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不敢,父皇。”慕晔撩开下袍,双膝着地,婉潆当即也随着跪了下来。

“父皇最了解儿臣,儿臣向来满足于与生俱来即拥有的一切,从无所求。而婉潆是儿臣活至今日惟一想要夺来想要独有的。儿臣不娶他人,不是为了婉潆,是为自己,儿臣只想在夫妻世界内,一个人看着婉潆,拥有婉潆,不想让第三人掺入进来。否则,儿臣大可将人娶了,大不了束之高阁,不闻不问。但儿臣不想这么做,儿臣想成全自己这一腔独一无二的心情。”

皇后不由有些微动容,“晔儿,你……”

“荒唐!”天子双眉陡立,怒染目眶。“好男儿当顶天立地,当俯仰无愧,你八尺昂藏,只知儿女情长,不以为耻,当真以为朕会纵容你到底么?”

“父皇,为护卫我天朝江山,儿臣随时可投身从戎,马革裹尸,但有一息尚存,不教胡马度关。然男儿保家卫国,纵然天经地义,亦须这家中翘首企归的是自己心之所爱,方激得起舍身戍边的万丈豪情。儿臣自当担负得起人臣人子之责,惟有这婚事,还请父皇能让儿臣得偿所愿。”

此话,可谓逍遥王由生至今最为恳切最为挚诚的内心剖白,然而,盛怒中的天子无暇领会,也不会领会。“你且莫再砌词狡辩,朕已谕礼部将你与傅琬的完婚之期订在下月初八,这段时日,你务须为你近来的怠慢向傅琬陪情。”

“禀父皇,儿臣不。”

“你说什么?”

“不。”慕晔抬起脸来,视线与天子短兵相接。“这桩婚约,儿臣不要。”

“容不得你不要!”

“除非儿臣死,否则与傅琬完成婚仪的,绝对不是儿臣。”

“你这个逆子!”天子雷霆万钧的一吼,蓦然立起身来,回手悬于身后壁上的长剑摘下,掷到慕晔眼下。“既然这样,朕成全你,朕准你死!”

“皇上!”

“父皇!”

殷后与太子慕曦皆骇然跪地。

天子凛目冷睨,“你们想替这逆子求情?”

“父皇,六弟决计不敢忤逆父皇,适才所话无非一时口快,还请父皇宽恕他失言之过。”

殷后紧声附和,“是呐,皇上。晔儿这个孩子您最是了解他的脾性,说话从来少有顾忌,孩子犯了错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怎就谈到了那个字?臣妾恳请皇上三思。”

“这逆子敢公然抗婚,有谕不行,你们还说这仅仅是过是错?”

“皇上,容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晔儿的任性也是您惯出来的,您全当他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大人何必跟孩子治气?至于这婚事……”殷后略加沉吟,将瞳光递向婉潆所在方向。“婉潆,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此时此地该当如何,你不会不晓得,是也不是?”

慕晔眉目一恶,冷咻咻道:“出嫁从夫,此间哪有她置喙余地!”

“……是,臣妾不敢。”婉潆俯首低眉,柔声道。“王爷到哪里,臣妾便随到哪里就是。”

皇后微窒,太子微愠,天子最是怒不可遏,挥袖道:“把他们两个先给朕押进天牢,朕不想看到他们!”

第四十章(上)

“想不到,本王成了这内嗣司天牢的常客。”

触怒天颜,获罪下狱。作为皇家之子,这种独特体验有一便也罢了,有二更觉新鲜。慕晔环顾四遭,没有多少诚意地长喟一声。尽管上级律条“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天牢监守仍将做了些许动作,选了一间向阳干燥的牢房不说,房内也做了小小布置,搬来了酸枝木桌椅,送来了新置被褥,不求讨好获赏,但求牢内大爷出了此门后不存记恨。

慕晔墙角矮榻上的美娇娘,咧嘴笑道:“爱妃过来,让本王抱抱。”

婉潆睐他一眼都懒,径自闭目养神。

登时,慕晔痛心疾首,顿足捶胸,“婉潆爱妻怎能如此对待本王?眼下我们夫妻共历患难,当相依相偎、共诉衷肠才对。而爱妃拒本王于千里之外,是为哪般?”

