这个天余又在醉酒闹事了?”太妃浅呷香茗,颦眉道。“纵算如此,找几个壮丁拉开就是,这般的大呼小叫,是想别人看笑话不成?严管事,你调教底下人的手段可是越来越不济事了……”

“不是的,太妃!”小厮想着那位贵夫人的衣饰甚至比自家王妃的还要华贵,只恐此刻已经遭了主子的摧花手,要出大事了。“二公子不止是拉着蝶儿姑娘,还有在那边赏花的一位夫人……”

“什么?”几声异口同起的惊呼,太妃手中的茶杯险险便脱手坠地。

及待昊王妃问清他们适才所在方位,更是花容迥变,顾不得婆婆严命她不得在府中下人面前飞飞跳跳的禁令,飞身便去。

“在那边赏花的……是哪家夫人?”太妃此刻,惟希望那位夫人的门第比自家矮上几截。

“是……”昊王妃贴身丫鬟小心回禀。“是逍遥王府的……”

啪!太妃手中的那盏官窖精瓷杯终是没有保住,滑到了地上,寿终正寝。

第三十一章

慕晔听取刑司诸要员阐报太子遇刺案进展之际,接到高总管报讯。高总管开口“夫人”两字,被他冷冷厉视,那高总管匆忙改口,道王妃今日赴昊王妃之会,刚刚昊王府送了信来,请王爷速去,似是王妃出了事。

主仆二人当下即乘马赶去。

昊王府前,昊王慕天彻亲自恭候。

“本王王妃在何处?”他下得马来,当口即问。论辈份,慕晔该叫这位未值而立的昊王一声“叔叔”,但此一刻他没有尊劳敬长的心情。

慕天彻见他这副神情,更悉事情刺手,边向府内引让,边道:“夫……王妃在内院歇着,拙刑正在作陪,逍遥王里面请。”

府中内院,本是外间男子止步之处,但此下彼此都顾不得恁多。慕晔是忖着若是一寻常小事,昊王不会特地请自己过府,忧妻心切;慕天彻则深知接下来的演变须有个不易透风的场所加以隐蔽,处于府内深处的内院最为适合。

“……王爷?”

一所别致小院的厢房内,坐于榻上的婉潆举眸看到立在门前的慕晔,就那样一眼,泪珠儿已滚落了下来。

慕晔视线紧紧将娇妻攫住,尤其是她的手上腕上,双足移动,一步步迈近,每近一步,视线就冷一分,待到了近前,包扎在妻子手与腕上的白缎透出的血迹更为清晰,他那张俊美的脸容已寒若冬雪。

“怎么回事?”面色冷紧,声线却出奇的和缓,问得不是妻子,而是一旁的昊王妃,及因避嫌立在外室的昊王慕天彻。

“逍遥王爷,是妾身的错,妾身身为这府中的女主人,未能将客人照顾周全,请逍遥王责罚。”昊王妃两膝一弯,已然跪了下去。

慕晔勾唇莞尔,掀袍坐到榻上,抬指揩去婉潆面上泪痕,“昊王妃如此大礼,本王担待不起,还不如将本王王妃受伤经过细细讲个明白,也好让本王不必那么困惑。”

外间的昊王透过间隔内外的纱帘绰约见得妻子跪地,两道卧蚕眉的眉头蹙拢成川,“逍遥王,本王会将事情原委如实道来,还请外间叙话。”

“好。”慕晔当真是好说话得紧,应得恁是爽快,抚了抚娇妻柔颊,俯首浅浅一吻。“等着,我带你回家。”

婉潆颔颐为应。她还为自己适才的突然落泪感到莫名诧异。

外间,相关人等已陆续来到,撷芳楼的当家花旦冷蝶儿,当即立断向总管报讯的青衣小厮,自然,少了了那位昊府二少慕天余,此下,他早已被兄长的一桶兜头冷水洗醒。

昊王妃也走了出来,参与这一场问诘。

昊王命小厮先讲。后者虽有忧有惧,却也干脆,将自己所知所见竹筒倒豆般倒了个干净。

楠木圈椅上,慕晔仿若听故事般,一臂搭在椅背,一臂屈肘以椅侧的四角方桌为点,支在颌下,两瞳兴味盎然,唇角似笑非笑。

“……完了么?”小厮话音落地,良久,慕晔问。

小厮点头。

“有没有人想要加以补充呢?”似是意犹未尽。

“逍遥王爷……”昊王妃启齿欲言。

昊王抬手将妻子扯于身后,目芒灼灼逼向肇事者,“天余,你来讲。”

“我……我是……”神志全然清醒,已知自己惹了事的昊府二少嗫嚅多时,道。“我那时喝醉了酒,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慕晔浓眉挑了挑,闲闲问:“是不晓得,还是不记得?”

