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慕晔如是道。

踏春而归。好值得期待的丽景。届时真正的百花盛放时,这间花房,这些花儿,又该置身何处?

“小姐……”芳蕴在门外,畏葸不前。

她回神,“进来罢。”

“小姐。”纵然有主子肯允,小丫头的步子仍迈得艰难,两汪泪浮在眼眶里,一排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小姐,您一个人到这里,也没有带着奴婢,您是不是……讨厌奴婢了?”

婉潆偏首略加忖思,“我不能说心无芥蒂,毕竟,我当真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芳涵出现在我的床上。”

事情虽已过去半个月,但那日的情形仍不时将她心弦抽紧,更是心有余悸,若自己没有回来,若……

芳蕴的泪儿卟地便滚落出来,泣不成声,“小姐……芳涵又傻……又呆……您大人……大……”

“芳蕴。”婉潆取了帕子递去。“那日我出门时,米老夫人跟前的小青说是老夫人盼着能将芳涵留下伺候。你认为米老夫人何以会选芳涵而不选你?”

“奴婢……奴婢想,是因……芳涵好操弄……”

“的确,若是米老夫人对你说那句我命人为王爷侍寝的话,你应该不会轻信。但……”她叹气。“不管怎么说,是我一直疏忽了你们的终身大事,你们也该有个人家了。”

芳蕴哭得更甚,“小姐……不要……奴婢们了?”

“你们在我与王爷跟前伺候,王爷那个人又是极没章法的,一旦放肆起来,从不顾忌你们两个黄花闺女就在跟前。想你们两个正当妙龄的女儿家,常见这等事,春心焉有不动?想来,这便是世人多将陪嫁贴身丫鬟收作男主子房内侍妾的原因罢。可,我没办法让你们成为慕晔的房内人。”

“小姐……奴婢从……没有……妄想……”

“我自然相信你的。你人聪明,心气高,绝不屑与人为妾。”婉潆亲手为她拭泪。“今日,我便将你与芳涵的卖身契还给你们。如今我们远在京都,你还是打理我的日常起居,芳涵则由你安排,小心别让那些下人的闲话伤了她。待我们回到苑州之后,你与芳涵即可以自由之身返乡,届时无论是嫁人,还是另置营生,我皆会助你们达成所愿,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芳蕴深知主子此言此行,可谓仁至尽义,遂双膝点地,磕头不止,“小姐的大恩,奴婢们必不敢忘!”

“不必谢了,随我出门罢。”

今日又有寒流来袭,她须随太子妃为那些妇孺送些御寒的衣物被褥过去。太子妃行这等事虽有沽名之嫌,但于她来讲,远比陪那些妇人看戏扑蝶来得有趣,去也就去了。

歧王府。

“尚冠文调往户政司的调令已经下了?”

“禀王爷,臣已然签发,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尚冠文手上。”

“命户政司的王仪即刻着手。”

“是。”

歧王慕旷又饮一口顶级的大红袍,品咂间,有万千滋味。

第一章(下)

天近晌午,高悬的日头并未为这大千世界带来多少暖意,那些个拿到了救济的妇孺紧紧抱着刚刚到手的棉衣厚被,或哭或笑或伏地跪拜,今日太阳落下去的夜晚不必忧心能否安然度过了。

“六弟妹,这些时日你从无间断的陪我,多谢。”立在当地县吏特地为贵人搭建的行帐外,傅瑛望着那些人,唇角的笑恬淡而满足,侧首向一直作陪的婉潆道谢。

“哪里。”直至这个时候,婉潆终确信,太子妃如此不辞辛劳地致力于抚灾救难,绝不仅仅是为了为巩固自身与太子的威望。况且,对于那些灾民来言,纵然她们只是为了沽名而来,如这等人还是愈多愈好。“做这事,总比看戏赏雪让人喜欢。”

她的坦诚,令傅瑛展颜。“六弟妹,我们到帐内稍稍歇息一下罢,这半日下来,我委实乏了。”

两人回到帐内坐下,各自饮下半杯热茶,傅瑛浅浅舒出一口气来,道:“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让我觉得做一个太子妃委实不坏,至少能使恁多人在这寒冷天气里有了暂时的饱暖。无论那些捐出首饰金银的夫人们有多少的不情愿,多少的不以为然,在太子妃这个头衔面前,仍然要俯首听从。”

婉潆莞尔,“若太子妃并不是眼前的太子妃,她们也未必能够俯首听从。”

若位居东宫的是位羸弱娇怯的闺中秀女,那些位占踞着本家正室之位的贵妇们焉会真正服从?正是因着眼前这位太子妃的刚柔相济、恩威并用,方有了她们的不从也从。

傅瑛秀眉微挑,瞳仁儿在眼眶内俏皮一转,“六弟妹是如此看我的么?”