“你有这份心情,不若告诉我你可有了脱困的法子?”婉潆问。

“你怎能如何对待本王?本王以为爱妃愿随本王前来,乃是出自于对本王的全盘信任,本王以为爱妃会认定不管到了哪时哪地本王都定有良计妙策保爱妃毫发无伤。却原来是本王的一厢情愿,本王真的好失败……”

婉潆张开星眸,极平静极淡定地注视着这个唱作俱佳的男人。

“……”慕晔顿感无力,将所有轻佻与浮夸收敛干净,叹道。“婉潆爱妻,本王有时候会怀疑,你与本王是如此的天差地别,为什么本王却是非你不可?”

这也是她一直纳罕的。“那,为什么呢?”

他嘟起嘴,闷声道:“本王若能想到透彻,兴许就不必坐在此处了。”

她微微怔忡。稍顷,缓缓走近了来,将那颗爬满郁卒的大头揽入胸怀。

“婉潆,你是爱本王的罢?”他将她纤腰紧紧环住,问。

她未语,螓首低下,将一吻印上他浓郁得几乎峥嵘的眉上。

慕晔俊脸因之欢喜绽放,“本王知道婉潆喜欢将所有事都藏在心里,本王不介意你以行动来知会对本王的爱意。自然,再多爱一点更好。”

恁快的原形毕露,婉潆非但没有恼他,反将粉唇下移,落在了他生着修长睫毛的眼睑上。

“婉潆……”他受宠若惊了。

然而,这一份宠爱并未到此终止。接下来,他饱满挺直的鼻尖、浮有浅淡笑涡的脸颊,皆获眷宠,直待她在他温润丰唇上一吻再吻眷恋不去时,他终难再按捺,喃喃道:“婉潆,我们去榻上呗……唔!”

她贝齿重合,啮飞了他的绮思绯想,在他无限委屈的眼神中,浅浅声道:“你在哪里我便随到哪里的话,不是假的,我嫁了你,心里也有了你,无论在这间天牢里要住上多久,或者能否走得出去,或者更坏的结果,我都会陪着你随着你,一起承担,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慕晔呆呓,随即傻傻笑开。“既然如此,婉潆爱妻应该不介意与本王来一场天牢燕好……啊!”

纤指掐在他腰间,狠狠一个扭转。

“婉潆,你不爱我!”他高声控诉。

第四十章(下)

慕晔下狱后的第四日,太后驾临。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晔儿你还是初衷不改?”

“在皇祖母心中,晔儿可是个三心二意的?”

“婉潆你呢?晔儿为你做到这种地步,你不想为晔儿做些什么么?”

“婉潆惟知一心一意追随王爷。”

“你们这两个执拗的孩子啊……唉,哀家不劝了,你们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番怎样对你们才是最好罢,哀家既管不住,便也不管了!”

太后不无着恼,悻然离去。

牢内。

拜送太后起驾罢了,婉潆起身来,斜睨安之若素的慕晔,“你对太后的疼爱这般笃定?”

他眨了眨眸,呲牙一乐,“皇祖母疼我的确是真的,但为我解除婚约,自然不止是源于疼我这个理由。”

“那……又是什么?”

牢外。

仪仗按懿命在丈外趋随,随行嬷嬷搀扶着太后在前缓步行走,口中劝道:“逍遥王的率性您也不是头一遭遇上,莫因王爷的孩子脾气气着了凤体,没准此时际已经想通了,过几日便会好端端地接了圣旨完婚。”

太后莞尔,轻描淡写地道:“那桩婚约解除了,也没什么不好。”

随行嬷嬷愣了,“前儿个皇后过来探您的口风,您不是许了……”

“她是皇后,儿子也做了太子,殷家的风头已经无人能出其左右,何必执意还要将我的晔儿也拉扯进去?”

“您是说……”

“以晔儿的秉性,娶不娶傅琬,都会全力襄助太子坐定大位。而若娶了傅琬,则会扎扎实实被外人视为殷家阵营中人,届时殷家在朝堂之上上谁还敢争其锋芒?哀家对曦儿这个太子很满意,但殷家一家独大得委实有点久了,哀家看得烦了。”

“……奴婢明白了。”原来,是皇后积极得太过,反促使太后下了拆散这门亲事的决心了?这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枝节横生不及防呢。

牢内。

“太后会因对殷家的猜忌出面为你作主?”

