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哭了一天,再哭,这眼睛就要不了得了。”米老夫人抹净了泪痕,俯身安抚跪在长椅前的芳涵。“咱们还是听高总管的劝,给你这个苦命的妹子擦擦身子,换身好衣裳,早早入土为安罢。”

“不,我不要,芳蕴没有死,不能就这样草草埋了,小姐一定能救活芳蕴的,我要等小姐回来!”芳涵拼了命地抱住长椅上的芳蕴,已经沙哑的嗓内发出凄厉嚎叫,惟恐有人会强将孪生妹妹抢去埋了,让她们这对同时到达世间的姐妹永远再没有相见时候。

“你这个糊涂丫头,王妃现在陷在那深牢大狱里,我和高总管这些天跑上跑下,就为了能见王妃一面,如何能回来救你这个可怜的妹子?这人死不能复……”

“没死,芳蕴没死!芳蕴没死!妹妹还活着……”

这个憨丫头这一回倒当真说对了。她苦笑,拇、中两指弹出一缕指风,惊得那畔枝叶咯嚓,登时将府中侍卫引了过去。

“有刺客!”

这非常时刻,王府戒备更形森严,高总管指挥一干侍卫向声迹可疑处先是一阵乱箭,庞放身先士卒,率人冲了过去。

偏厅内门户大开,一阵风来,烛火灭了。

待下人们急急忙忙恢复了偏厅内的照明时,灯下,已不见了那对苦命姐妹的形影。

忙过一晚,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时分回到牢内,昏暗油灯下,朝墙侧卧者翻身而起。

“事情做完了?”

“下面的事,拜托了。”

“我会把她们送去与茵儿同住。”

“有劳了。”

“你确定一定要与我如此客气?”

她淡哂,“你可以把这当成我在这个圈子里养就的虚伪。”

“但你仍然不会离开。”

“我家在此处,心在此处,离开又去哪里?”

男子怔了半晌,怅然若失,“我曾经以为,曾经以为……”你会是那个和我厮守终生的人。有些话,不说也罢。

到如今,已是人事两非,挽不回的,带不走的,皆是眼前人。看着她,家有娇妻爱子的自己,甚至无权追悔。

一声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之后,男子缩骨如蛇,由那顶小小窗口离开这潮湿阴霉的空间。

“皇后,老奴求求您,一定要救王妃!”椒花殿内,米老夫人伏地涕零。

殷后眉心淡颦,俯睨这位形容憔悴的老妇,“据本宫所知,米夫人手中虽有晔儿特赐的腰牌,多年来却从不曾动用过。如今你动用了它来见本宫,却是为了为婉潆求情。婉潆于米夫人,何时变得如此重要?”

此语不浓不淡,不温不热,但字字含针,稍个失神,即能锥肉刺骨。米老夫人以袖子拭着老泪,道:“启禀皇后,不怕您责罚,老奴跪在这里,真正为得人是六皇子。六皇子看得起老奴,叫老奴一声‘义母’,老奴一个奴才哪担当得起?但六皇子这份大恩,老奴却是不敢忘的,如今他上了边疆杀敌,老奴只想替他保住王妃。皇后您向来宽厚慈悲,请您救王妃一命!”

如此恳切,殷后不免动容,“米夫人对晔儿的这番心,着实可贵,但婉潆不是本宫想救便能救的。太后如今还在床上昏迷不醒,婉潆亲手奉茶,有诸目为证,本宫如何替她说情?”

“但您最是清楚,这等事,越是亲手递上去的,越不可能是凶手,您是后宫之主,您眼观六路……”

“不要说了,米夫人。”殷后凤颜讳莫如深。“你也曾在这宫里住了二十几年,不会毫无根基。本宫今日只可以答应你,你如果想在这后宫里寻找什么途径什么人,本宫不去过问。其它的,米夫人就要自求多福了。”

“……是,谢皇后娘娘。”

拜退出椒花殿,米老夫人穿越过无数的回廊长桥,到了尚衣局,寻上昔日故人,顾不得谈叙别情,“阿红,你与尚膳局的王膳监交情如何?”

“还算谈得来。”

“可否请她帮忙拿一份二月初八那日值守御膳房的名单?”

“这应该不难,可……你要它作甚?”

