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黑衣人以身影频繁的穿梭交织,以剑气掌风来袭,从未见近身相搏,旨在以车轮战术耗他气力。而自己身上的伤虽谈不上深重,如此行功运气之下,自是血花飞溅。若果任情势这般演变下去,他只能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这个朗岳,可谓狡狯的极致了。

是以,当数道掌风向身后逼来时,他未再旋身抵击,反奋身向前。

悠然旁观的朗岳一怔。

成为了慕晔目标的那人更是错愕,直到一柄长剑喂进左胸,犹未明白自己怎就做了剑下亡魂。

慕晔背上受了一掌,些微踉跄过后,攻势又起。

“你”朗岳丕然变色,怒咆。“变阵!”

黑衣人影步攻势陡转凌厉,出手出剑无不是若中必毙的死招。

而这恰给了慕晔杀人取命的机会。

转眼间,又有三人命丧他剑下。

朗岳面若寒铁,一字一句道:“逍遥王你听着,本尊的兄弟若再伤一个,贵夫人身上便多一道伤痕。若再死一个,贵夫人的手指便少上一根。”

此话落地时,慕晔剑尖已到了一人喉间,竭力收势之下,内气汹涌反噬,喉头登时泛咸,一抹血丝由口内涔出唇角,继而,肩上被对方剑锋凛冽划过。

一场除了闪避不能有任何反手之力的战斗,结果可想而知。周身累累伤痕,没有一处可以致命,却处处皆可血流不止。

听见了身后的细微响动,朗岳目底谲波骤起,扬嗓道:“逍遥王,你大可不必如此苦苦支撑,本尊与当今太子有血海深仇,若阁下能助本尊取其性命,阁下即可带贵夫人安全离开!”

慕晔不予回应。

“怎么,不可以么?在阁下心中,贵夫人的性命抵不上太子?”朗岳的声线愉悦高拔。“倘使易人而处,此刻在本尊手里的是当今太子,要阁下来拿夫人来换,阁下会作何决断?”

仿佛对对方的答案并不感兴趣,他又径自道:“早早便听说逍遥王与当今太子兄弟情深,居然不是假的。这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逍遥王做何取舍已是不言自明,本尊也能体谅。这么说,逍遥王是应了本尊先前的提议了?本尊放弃刺杀太子,美人为我留下?”

一声长啸,慕晔脱出数人环围,青锋剑携着彻人肺腑的寒戾,向朗岳而来,却也将自己的大片后背敞给了身后敌者,引得几柄利锋齐齐刺下……

第三十八章(上)

朗岳并不想制慕晔于死地,至少在今天不想。但诸属下的剑势汹涌,他出声示退已是不及,惟只能暗喟一声,为逍遥王这个难得的对手恁快就要消失于世间而稍感遗憾……

他的遗憾尚在将生未生间,战局已然陡变。

几柄长剑方要擦上慕晔衣面之际,一条黑巾裹头蒙面的身影共同横空出现,将凶器尽给收缴干净,且轻巧反手,令得剑锋逆行,不偏不倚地送进它们各自主人胸口。

这一幕突变发生得太快,瞬间便已完成,莫说奉主子之谕待命于暗处的其他精锐部下,纵然是朗岳本人也猝不及妨,惟有眼睁睁盯着眼前又多了几具尸体。

“杀”朗岳一声枭般长叱未落,诸精锐即矫若猛禽般向敌人飞噬而去。

黑巾来者睨一眼侧畔伤迹遍身的逍遥王,右手倏扣其腰间宽带,左手长扬。旋即,一股令在场者极为熟悉的刺鼻刺目气味弥散开来,视野之内,全为一片濛濛灰雾……

待气消雾散,原地自是再无半个人影。

“邵蓁!”朗岳吐出屏在胸际的一口气,忍住肋下疼痛,厉喝。

“……在,少主。”男装丽人迟迟疑疑地,自他身后破败的厅堂同手同脚地走了出来。

“人呢?”这种不入流的迷粉只在她的身上,如今为敌所用,不言自明。

男装丽人颦着细眉,歪着脑瓜,“被救走了罢?”

