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潆丕地怔住,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纤细平坦的腰腹。

“眼瞅着你进门也快到一年了,这件事也该放上心来,该调理的要调理,该……”米老夫人又向雪地上奔跑的两个丫头投去一睇。“你是个大门大户出来的,有些事比我这个老奴才要明白,做正妃的,宽宏大度是第一。”

米老夫人后面的话,婉潆并未经心去听。

她在想,自己是真的愿意为慕晔生儿育女的罢。有一个将两个人的血脉交融在一起的生命存在着,当是一件极美极好的事情罢?

第四十二章(上)

当夜,神思已陷朦胧,将睡未睡时,一句话突然便冲口而出:“慕晔,你想有一个孩子么?”

“呃?”身畔的男人也已是半睡状态,这句话令其丕然振奋起来,两只豹眼熠熠生辉地紧盯着妻子秀靥。“你有孕了?!”

“没有。”月事才去了几日,怎可能有孕?

“那……”他眼珠子越发亮得灼人。“婉潆是在暗示为夫?你……想要?”

“……”她啼笑皆非,拍去他已然是蠢蠢欲动的毛手,翻过身去。“睡罢。”

“婉潆千万莫怀疑为夫的能力,为夫今日虽然在外操劳了整日,仍然可以满足爱妻的所有需要……”

她将腻在自己脖颈间的男人使力推开,“我不需要,你可以好生歇息了。”

“为什么不需要?真的不需要?有需要不要瞒着为夫哦……”嘟嘟喃喃地,今日陪太子到几处郊县视察在山野间奔波了整整一日的男人委实是有些乏了,将爱妻密密实实搂了过来,睡去了。

她既气且笑:这个男人,可以成魔了。不自觉偎紧了他,却因心有所念,星眸长开,久久无眠。

“这么说,尚冠文仍然臭得像块茅坑石头?”

“禀王爷,正是如此。”

歧王府后院高搭戏台,王府主人慕旷坐在暖阁内,正看一出街头巷尾百姓皆耳熟能详的《状元记》。戏中讲得是一书生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原本两情相悦,不想恋人为恶霸强抢为妻,书生状告无门,被迫远走他乡,历经磨难,高中状元,持尚方宝剑回乡省亲,杀恶霸救出苦命恋人……

下人砌来一壶大红袍,歧王细细品着,须知这份滋味并不是时时可尝。此乃每年数量极少的顶级贡茶,除了太子,他人也只能全凭着天恩的轻重喜恶可多可少可有可无。太子,皇子,只是一子之差,一包茶叶便能将其中的分量掂出不同。那,天子与太子呢?

“王爷……”柳子州垂立一旁,尚在等待主子指令。

慕旷将杯中茶啜饮得涓滴不剩,道:“本王还想着若六弟乖乖离开京都,有些事能免则免,现在看来他是要留在这边了。既然如此,也就无须客气。”

“属下遵命。”

此刻,台上有情人相拥而泣,恶霸死不瞑目,圆满落幕,慕旷击掌叫好,“这出戏百看不厌呢,要他们从头再唱一回。”

又一个深夜归来。

慕晔在书房沐浴过后方步回主楼,仰头瞥见楼上主卧内透出了一点烛火,胸臆盈满暖意。

身后,响起缓慢跫音,米老夫人领着两个小婢到来,“晔儿。”

他讶然回身,“这么晚了,义母怎还未睡?”

话间,搀她进了主楼厅堂。

米老夫人打量着灯下着实消瘦了的义子,恁是心疼,“你这几日皆是早出晚归,我怕你身子骨熬不住,煮了碗汤水给你。”

“义母费心了。”接过小婢奉上的青瓷盅,将其内的人参汤扬首饮尽。“夜深了,义母也早些去安歇罢。”

米老夫人深深凝视着他,道:“我答应了娘娘要好生的照料你长大成人,再看着你娶妻生子,如今你已然长大,也娶了称你心意的娇妻,还差最后一桩事,老奴便能不负娘娘的托付了。”

幕晔失笑,“义母怎突然说起这些话来?”

“这些日子我常梦见娘娘,想是娘娘催老奴把最后一事尽早完成,晔儿,你也该为娘娘早日生个孙儿了。”

“好,晔儿会让您早日抱到孙儿,让母妃在天之灵得以安慰。”慕晔咳了声。“天着实不早了,你们赶紧服侍老夫人去歇息。”

目送米老夫人出门,他甩身紧步上楼。方才,他险些就在义母面前出丑了。老夫人说到“生个孙儿”之际,婉潆玉体横陈的妙景即蓦地浮到眼前,体内热流上涌……几日没有与婉潆欢好,居然饥渴到这般地步了?