“急用,阿红,看在过去几十年的姐妹交情上,帮老身这个忙。”

尚衣局出来,马不停蹄,米老夫人赶至总役房。

“小章子,那日伺候在太后身边的人,你该是知道底细的罢,一一说给我听听。”

……

一日下来,米老夫人筋疲力尽,在小婢搀扶下,拖着疲惫身躯向宫门行去。夜色已浓,宫灯的光辉难以照耀之处,暗黑如冥。便是在这时,冥鬼出动

“啊”小婢半声惊呼尚未发出,已然命丧刀下。

米老夫人呆呆看着那刀到了自己胸口,四肢瘫软,惟能在恐愕中待死。

一条长鞭卷走利刃, 伴有一声娇叱,“什么人敢在宫廷内杀人,你们速把他们拿下!”

来者是傅琬。

远远见得失魂落魄般的米老夫人,毕竟是熟识的,遂欲上前来稍事安慰,不想撞上这场暗杀。邯国人重武轻文,她亦然,且情急生智,一边驭鞭来救,一边佯作身边侍卫成群,将两个刺客骇退。

过后,迅速召来巡逻侍卫,护送着米老夫人回到了逍遥王府。

“米老夫人,您未免太犯险了。您想想,若当真是有人嫁祸,怎么可能容许您这样堂而皇之的搜证?以本公主看,您在此遇上了事,您今日所找的人也不会幸免。”

米老夫人如梦方想,顿时噬脐莫及。她一心想要早日将婉潆救出大牢,思虑竟这般的不够周全,将自己那些多年的至交好友都给搭了进去……果然是好日子过久了脑子便会钝了锈了,人不中用了呐。

“米老夫人,您如此的不辞辛劳,当真有这么喜欢那位逍遥王妃么?”傅琬又问。

“起初也说不上有多喜欢,只道王爷喜欢就好。但是,作为这个家的女主子,她的确是无可挑剔的了,王爷对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的宠爱,也从不见她恃宠生骄。我自张主张地做了糊涂事,她也不去计较。更要紧的,如果王爷对她的喜欢,只限在倘使没了她顶多难过个几年就会风平浪静地再娶一房,也就罢了。可是,王爷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倘若王妃没了,他会怎么个样,老身实在不敢想呐,老身……”

傅琬久久不语,又倏尔痛击双掌,“好,看在这世上好歹有一个痴心男人的份上,这个忙本公主帮了!”

第六章(上)

傅琬所言,昨日被米氏找上门的宫中老人,今日全部消失了。

当真是消失,无声无息无形无迹,就如不曾存在于这世上一般,不见了。

在这深宫之中,以这等方式自这大千世界退场的,从不缺乏。是以,米氏在为那些个在共患难同进退中结识的旧识好友恸哭一场之后,仍须打起精神,寻找下一步的出路。

宫廷惊险,她与傅琬为避人耳目,先在府内商讨对策。

“御膳房每日的值守名单都有近百人之多,如果要按名单一一来查,指不定就要到哪年哪月了,我们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傅琬道。“据说当日在太后跟前奉膳侍膳的人,如今都在刑政司大牢内押着,但,有无可能会漏了那么一两个呢?”

米氏点头,“背后操控的为防事情败露,断不可能将真正下了药的人也一道送进牢里。怕只怕,这会儿也已经被灭口了。”

二人面容沉重起来。

“老夫人,刑政司的尚大人求见。”高总管叩门来传。

正堂内,身着朱紫官袍的尚冠文端踞客位,见得米氏与傅琬进门,敛衽一礼,“见过米老夫人,见过琬公主。”

“尚大人找老身,可是为了我家王妃的案子么?”这个当口,每分虚礼都是徒费时间,不如开门见山来得舒适。

“正是。”尚冠文也不打迂回。“下官想请米老夫人告知,太后寻常用膳,会经几道关口?”

“关口?”米氏皱眉,旋即明白。“你是问如何试膳罢?太后的膳饮,先经由两位试膳嬷嬷亲身品验,在太后入口之前,再以银针试上一回,方能入口。对呀,难道太后所中的毒是银针试不出来的?”