“你在说什么?”

“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嘛,属下醒来时候,人不见了,暗袋里的迷粉也不见了。”男装丽人嘟嘟喃喃,表情好不冤枉。

“那适才是谁发出了信号,让本尊以为你到了?”

“……啊?”男装丽人脸上更是茫然无辜。

“别难为她了。”厅堂内,有人徐徐步出。“她怎会是她的对手?”

“……你在?”朗岳拧眉。“你既然在,还做壁上观?”

“先离开这处罢,有些话需要细说。”那人提起身影,一迳去了。

朗岳紧随其后。

一个时辰后,处理过伤处的朗岳,已然听罢了友人未曾援手的原由,纵使这位江湖暗王城府深蕴,也难掩眉间愕色。

“怎么会?她竟然是……”

“是。”友人颔首。

“她怎么做了皇室的王妃?”

“这一点尚来不及细问。但……”友人面色冷肃如霜。“朗岳,我不希望有一日与你反目。你该明白,在你和她之间,我不可能选择助你。”

朗岳低笑,“我不会害她。我……”怎么舍得?

原来,那一张芙蓉面下,藏着恁多的惊奇,那一份清婉冷秀经由过那般艰难的冻炼,这一来,更让他欲罢不能了呢。

“……婉潆?咝”慕晔醒来,首浮入眼帘的,是妻子的美丽容颜,心中一喜,就欲起身搂抱,不想扯动了遍布全身的伤口,痛得锁眉吸气。

婉潆推他返回枕中,“御医来过了,你失血太多,需要好生调养。”

“御医?我们……回府了?”

她嗔睨他一眼,手中汤匙在甫煎熬完的药盅内搅拌着,“不回府,你如何躺在这高床软枕上?”

“我们如何脱险?”最后的记忆,是一个黑巾罩头蒙面者的从天而降,然后……

“你安排在我身边的高侍卫救了我,也救了你。”

“高侍卫?”慕晔微愣。“那个打皇祖母身边调借来的女侍卫?她有恁高的武功?”

“她没有,但她唤了帮手来……详细情形待你痊愈了再问罢,现在将这碗药给吃了。”

盯着那碗色泽乌黑味道浓郁的药汤,慕晔俊脸夸张皱起,眼巴巴望着妻子,小小声道:“可不可以不吃?”

“不可以。”

第三十八章(下)

近来,逍遥王府的主楼内,每日皆上演同一出戏码。

“婉潆爱妻,我已经好了,这药可不可以不吃了?”

“不可以。”

“婉潆”

“不可以。”

“爱妻”

“不可以。”

“爱妃”

终喊至女人忍无可忍,俯首在男人丰唇间一吻,男人眉开眼笑,接过乌黑药汤大口吞下……

这一幕,自然不是人人皆有眼福领略,然而能够看得的,未必学会欣赏,芳涵、芳蕴便每每对自家王爷姑爷的这小小伎俩不胜其烦,不明白小姐何以屡屡中计,任他得逞。

“你们两个小丫头哪晓得这其中端倪?这呀,是夫妻间的情趣。”米老夫人听罢二人的抱怨,笑眯眯道。

分明是无赖!芳涵、芳蕴有志一同地扁了扁嘴儿,不以为然。

“不懂?”米老夫人打量了两个俏丫头一眼。“看你们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收房了,收了房后,这些个事慢慢着就明白了。”

“收房?”两个丫头,四只眼睛,瞪得溜圆。

“对呢,如果你们不好说,老身向王妃去提如何?若将你们收了,王爷跟前就多了两个伺候的,王妃也不必如眼下恁样的操劳。”

“什么?”两个丫头明白了米老夫人言下之意,骇得齐声叫唤。“这怎么可能?”

“怎不可能?你们两个既然是王妃的陪嫁丫头,便是王爷房里的人,这收房不是早晚的事么?”

“这这……”芳蕴脑瓜摇得似个拨浪鼓。“老夫人您千万莫再说了,奴婢们从来没有这个念想,咱们跟着小姐过来是为了伺候小姐,至于那收房什么的,您千万别跟小姐提!”