寝室内,烛火如豆;纱帐中,曼妙绰约。

他喉口泛紧,周身热气滚涌更是澎湃。本打算不把她吵醒的,想来是做不到了。他迫不及待将身上衣袍卸下,钻进帐内,将床上娇躯死命抱住,恨不能揉入自己体内,一只手不愿有任何耽搁地将她身上亵衣除去……

“你在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婉潆立在床前,苍白如雪。

第四十二章(下)

今冬,漠北遭遇十年奇寒,当地百姓为避雪冻之苦,纷纷撇下家业向南行走。邺州城虽然也属北地,但相对于漠北来说,已是温暖之乡了,加之又为天朝京都,致使诸多灾民在此停留,以期天恩垂询,度过灾厄。

当朝对此自然不能漠然视之,财监司拨出专款专人负责安抚安置,太子更是首当其冲,稍有空暇即亲往探访。习惯于为夫分忧的太子妃适时出面,又将朝中贵妃尽集一堂,筹措钱款,赠医施药。

今日,婉潆便是随太子妃赶赴城东郊的灾民安置所分发衣食去了。

临出门之际,米老夫人的贴身婢女前来禀报老夫人身体欠安,而已然应下的太子妃之约不能爽却,婉潆遂将芳涵留下替自己予以照料,一番叮嘱之后,方带芳涵出门。将所筹集得衣物食粮一一派发到实民手中,天色已是不早,初雪消融了一日,道路泥泞,城门也要关了,太子妃力邀婉潆共宿离那处不远的别馆,且命人替她捎了话回府。

婉潆是欲借宿一晚的,已经沐浴更衣躺到了别馆榻上,突想到慕晔若是深夜归来不见自己又会别扭委屈半天,便匆匆着衣乘车,向太子妃借了腰牌,叫开城门,回到府里来。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迎接自己的,会是如此不堪的一幕……

“……婉潆?”慕晔抬眼,看着她,又扫了一眼自己的怀中人,一时茫然。

婉潆盯住了他的眼睛,如此炙热,如此浓烈,如此显明的欲望……这样的慕晔,她一点也不陌生。

“你……你并不在乎你怀里的是谁么?只要是女人,都可以么?”她颤声问。

他一栗,倏地翻落到了床下,看清了床上人面目,“……芳涵?”床上的女人,怎会是芳涵?

“芳涵?”随在婉潆身后的芳蕴一声尖叫,扑上前来,将床上人揪扯起来,劈头盖脸打下。“你这个小蹄子!这个贱货!你居然敢生这份心?你居然敢背叛小姐?丢人现眼,自甘下贱,看我不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都比这么丢人现眼的活着强上百倍!”

芳涵已然被吓傻了,就那般半裸着少女的成熟胴体,呆呆的任着挛生的姐妹的打骂,连哭也没有一声。

婉潆闭上了眼睛。

这张床,她不愿看到;这个地方,她更不愿停留!

她旋起脚跟,夺门而出。

“婉潆!”慕晔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袍子罩在身上,阔步紧追过去,在楼梯上将自己的女人牢牢抱住。“婉潆你不能不听我说!不能让我死得不明不白!”

婉潆僵冷着身躯,未作挣扎,“你想怎么说?你想告诉我,你与我的陪嫁丫鬟几时开始暗通款曲的?还是你想说按照约定俗成,我的赔嫁丫鬟本来便该是你的暖床人?你想说,你已经给了我正妃之位,我就该给你应有的自由?”

最爱的男人,视为心腹的丫头,世上居然还会有如此锥心刺骨的伤痛?

“我没有!”怀内的妻子颤栗不止,慕晔赤红着眸子,大吼。“我到现在也没有明白是怎么一档子事!那个贱婢怎会出现在我们的床上?本该在床上的你又去了哪里?我……”

“你居然在质问我?”她冷笑,问。

第四十三章(上)

“婉潆,你再若如此,我当真要生气了!”慕晔嘶声大吼。

婉潆反而愕住,“你生气?”

“本王不能生气么?本王没有失身!”他吼得惊天动地。

“你这般聪明,看不出本王也是遭了算计的么?本王今儿个在外奔波整日,回到这家来一心只想抱着爱妻好睡一晚,怎就遇上了这等恶事?你是本王的妻子,难道不体谅的么?你不知道你这样流泪这样不停颤抖,本王有多心疼的么?”