傅琬边忖边道:“并非如此,那日太后用膳时本公主虽不在近前,但之前也是陪了太后一阵子的。听说那日太后高兴非常,打逍遥王妃手中接过茶盏后当即饮下。这样的话,倘使逍遥王妃一定是冤枉的,那么将茶递进逍遥王妃手里的那个人,就必定难脱嫌疑。”

“案件未结之前,下不得任何断论。”尚冠文起身。“多谢老夫人与公主赐教,下官告辞。”

尚大人彬彬有礼,无可挑剔,让她们难以揣测来者意图到底何在。

“这位尚大人可以指望么?”米氏喃叹。

“不管能不能指望,我们也不能完全指望了他。”

“以公主之见,咱们要先走哪一步?”

“我让姐姐手下的人去探探,如今刑司在押的人中,可有将茶递给逍遥王妃的那个。若没有,这个人不管是死是活,都是我们一定要找出来的。”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详加计议,商定所行步骤,而后分头行事。

“逍遥王妃,用膳了。”

收回投递到窗外高空的目光,婉潆缓缓踅步,看着女牢监将一碗白饭、一碗豆角干菜送进栅内。作为行刺太后的凶嫌,如此有膳食并不算苛待。她俯身将两碗端起,坐到矮榻,。举箸时却察觉平日送来饭食掉走即走的女牢监仍站在原处,星眸淡淡扫去。

女牢监接触到了她的眸线,忙不迭拔腿快步离开。

她瞳光微闪。

一刻钟后,牢房内传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 吟。不曾远离的女牢监支楞着耳朵听了半天,方打隔壁走出,开锁推门,到了正按着肚腹蜷曲在地上的女子近前。

“对不住了逍遥王妃,要索命请找那些真正想要你死的人去,我一个小小奴才,也只能听人摆布,我今晚会多给您烧些纸钱……”

地上的人突然起身,女牢监瞳孔惊扩,嘴里的话却尚在惯性地喷涌,直到两根冰冷的手指扼上咽喉。

第六章(下)

“当日伺候太后的人如今都在狱中,刑政司的酷刑没有几个人能禁受得住,如今全无收获,你们若从这上面来查,很难有所突破罢。”太子妃听完两人禀报,摇首否之。

“照姐姐的意思,这条路行不通了?”傅琬沮丧问。

“也不尽然……”傅瑛沉吟着。“你还记得那日除了逍遥王妃,太后还叫过哪宫的人作陪的么?”

“好像是哪宫里的嫔妃,与太后沾些亲戚的,但当日因为病了,并未到场……”

米氏眼前一亮,“娘娘里和太后有亲戚的,应该是太后的表侄女燕妃娘娘罢。”

……

同一时刻,尚冠文在回府途中,轿子被人拦下。他坐得是四人青呢小轿,前后没有仪仗排场,来者没费多少力气便让尚大人的轿子停了下来。

“你是……”

来者头上顶着遮盖了半张脸的大斗笠,低着头,压着嗓,道:“小的有送于逍遥王妃案件的线索要禀报大人,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刑政司与太子妃的人马几乎同时赶到燕妃寝宫。

当日,燕妃因病不能前去,命宫婢前去向太后请罪。而这位曾到场的宫婢,并不在刑政司大牢内。据那位向尚冠文主动提供目击景象自称是宫中老宫女的举报者称,那时她本在花丛中修剪花草,亲眼看到有人将太后的茶盏递给了逍遥王妃,而后悄无声息的撤下,太后毒发之时这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燕妃听了两拔人的来意,迅即命人将那宫婢传来,然而,到来的是一声惊惶失措的禀报

“娘娘,娘娘,喜儿死了,喜儿死了!”

名为“喜儿”、命运毫无喜意的年轻宫婢,在自己寝间内七窍流血而死。

至此,线索再度中断,而燕妃娘娘也变做嫌犯,内嗣司天牢内又多了一位贵客。

刑政司的人失望而归,米氏更是失魂落魄,随着傅琬到了太子府,终作崩溃,“这可如何是好?明明知道王妃是被冤枉的,但咱们却只能干干看着,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傅琬何尝不是挫败感十足?在那厢懊丧地顿足嘘唏。傅瑛观自己妹妹这般情状,很难不油生自豪:大气,磊落,这便是傅家的女儿。

“想要救逍遥王妃,不是没有办法的。”

内嗣司,婉潆牢间。

“你是当真找到尚大人了么?”

“是。”

“你也亲眼看到尚大人率人去了?”