“不止于此。”慕晔笑颜晏晏。“皇祖母如今初过六旬,身子与精神都甚是硬朗。偌大的后宫,女人虽多,主子却只能有一个,纵算皇祖母她老人家早在几年前即已诏令将后宫大权转移母后,但适时的敲打和边鼓仍是不可或缺,她必须让母后明白谁才是这后宫的真正主人。否则,怎对得起皇祖母前面几十年的运筹与谋划?”

婉潆怔了半晌,徐徐问:“这后宫中的女人,都是如此精于算计的么?”

“是。”慕晔唇角勾了勾,带着几分讨好,嘻笑道。“所以,婉潆感谢本王罢,本王没有在逍遥王府建一个小后宫出来,省了爱妃多少力气?”

她密睫掀开,晨星般的瞳仁紧紧将他盯着,良久瞬也不瞬。

慕晔心头一突,问:“……做什么?”

“我适才在想……”她笑靥如花。“若你当真有一个小后宫,我该如何治你?”

冷风阵阵,打逍遥王后颈逍遥拂过。

古来惧内多如是。

第四十一章(上)

太后由出得天牢,并未回归顺庆宫,而是直接前往浣花殿。

天子夫妇本以为太后此一遭去,必定是慈威并用,劝得那浪子回头,殊料太后甫至,即落下泪来。

“哀家那可怜的孙儿,金娇玉贵的身子,在那天牢里吃那份苦,哀家如何舍得?”

“……”天子与皇后相顾一眼,一时难揣母后心思。

“诸皇子里,哀家为什么会最喜爱晔儿?还不全因他的至情至性?你们这么逼他,是想让他和别人变在一个样儿不成?那谁来逗哀家开心?”

“母后。”天子隐约明了了太后未言之意。“这桩婚约是一早便有的,违诺弃信之事,天朝做不得,朕也行不得。”

太后拭净泪迹,面色一肃,“说起婚约,哀家在看到婉潆那孩子之初,即已记起了一件事。当年,你尚是太子,苏晟高中状元,那一份儒雅风流惊艳邺州城。先皇爱他奇才,有意以未嫁公主许之,苏晟言自己已然成婚,且夫妻恩爱,誓不他娶。先皇敬他重情重义,遂道:做不了朕的女婿也无妨,待爱卿有了儿女,与朕的孙儿孙女结了姻亲也是好的。后苏晟生下长女时,皇帝你已登基多年,哀家亲自到他府里看望那个粉琢玉砌的女娃儿,当下就说,将来这女娃儿大了,一定要许给哀家最爱的孙儿。虽然并未有什么文定之契,但哀家说出口的话即是金口玉言,不能儿戏的罢?”

于是介,天子夫妇了然:太后这一回是明摆着要站在慕晔那端了。

殷后笑道:“母后,臣妾听闻婉潆之前已有婚约……”

“婚约订了多年,婉潆仍待字闺中,这在在说明苏爱卿还记着当年哀家许下的话,只是,哀家年岁大了,难免忘事,差一点便误了婉潆的青春,所幸晔儿替哀家将这话给圆了。想他们两个人该是命中注定的姻缘,方有那番的峰回路转。遑论不管是家世,还是品貌,婉潆做逍遥王正妃都足以担当,皇帝,你还是莫让哀家做个失信之人罢。”

“……是。”天子颔首。以孝闻感天下的天子,自然不会因一起儿女婚事硬生生忤逆母后。

殷后是怎样人,焉能感觉不出来自太后的那一份若有若无的压制?遂温顺了眉目,含笑称是。

“只是,晔儿与傅琬的婚约若就此废止,亦恐不妥。”天子道。

“哀家又没说一定废止?哀家的话在先,先后有别,若是傅琬不介意,做个侧妃罢。说是觉得委屈,我天朝皇族内恁多年青有为的才俊,任她挑选。”

“母后说得是。”天子夫妇齐声应道。

太子府内,傅琬听罢姐姐转述来的圣意,当下气得拍案而起。

“当我们邯国的女儿是什么?把我差进逍遥王府任人奚落也就罢了,眼下又拿侧妃之位羞辱,姐姐,你也认为我邯国的女儿是可以如此任人作践的么?”