也不等她答,径自笑道,“我自小到大,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做太子妃的,为此,本宫准备了十六年,若是还不能应对得当,那十六年的努力岂不成了笑话?”

抛弃了相恋十多年的恋人……宫宴之夜,傅琬说过的一句话不期然闯上脑际。婉潆覆下眼睑,饮茶。

“因为琬儿的事,六弟妹想必怨过我的罢?我总想能让自己的妹妹尽可能过得不那样辛苦,总想着为她找一个还算稳妥的依靠,总想着让她至少比我幸福……这么多的想下来,难免有些一厢情愿了。”

“此乃人之常情。”婉潆冁然。

“其实,当听闻六弟妹来自苑州时,我便一直想向六弟妹打听一个人的。”傅瑛美眸溢笑,嫣唇挑勾出了淡淡的调皮意味。“你可知苑州赵莹?”

她一怔,“太子妃也认得她?”

“六弟妹当真认识?”

她颔首,“当年我回到苑州不久便与她结识。”

“嗯?”傅瑛眸色乍亮。“告诉我,她是个怎样的人?”

“才貌双绝。”作为天衣无缝针法的传人,赵莹的确以此四字闻名遐迩。

“这就难怪了。如此,我输得也不算冤枉了呢。”

太子妃的神色中,淡淡的自嘲内,又有几分心领神会的了然。突地,婉潆心中一动。赵莹在苑州芳名远播,却鲜有人上门提亲,概因坊间有人风传,几年前为给太后娘娘赶制六十大寿的凤袍随母进京的赵莹,曾与一位天大的人物发生纠葛,他们这些凡人还是少惹为妙,再说谁愿穿别人的旧鞋……这样的坊间小话,她当时听芳涵、芳蕴霁讲起时只是一笑,并未经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赵莹之美,难免会招来或妒其美或羡其貌或求之不得者的诟病中伤。

“好了,闲话说完了,我们回城罢,劳累了你这些日子,还望逍遥王不要怨我才好。”扶案站起,傅瑛又找回了那个雍容华贵的太子妃,掀足就步。

婉潆随之起身,在其后半步处款款而行。

傅瑛回眸浅哂,“六弟妹,比起我那个妹妹,你委实更适合做这个逍遥王妃。”

她但笑不语。

守在外面的侍卫将帐帘掀开,账前正有两人下马,赶上前来拜见。

“臣户政司冯昌义……”

“臣户政司尚冠文……”

而后齐叩于地,“见过太子妃、逍遥王妃。”

第二章(上)

“两位大人免礼。”在臣工面前,太子妃永远是天朝最得体最完美的太子妃。

两位奉谕前来关注灾民的户政司官员,见礼之后,自然要退避一旁,恭送两位皇妃离去。婉潆并未刻意对尚冠文视而不见,微微颔首之后,向自己车轿行去。

“六弟妹,不如你做我的车,我们路上也好说说话?”太子妃回眸道。

她微微迟疑。

“那两人就是皇上家的儿媳妇,瞧瞧她们个个穿绫罗绸缎坐高马大车,咱们却只能穿破袄啃冷干粮,乡亲们赶紧跟我上去找她们理论!”

一声极尖厉的扯喊突兀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一片嘈杂的附和声与脚步声。

婉潆顺声望去,正有一群衣衫褴褛者向她们所立之处拥来。

侍卫们耳明目锐,扯了兵器将主子围护于中心。

那嘈乱人群被侍卫的人墙与刀锋阻挡住,有人不知方位者在其中扯喊着,“快,别让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人物们跑了,我们要让她们给个说法,凭什么她们穿好的吃好的咱们就要在这里挨冻受饿?他们的好衣裳好吃食还不都是咱们做出来的!咱们今儿个定要她们给个说法!一定要个说法!”

“咄!”冯昌义上前怒喝。“尔等这群逆民好大胆!也不看看那两位是何等尊贵,岂是你们能够惊扰的?”