“是。”

“下去罢。”

“是。”

女牢监俯首帖耳地倒步退出,婉潆柳眉浅颦:时间已过去了半日,到现在动静全无,意味着自己静思多日寻觅出来的这点迹象遭人灭除,看来,还要另辟蹊径才是。

太子府。寝楼。

“你是真的想救她?”慕曦问。

傅瑛迎接着丈夫审视度量的眸线,坦然颔颐,“禀太子,臣妾是真的想救逍遥王妃。”

“为什么?”慕曦淡哂。“别告诉本王你们姐妹情深,你与她的那点情分不足以让你如此投诸心力。”

“难道太子不认为在逍遥王厮杀战场时,我们该为他保住他心爱的女人么?”

“仅仅为此?”

“当然不止。”傅瑛美目迷离,不禁声轻语柔。“逍遥王与逍遥王妃的情感,圆了臣妾的一个梦想。臣妾不想看到这个梦想恁快地便破灭了。”

结发妻子这副表情,几乎不曾见过。慕曦眉目间不觉松缓了,问:“什么样的梦想呢?”

“两情相悦,鹣鲽情深。臣妾最愿看到世间男女如此相待。本以为在我们这样的家里,只能是一个梦,但六弟与六弟妹为臣妾实现了这个梦,臣妾希望这个梦可以走得长一些久一些。”太子妃自嘲莞尔,向太子一福。“臣妾的这点私心,让太子见笑了。”

自己的妻子居然要从另外夫妻身上看到“两情相悦,鹣鲽情深”,作为丈夫,不是不感到有些许失落的。好在,这点情绪在太子殿下的心湖仅仅是滴波微澜,稍纵即逝。

“好罢,你想救便救,本王也不想在晔儿得胜还朝之日迎接他的是妻子的牌位。只不过这逍遥王妃的位子恐怕要换人来坐了。”

五日后,内嗣司将逍遥王妃、燕妃传上大堂,刑政司官员陪座在畔,开始了太后遇毒案的大审议程。审问刚刚展开,太子妃之妹傅琬公主驾到。

“本公主想了再想,决定还是抛却个人恩怨,还逍遥王妃一个公道。实则,那天本公主一直与逍遥王妃同行,从始至终相伴左右,逍遥王妃若想投毒,瞒不过本公主的眼睛。”

第七章

傅琬出面为逍遥王妃妃作证,太子妃又愿为傅琬为证,如此强力的证人证言,刑政司没有理由不去采信。

逍遥王妃乃无辜受害,被赦回王府。但燕妃作为最可疑者的主子,却仍是难脱囹圄。

病中的天子这日精神较好,探望过仍在昏迷中的太后,将审理此案的诸官传唤到跟前,听罢案情进展,沉思半晌,道:“逍遥王妃虽然未存毒害太后之心,但递与太后的所有膳饮皆须银针点验乃宫中常识,身为亲王之妃如此疏失莽撞,虽无罪,却有过,有过当罚。”

其时,皇后与太子夫妻皆在,太子妃欲为逍遥王妃辩解,袍袖内的手指被强力捏住,侧眸,是太子丈夫稳如泰山的侧脸。

“父皇,逍遥王妃之责,不若先命礼政司与内嗣司联手细查之后,详呈父皇,届时父皇再作定夺。”太子道。

太子言外之意,无非不想让六弟有怨怼父皇的可能。天子焉会不知,慨然应允。

退出天子寝殿,太子夫妇同车返府,慕曦道:“你喜欢苏婉潆,为她说句话做些事本王可以体谅,现既然已经保住了她的性命,其他的事,适可而止罢。”

傅瑛面朝窗外不语。

慕曦自谓仁至义尽,也不再徒费唇舌。

他们这对夫妻,本来便是人前恩爱和睦,人后相敬如冰,这时候更是无话可说。

然而,傅瑛从来不是俯首低眉的顺从女子,当日便过逍遥王府探望,言间将天子意图委婉道出。

婉潆微微怔了少许,道:“原来,是在这里了。”

慕晔为她拒婚,公然忤逆天威,她早早便想过那事不会因为太后的干预轻易就能了结,想来天子是寻到契机了。逍遥王妃的位子既不是天子愿意给的,如今有了最好的借口,怎还会给她留着?慕晔是天子之子,是至亲骨肉,又是个可用能用好用的人才,于是,她这个外人,这个不知好歹的儿媳,承担了天子的全部余怒。

看来,还要再劳烦那位女牢监走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