芳涵在一边也头点得也像个捣米小鸡。

米老夫人不解,也诧异,“你们不愿意做王爷房里的人?”

“对咱们来说,王爷只是姑爷,是主子,咱们从来不会做那样的妄想。”

“是这样……”老夫人颔了颔首,深思了下去。

慕晔伤情略有好转,即传来高侍卫问话。事发当日,他不是没有发觉高侍卫也随妻子一并消失,但毫不讳言那并不在他关心范畴之内。高侍卫是他特地进宫向皇祖母调借来的,为得是防止太子遇刺那日事件重演,其职责便是保护妻子周全,若妻子有失,她难逃制裁。不过,如今她既然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少不得要有一番酬谢。

“高侍卫,那日你是如何救了王妃的?”主楼外厅,倚在长椅上,手执妻子柔荑,他问。

高宏,身材矫健,容貌英秀,颇有巾帼豪杰之风。“禀王爷,那日灰雾突降,属下当下屏息凝神,仿佛见得有人掳了王妃,属下就顺着那人影追了下去,而后伺伏一旁,寻找机会。”

“那个突然出来的黑衣人又是谁?”

“是属下的同门师兄。”不待他问,高宏已解释道。“那天,属下跟着那些匪徒到了关押王妃的地方,旁观多时,实在没有必胜把握,又恐歹人伤害王妃不敢撤身返回王府求助,突然想起属下的大师兄恰好在京城逗留,遂以同门间通消息的法子引来了大师兄。大师兄是草莽中人,不愿因助了身在宫门的属下得罪江湖同道,遂用东西遮挡了本来面目。”

“这么说,想必他也不愿面见本王接受本王的道谢了?”

“还请王爷体谅。”

“好,本王不勉强。”这番说词,看似无可挑剔,实则工巧得太过,但一时也找不出任何漏洞,姑且如此罢。“高宏,你保护王妃有功,本王会重重赏你,若你愿意,就先在王妃身边留着,本王会再向太后借你一段时日。”

“属下全凭王爷安排。”

慕晔点头,才命她下去,高总管匆匆来报。

“王爷,太后驾到,鸾驾就要到门前了。”

第三十九章(上)

“你这个孩子,几时受过这样的罪?你瞅瞅,这全身伤得没了好地方……唉”

慕晔负伤在榻,婉潆独迎鸾驾。太后甫坐到榻前,看着周身皆有伤处包扎的孙儿,眼泪当下即流了出来,唉声叹气中,说不出的心疼和不舍。

慕晔未若旁时般诙谐嘻笑,苦皱了一张俊脸,弱声道:“皇祖母,晔儿真的受苦了呢,幸好心中念着皇祖母,才好过了些。”

婉潆冷眼旁观,极不愿把这位病弱患者与昨夜还逞坏求欢的邪恶男人联想一处。

“是是是,我的晔儿受苦了,我的晔儿好可怜……”太后恨不能将孙儿包进怀内呵哄一番,眉目间又突然一狠。“那些逆徒可捉到了?敢如此伤哀家的孙儿,定要处以极刑!”

“逆徒的事,皇祖母不必烦心,晔儿不会容他们逍遥。但皇祖母,晔儿的事,却只能指望您了。”

太后凤颜抹过警惕,“你这只皮猴子又要玩什么花样?”

“皇祖母,晔儿说过的,晔儿生在皇家,生来便拥有了所有,原本除了依照着老天爷的意旨逍遥自在的安乐活着别无所求,谁成想遇上婉潆了呢。婉潆是晔儿惟一想要的,她笑,晔儿会高兴愉悦。她哭,晔儿也跟着心痛难过。为了晔儿这辈子能真正的逍遥自在,皇祖母帮晔儿,可好?”