在他一连声的问声中,已将妻子抱着走下楼梯,坐在厅堂中央的暖炉旁。

“婉潆,本王说过,本王很贪心,本王所要的夫妻世界里容不下第三个人,不管这第三个人来自于你还是我,本王都容不下,本王说过的话,你就是如此不经心的?”

婉潆紧紧搂住他,一迳的泪流不止。适才的瞬间,当真是伤到极致了,以为刚刚握到手的幸福又要失去,记忆中的彻心彻肺的寒冷由骨缝里一丝丝漫延出来,冷到忘了呼吸……她甚至以为寒冬时节终是自己命中难以逾越的劫坎,终是要将自己最珍爱的褫走……

“慕晔……慕晔……慕晔……”她抽噎着,啜泣着,低低叫着他的名字。

“唉”他没辄了,投降了,心臆之内又痛又软,将她像个婴娃般拍抚着。“你这么伤心,本王应该高兴的罢?可你再这样哭下去,本王便要哭了……乖,不哭了,看我如何替你出气,好不好?”

婉潆仰起泪眸,不点头不摇头不应声。

他在她湿漉漉的睫毛上亲了亲,偏首冷唤,“芳蕴,下来。”

“……王爷,小姐!”芳蕴冲下楼来,嗵声跪落。“奴婢的姐姐愚蠢,犯了该杀千次的罪,请王爷开恩,请小姐开恩!”

“她的账容后再算,你先将米老夫人请来,记住,老夫人来时莫要其他奴婢跟来。”

“奴婢遵命!”身上的棉袍在进楼那时已然脱下,穿着单薄夹衣,芳蕴顶着冬寒跑了出去。

婉潆泣声戛止,“米老夫人她……”

慕晔眉心蹙拢成川,“就是她。”

“她……”婉潆蓦然想到了米老夫人先前的只言片语。难道那时已经在暗示了?可是,无论如何都该向她这个主母挑明了讲的罢?米老夫人行事几时变得如此张惶了?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米老夫人踏进堂来,身边除了芳蕴,果真没有他人跟随。

慕晔微欠了欠身,“义母请坐。”

芳蕴一上门,米老夫人已料到事发,落座时,眉观鼻,鼻观口,脸上甚是平静。

“义母,本王问你……”

“老身的确在你的参汤里放了催情的药粉。那种东西,各宫的娘娘大多都有,老奴昔日在宫中伺候贵妃娘娘前也伺候过别人的,那些个不得宠的主子们,都会在皇上了翻了牌子后将那些东西在床榻间撒上一些。”

很好。他一问未讫,米老夫人已经坦认不讳,连那劳什子的来路也托出了。

“为什么?别告诉我,是母妃托梦给你,你所做只是为完成母妃遗命。本王与婉潆都正当盛年,且婉潆嫁来不足一载,以义母素来的行事,不该如此冒失急躁。”

米老夫人垂下首,不语。

“义母不想说?不愿说?不能说?”慕晔挑眉。“本王还以为义母心里,本王当是重于一切,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本王更让义母在乎与计较的?”

“是皇后。”米老夫人道。

第四十三章(下)

“米夫人,本宫召你来,是为了晔儿的事。”

“请皇后吩咐。”

“本宫晓得你是最疼晔儿那孩子,可这晔儿不懂事,犯了皇上的怒,天威难测,纵使他是最得皇上疼的那个,也免不了要在后头吃上教训。”

“……皇后娘娘,您是最慈悲的,您一定要救救六皇子!”

“唉,本宫若是不想救他,又何必传了你来?实则要救不难,只须让皇上消气就好。皇上也已经是要到五十的人了,这人上了年纪,雄心壮志少了,儿女情长也就多了,最想望的不过是子孙满堂,若是晔儿在近些日子能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使得龙心大悦,结在圣上心里疙瘩许就能消解了。”

“前些日子王妃小恙,御医过诊,老奴曾在私下问御医,御医说王妃的身体底子很好,很易受孕,相信过不久……”

“你怎么还不明白?让皇上着恼的,不正是这个正妃人选么?傅琬那边不愿为侧,咱们这边又理亏在前,不好强勉,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悬在此处。你去说服晔儿纳个侧室,让婉潆那边小小受回挫折,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

“老奴……老奴明白了。”

“皇后娘娘的话,老奴听得很明白。”

主楼厅堂内,金丝炭炉内的火冒着青苗,喷薄燃烧着,烘炙出一室的融融暖意。婉潆已然净了面,与慕晔并肩坐在南木长椅上,因着米老夫人的话,清透晶莹的玉面上稍有恍惚。

慕晔执挽着妻子柔荑,道:“听义母这样说,您所以会自作主张,是为了我和婉潆了?您为免父皇在日后对我们两个的找算,于是遵从母后小惩大戒的暗示,调教了一个碧涵出来,意图加在我和婉潆之间,如此,我与婉潆之间必会有产生嫌隙,如此,父皇的那口气也便出来了?”