“不晓得,不记得,我压根忘了……”

昊王厉色疾言,“跪下说话!”

“……跪下?”昊府二少不愿了。“我好歹也是昊王府的二少爷,除了见皇上娘娘,别人不必以大礼参见,这是祖宗的规矩,大哥您忘了不成?”

昊王暗咬牙根,起身离座,抬足踢中这个犹不知大祸临头的弟弟的后膝窝,使其正正跪到了逍遥王面前。“逍遥王爷,本王将这个孽障交给你了,随你处置!”

慕晔看也不看,眼角斜睨,“这位姑娘可有想说的?”

冷蝶儿脂粉未施,衣色素淡,盈盈秋水之态,当真令人我见犹怜,但朱唇吐语,弱态尽扫。

“冷蝶儿月前便接了昊王府的帖子,特地为今日的赏花会编排了一曲花开舞,本是要今日午宴上为诸位夫人赏花助兴。不想才踏进这王府,即与二公子撞上。冷蝶儿是个青楼女子,听几句不好听的本也不足为奇,但二公子要冷蝶儿这个身子,却是万万不行的,冷蝶儿的这具身子在十三岁便有了主儿,就算是风尘中人,也要讲个信字。二公子想让冷蝶儿晓得何谓妓女,拖到了那僻静处行那等事,倘若真如了二公子的意,纵算冷蝶儿贪生想得开,冷蝶儿的金主也会将这条命要了去。”

今日的逍遥王耐心奇佳,听了这女子这席与主题全然无关的,也未生丝毫火气。“这么说,你并未失身于这位昊府二少?”

“是,王妃相救及时,蝶儿身子保住了,命也保住了。”

“而本王的王妃却因你受了伤?”

“王妃出面拦阻,二公子……”

“你这贱货,敢胡乱说一个字,爷废了你!”虽慑于兄长虎威不敢站起身来,昊府二少犹能出言恫吓。

“冷蝶儿哪敢胡说一个字,冷蝶儿只是向王爷陈禀王妃施救经过,还有昊王妃的及时到来,才免了一场……”

“蝶儿姑娘。”昊王道。“家弟醉后失状,本王甚为愧歉。”

慕晔豹眸含笑横去,“看来令弟当真是醉得厉害呢。”

冷蝶儿淡道:“所谓醉,也有百形百状。若真的全醉,形状只能是四肢无力,深眠瘫睡。若醉后逞疯,无非藉酒行事,另有文章。”

“你这贱妇胡言乱语什么,爷如果不是真的醉了,怎么会去沾惹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脏货!爷难道不怕脏了自己?”

“二公子在那当下,可是口口声声叫着冷蝶儿的名字呢,您很清楚您意欲侵犯得是哪一个,不是么?”

“呸,叫你这贱人的名字?爷还怕脏了嘴!你欺着爷醉了想要泼这盆污水还要看爷愿不愿意?爷记得清清楚楚……”

慕晔一眉高挑,久久不放。

昊王夫妻掩面,为自家兄弟的愚蠢叹息。

冷蝶儿笑靥如花。

慕天余到底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已察觉自己上了当,两眶怨毒地向冷蝶儿瞪去,“爷稍后再找算你!”

目的达成,冷蝶儿懒再与之费辞,静退一旁。

慕晔悠然道:“记得清清楚楚么?那么,纵算你不认得本王王妃,以你出身,也不会不知悉天朝规例,若非皇族中人,谁敢着软烟罗,戴凤尾钗?”

“逍遥王爷这话差了。”慕天余观他并无恼意,一颗心逐渐放下,大大剌剌道。“我那时当真是醉了,看什么都是虚的,您家王妃在那个时候现身,我还当和这贱人一起进府来献艺的伶儿倌儿……”

“天余!”昊王厉喝。

昊王妃丕然色变。

第三十二章(上)

“伶儿倌儿,本王的王妃会像伶儿倌儿么?”蹲到慕天余近前,慕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