民怕官,几乎如同鼠惧猫,是天性,那些人大多都是本分了一辈子的普通百姓,眼下见官袍加身者的阻拦喝斥,不由瑟缩起来,脚跟朝后蹭缩了去。这时,那个颇具煽惑的声腔又度高起,“咱们找得就是这样尊贵的!她们榨干了咱们的血汗过好日子,咱们孤儿寡母就得饿死冻死,咱们不服!咱们要她们给咱们一个道理!”

“……对。”

“对……”

“对!”

随着几声初始有气无力后渐渐加了底气的附和,诸人的情绪终被真正挑动了起来

“对,我们就是要找这些贵人说个清楚,问个明白,凭什么她们不种田不劳作就有饭吃有衣穿,咱们累死累活还要把老婆孩子冻死饿死?”

“让她们给咱们说道说道!”

“对对对,就是要她们说道说道。”

群情激愤,偏生多是些老弱之人,侍卫们也都出身平民,一时不能断然以痛下杀手,婉潆见得如此,将傅瑛扶住,匆匆来到车辇旁,“快走!”

太子妃频频回头,“不是刚刚才为他们送过衣食,为何会……”

“身处困厄之际,有心人的挑唆自然是事半功倍,先离开此处!”她与侍婢齐手将傅瑛送上车辇。

后者拉住她的腕,“六弟妹一并上来。”

她也作此打算,没料那边侍卫已顶不住乱民的推搡,人墙被挤开了一处漏洞,灾民由那处一涌而入,向她们所在围了过来。

实则,这些人并不想也不敢对她们做些什么的。无非经人甚有技巧的挑拨之后,热血上头,偏于愚昧又偏于天真上前来“讨个公道”而已。然而,事情并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

嘈乱的人群惊着了两匹驾车的马,惊嘶之后,足蹄高掀,带着已然身在车中的人狂蹿出去,尚在车边的人则被车辕狠狠搡开。

婉潆一连的跌退中,手中犹扯着同在车旁的太子妃侍女,使之避开了车辕的重击,而后遭人冲开,身形趔趄,有人扶住了她。

“多谢……”她回身道谢,进入视线的,是尚冠文俯首关怀的清俊面颜。

“你可受伤了?”

她摇首,下意识向后撤步,“无……”

“妨”字未完,被惊马吓到的灾民潮涌过来,尚冠文护着她向路旁躲避。

慕晔驰马到来时,第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妻子的窈窕身影,自然,也得见她此刻正在别人怀中……

第二章(下)

许多年后,慕晔每记起那一日,纵然明知多思无益,仍不能免俗的想,若那日他选得是另一样做法,一样更为成熟更为圆润的做法,是不是就不会在两人心中种下那名猜忌的种子?是不是就不会有之后痛彻心扉的煎熬?是不是……终归是思之无益,终归是不能改变。

“给本王将这群乱民拿下,违者格杀勿论!”他一边喝令所带兵丁,边自马上长身跃起,踩过那些乱民的头肩,到达了穿着藏青带帽披确风的妻子身前。

此刻,因着官兵的到来,现场更为混乱,乱声乱象中,尚冠文执意将婉潆护囿在臂弯找寻妥当之所,及待察觉眼侧有人影伸臂欲袭佳人,不及思索便以自身挡了过去……

接获灾民起乱之讯,领太子府五百校卫快马奔来,一路之上,不敢让脑际存有任何臆想,只怕思及爱妻身处乱民环围下所会遭受的那些个自己决计无法承受的恶果……在这份焦灼甚至恐惧的颠簸下,当眺见那抹倩影之时,他首先要将她收揽进怀确证她当真安全无虞。但,这时不能有另一个男人,绝对不能!

没有丝毫犹豫,他扯起那男子后襟,挥臂甩了出去。

婉潆呆望着那道单薄的书生身躯坠落于路畔残雪上。

尽管,尚冠文的执意维护令她的确有几许的作难。尽管,正想着如何不着痕迹的摆脱,但一个在自己身处危境时一心相救的人,不该遭如此对待。她闪着乱撞来的人群,向尚冠文冲了过去,出手相扶

“婉潆!”慕晔一箭步到了跟前,一手拉过妻子,一手又将尚公子扯搡开来。

于是,尚冠文甫立起的身子再度跌俯到了地上。

“你……”婉潆愕然:这厮疯了不成?“你在做什么?”