太后沉着脸,良久不语。

慕晔哀声低唤,“皇祖母……”

“你这全身的伤,也是因为婉潆罢?”太后问。

“男人保护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况且婉潆被掳,也是缘因晔儿……”

太后喟然长叹,“婉潆,你好福气。”

婉潆跪下,“请皇祖母成全。”

“你须明白,纵使这指婚的事当真废了,晔儿跟前也不应只有你一个人伺候,做了正妃,更须贤良大度。”

“是,婉潆明白。”明白自是明白,准与不准另作他论。

太后颔首,“你很像哀家年轻的时候,无欲无求,平淡自如,但你比哀家有福气,嫁得是晔儿不是太子。起来罢,哀家会想法子成全你们,就当为哀家自个儿圆一个梦。”

“是。”

太后起驾,病榻上的慕晔执意起身相送,扯动伤口,痛得呜哇大叫,更惹来太后的慈软心肠。

“你逞什么强?身子要紧,给哀家好生养着,回头哀家再给你送些良药和补品来,定要给我好生养着,早日还哀家那个活蹦乱跳的皮猴子来!”

一气安抚哄慰之后,方回了宫去。

是夜,婉潆安然好睡的当儿,身上重重压了一人,一迳地兴风作浪。她气极,咬着贝齿道:“王爷的玉体欠佳,怎不好生养着?”

“婉潆爱妻是本王最好的良药补品,一日不吃,精神不继呐……”男人厚颜无耻道。

上谕,逍遥王负伤,命准逍遥王妃傅琬过府照料。

有上谕在,府内迎奉的规格一切自然要参照正妃办理,距主楼最近的如薇轩做了傅琬的安榻之所。

天子以一道纸谕自己中意的儿媳人选送进逍遥王府,在在为昭示不可拂逆的天威。殊不知如此一来,最尴尬的并非婉潆。自然,若非婉潆一直随慕晔宿于主楼,少不得要有一番腾挪搬移,一番纠结难堪。而既然是这般情形,处境难堪的,便成了傅琬。

说是进府照料,慕晔跟前哪有她站立之地?婉潆纵算有意避让一回,逍遥王也不准。府中他人除却米老夫人,对她皆敬而远之。稍有眼色不济的,有意巴结一下这位未来的正位主母,隔日便被辞退回乡,永不录用。

“你如此做,是不是过了一些?”婉潆问。严密控府中下人,严禁与傅琬靠拢亲近,违者严惩不贷。这是上谕到达之后,逍遥王即下达各房管事的“严”字令。

慕晔将她拉来狠狠吻了一回,恶声道:“我若对她稍稍好上一些,你定然要给我脸子看,本王如何吃得消?”

婉潆黛眉颦了颦,反思自己何曾表现得如此小肚鸡肠,又一道手谕到达

执行上谕,阴奉阳违,责逍遥王携夫人苏婉潆即日进宫请罪。

第三十九章(下)

浣花殿。

此时际,日阳西悬,光线透过西窗打在了威然凛坐于大位的天子面上,金辉之下,愈发衬得龙颜庄严,天威难测。

天子左侧,殷后稳踞椅上。右手,太子垂手而立。

殿央,印着祥云的暹罗织毯上,慕晔与婉潆肃然偕肩。

每人皆揣知这必定不是一场相谈甚欢的谒见,每人皆有了面对一场风暴的凝重了悟。而这份凝重,未等诸人言语,已经由各人脸上弥漫出去。在这股子气氛压制之下的浣花殿,精巧别致的紫檀木器具刹那笨拙粗重,随风飘曳的殿前垂幕瞬间曼妙不再,一切,皆陷入忐忑等待中。

“晔儿。”天子发话了。“你晓得自己的过错么?”

慕晔俯首,“请父皇明示。”

“你身为朕的儿子,当知自己身上不容规避的孝道。你身为臣子,当知自己肩上的责任。与邯国的婚约,不是你一人之事,你一再拖延,朕若非看在你死去母妃面上,早该治你。”

“儿臣谢父皇宽宥。”

“住口!”天子沉叱。“你负伤在榻,傅琬过府照料,乃朕为你铺下的台阶,而你又是如何对待的?纵然你任性妄为习惯了,连朕也敢忤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