米老夫人未应是否,径自道:“老奴在后宫里呆了半辈子,后宫女人的心思和手段看得多经历得也多,皇后娘娘绝不是仅是说说而已,这个教训你们两个早晚要吃上。今儿个我特意佯作不适,料到王妃会将一个丫头留下来,后王妃又派人捎话来说不能回府了,老身更觉这是个不容错过的良机,于是喂了芳涵一些催情药粉,而后骗她道,王妃今日不能回府,特地命她为王爷侍寝,那丫头性子单纯,也就乖乖地躺在床上等着王爷归来。”

“……老夫人特地从我身边选人,是因我甚为看重她们,事后不会报复为难?”婉潆问。

米老夫人点头,“老身还想,若是王妃的奴婢伺候了王爷,今后也不必担心她们有朝得宠会有以小欺大的事情发生。”

“我倒要感谢米老夫人如此周到全面的设想了?”婉潆哑然失笑。“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今日没有回来,慕晔与碧涵木做成舟,我将情何以堪?”

米老夫人面上不无愧意,嘴中犹道:“身为女人,这一日早晚都要面对……”

“但我永远也不想面对。”婉潆淡道。“我的确不敢确信能够将慕晔的爱一生一生都牢牢系在自己身上,但在他尚爱我时,他的床上绝不允有第二个女人出现。米老夫人,你擅作主张在前,挑拨我们主仆情谊在后,令我好失望。”

米老夫人垂首,“事到如今,王妃想打想罚,老奴都认了。”

婉潆睨向身旁男人,后者正闭目养神,摆明将这桩事全权交她料理。

“你是慕晔的义母,也是真心疼他的人,况且未有事实造就,到此也就算了,时辰不早,让芳蕴送你去安歇罢。”

米老夫人恁是意外。正如她自己所说,半生都在宫廷中,见多了各样女人,眼前的逍遥王妃绝对不是易相与的,慕晔说是义子,实是主子,对王妃已然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不管她要如何发落,他必定绝无二话……怎会这般轻易作罢?

“芳蕴,你出去前将楼上的芳涵带下来。这几日,她先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罢。”婉潆又作吩咐。

当厅堂之内只有夫妻二人时,慕晔瞄着妻子玉颜,揣着一万个小心,问:“若是你今日没有回来或回来得晚了,本王已经失身,你会如何?”

婉潆星眸一明一灭,螓首偏转,面向他嫣然一笑,“我会作主,将芳涵收进你房内。”

他一边眉毛颇不羁地挑起。

“我还会搬出主楼,从此,不准你近我的身,进我的房。”

慕晔大气,狠捏了掌中素手一记,再不管不顾将人箍进怀内,“本王不准!”

“但你没有。”她眸漾柔情万斛。“慕晔,我今日在此起誓,你不负我,我定不负你。”

慕晔身子丕地僵住,呆着一张俊脸,凝睇眼前人儿,“婉潆……”

婉潆眼波如水流转间,瞟向他,“你的话呢?”

“我的话?”

“我起了誓,你不也该回以誓言的么?”

“……本王才不发誓!”他很有气慨地甩发扬眉。“本王只知道不会放开你,不管到了何时何地何境何况,都绝不会放开你!”

何时何地何境何况……她莞尔,“即使我移情别恋?即使我心有他属?即使我……”

他豹眸恶狠,当只如豹子般唁吼着,俯首将她唇花攫入自己口内……

冬时寒重,爱人当如斯情浓。

上卷完

中卷 亦曾情真意更诚

第一章(上)

还是不能离开京都。

身置花房中,婉潆环顾着那些个姹紫嫣红,浅浅喟了一声。这些花,若没有这房子地下与四遭的高温烘烤,怎可能在数九寒天里怒放?然而,毕竟不是来自于天地的自然孕育,花开得美则美矣,却少了那股子灵秀清透,就仿佛……

是假的。

是呢,明明枝真叶实,却似假的。

也许,如今的自己在外人眼里,也如这些花儿一般毫无生气的罢?

“皇祖母还是不准我离京,你且耐心待上几日,等过了年,我们定然会踏春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