“回府!”他抄起她便走。

“尚大人他……”

“与本王何干!”臂弯中有人,并不妨碍逍遥王飞身上马,并纵缰骋去。

残雪泥泞中,尚冠文蹒跚起身,回首间,清冷眉眼中,平生首次为一抹名为“恨”的色泽所染。

“晔儿,这一次你做得委实太过了!”太子府书房,慕曦蹙眉叱责。

昨日,他们本在太子府议事,陡闻城东灾民起了噪乱困住太子妃与逍遥王妃之讯,太子当下即命慕晔率太子专用卫队前往营救,不成想,闹出了那等笑话。

仅仅一夜之间,逍遥王妒火攻心二搡情敌之说,已经成了满城风雨。

“尚冠文乃父皇钦点的头名状元,如今官居从三品,堂堂朝廷命官,大厅广众之下遭你如此羞辱,父皇若是晓得了,也不会轻饶了你!”

慕晔倚坐于紫檀圈椅之内,眉梢懒懒掀动,一脸的不痛不痒。

“在父皇闻讯之前,你必须将这件事平息下来。稍后,你向尚冠文登门致歉。”

“为何?”

“为何?你问为兄为何?”太子蓦然离座逼近。“你会不明白为何?”

慕晔举睑,淡淡迎视兄长,“我晓得太子哥哥看重他,也知他是二哥极力拉拢的对象,但他有何德何能,能让我去向他低头道歉?”

“你与尚冠文可曾正面深谈?你对他有几分了解?”慕曦眉寒目肃。“历来的榜首状元,初入仕途可有四品以上的?他如今已是从三品,足见父皇的喜爱。还有,为兄与尚冠文第一次面谈时,即察其谋智非凡。这等人才若为我所用,必是股肱之士。若为敌所谋,必可使我们如芒在背……”

“若当真是一根刺,拔了不就结了?”

“你到底是不是本王所认识的那位聪明敏锐的逍遥王?你何以对尚冠文如此咄咄不让?莫非……”深眸眯起。“是因为你的王妃?”

“与婉潆无关。”慕晔面色微僵。

慕曦瞳光之内淬出隐隐冰光,淡道:“为兄不管你心里是如何想的,三日内,务须亲自上门赔情。”

“小弟若不去,太子哥哥会杀了我么?”

“你……为一个女人,你当真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小弟说了,和婉潆为关。小弟只是不愿违背自己心情行事。”

“即使是为了为兄?”

“难道太子哥哥愿意看到小弟抑郁不喜?”

“……”一话至此,慕曦当真是怒极反笑了,他连连颔首。“很好,很好呢,晔儿,你当真没有令为兄失望!”

太子与逍遥王这场龃龉,乃二人今生首次。及至十几日后,尚冠文公然站入了歧王阵营时,兄弟之情更是降至冰点。

第三章(上)

尚冠文为二皇子所用的消息,婉潆是自太子妃口中听来的。

傅瑛说时,状似无意,只是叹道:“尚冠文那样的人才,是极难得的了,可惜,终归选错了路。”

至于原由,太子妃虽然没有明白点出,但还是让她晓得了因不堪朝堂上同侪明讥暗讽,不堪逍遥王之辱,尚冠文方怒投奔歧王麾下。

总之,这件事,她是罪魁祸首。

她心中浮上了淡淡憾意,为尚冠文。感觉如那样一个宛如月华清光的人,实在不该被卷进那些权欲倾轧的漩涡里的。尤其,在大年初六的皇家宴上,远远扫见那书生当真坐在属歧王一脉的文武之中,更觉他的格格不入。明珠入尘,何苦为之?

不过,这毕竟是他人的事,她尚可抛诸脑后,而自己的家中事,却独有面对与承受。

枕边人因与太子的日渐行远,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夫妻相对,难免一言不和,若在往日,无关要紧,如今,动辄即是一场争执。冷战几日后,不是她捧了点心前去哄他,便是他厚着脸皮过来求和,而过不几天,因一语之差,又会爆发一场口水之争……如此周而往返,身处于寒意料峭的邺州城,四季如春的温暖故乡苑州,仍然遥不可及。有时,她甚至自感力不从心了。

好在,慕晔终还是平静了下来。

因为,天子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