傅瑛满面的无奈,“琬儿,女儿家的命运不向来如此么?我们自出生那日起,便注定了要为家与国承担所有不愿承担的。”

傅琬柳眉傲扬,“若我拒绝为妾,可是对家国的背叛?”

“这倒也未必。”太子妃沉吟。“这事怎么说也是他们理亏。但若要拒绝,也要拒绝的满心委屈,以藉此为我邯国争得一份补偿,且让他们始终觉得亏欠,有一日需要时,也可再用一回。”

王室女儿,没有真正弱者。

第四十一章(下)

没有料到,这起事件会如此轻易的完满落幕。

在天牢住了十几日后,上谕获释,翌日慕晔携婉潆进浣花殿拜谢,天子赐婉潆亲王妃银印,皇后亲发九珠孔雀冠、九玉芝兰袍,礼司官长从旁载录,将婉潆之名记入皇族亲裔金册。

而在此前,太后一道懿旨发布天下,细述自己与苏晟当年为这对儿女所订立下的姻亲之约,为天子这日行为铺下台阶。

但,还是太过顺畅了。婉潆回到王府,盯着那璀璨珠冠精美华服,仍不能相信,天子会这般的轻易妥协。她无法试想自己若是对方可会容许子与媳的不孝,只想着以九五之尊的浩浩天威,能否有这份容人公然忤逆的雅量?

“在想什么?”慕晔打身后抱住她。

“在想……”身后人是最上位者的至亲,有些话并不能诉诸于口……她回转过身去。“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邺州?”

“想家了?”

她颔颐,“对王爷来说,邺州也是真正的家,不是么?”

“的确,藩王不得留居京城过久,我择日会去向皇祖母与父皇辞行。”如愿以偿后的逍遥王神清气爽,扬眉举眸愈发神采飞扬:婉潆爱妻该得的,他终于给要来了。

“你当真舍得回邺州?”

“为什么会不舍得?”他想要的,已经在自己怀里了,不是么?摇着她,晃着她,嘴里歌儿信的诱哄。“婉潆爱妻放宽心,耐心等,本王定会带你回家。”

她靠在他左胸前,阖眸,“好,回家。”

然而,回家这条路,并不在眼下足下。

慕晔辞行,单是太后那处便不放人。

“你这个皮小子有几年没陪着哀家过年了?这个年,你定要陪着哀家过这不可,你若不听哀家的话,哀家从此就不再疼你!”

太子处也极力挽留。

“当下的天气愈来愈冷,你待明年春暖花开时再启程不是更好?邺州再好,比得上这边的骨肉亲情?”

无奈,他只得留下。

婉潆自是能够体谅他的身不由己,便也开始善尽主母之责,指挥府中下人着手筹备,迎接北国冷冬的到来。

第一场雪降临时,他们在京城已逗留半年之久。

这场初雪并不大,从始到末半个时辰,雪过后,树间、地上仅有一层薄薄银色敷衍了事般地覆着,但这已以足以让从未见过雪的芳涵、芳蕴惊奇了。

“天呀,这是雪呢,原来世上还真有雪这个东西!”

“原来雪是这么白这么干净的,和盐一样嘛。”

“和盐一样?你尝一口试试?”

“……呀,好冰!”

“哈哈,笨芳涵……”

三面放下了厚重垂帘的月华亭上,裹水蓝色大氅的婉潆与着青色冬衣的米老夫人围一个金丝炭炉坐着,一边将手放在炉上炙烤,一边转了头去看两个花朵儿开放在雪后天地间的丫头,面上皆浮着一份纵容宠溺。

“这两个丫头本分又勤快,模样也生得好,实在难得。”

“若是她们晓得老夫人如此赏识,必定是欢喜的。”

“老身不过是实话实说,她们委实讨人疼。”米老夫人话顿住,暗暗瞥了她的腰身处一眼,忽问。“你的身子……还没有消息么?”

“嗯?”

米老夫人叹了口气,虽心中作难,仍不得不说:“虽然晔儿不是太子,但也要有后嗣继续他这一脉的香火。你是正妃,该思虑的还是要思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