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大人。”

暮时归来,尚冠文再度听到这个声音。仍旧到了上次的那所僻静茶肆,遮掩着面貌的举报人再度送来了关于太后遇毒案的线索

“太后既然是在宫里中毒,宫中人藏毒制毒都不是件易事,必定不是头一回使用,大人何不去翻阅旧案卷?应该会有所发现。”

尚冠文只觉此人奇特至极,明明是个平凡庸俗的相貌,谈吐却似有两三分的不俗,但又像是学人说话一般的呆板怪异。“你当真只是一个旁观者?”

“大人,小的上回说过了,小的只是一个将要老死宫的老宫女,这等事经得多也看得多,以前是断然不敢管的,现在无非只是想在死前积点阴德修个好来生,请您千千万万不要把老奴提到台面上去。”

实则,尚冠文无心细究,既然所供线索无害旁人,不妨一用。

当夜,他埋首刑政司旧案宗之内,通宵达旦,再由旦至夜,突有所获。

同在这个夜晚,一道轻巧身形出现在太后病榻之前,为其点开了封住多日的三处穴道,将一粒药丸送其喉内。

“禀圣上,臣昨日翻卷旧案,赫然发现十五年前一桩旧案所载中毒者症状,与太医所记述的太后中毒症状极为相似。所幸,当日随案卷一并封存的物证中尚有一瓶毒粉,经御医验检,确系太后所中之毒。”

下朝之后,尚冠文求见天子,将昨日所获一一呈上。

“此案经由太后主审,刑政司辅助完成,施毒者名单在此,请皇上御览。”

天子龙目阅罢,面上浮起沉沉郁色,“尚爱卿的论断是什么?”

“微臣不敢妄断,但事关太后凤体与凤妃娘娘的清誉,不敢稍有轻忽。”

“刺杀太后,罪不容诛,朕命皇后主审,尚爱卿从旁协助,放开手脚查证就是。”

十五年前,出自于太后娘家的贵妃有妊,却在传出喜讯的第五日中毒身亡,太后大怒,亲理此案,不日将凶手缉出,乃向来与太后不合的荣太妃。谋害皇嗣,本是牵连九族的大罪,太后网开一面,仅将荣太妃赐以自裁。

尚冠文之所以要来请旨,皆因这位身染嫌疑的,乃荣太妃亲妹珍太妃。

旨下,殷后驾临太妃们群居养老的居安宫,一番巨细靡遗的搜查过后,于珍太妃床下的暗格内搜出了珍藏多年的毒粉瓷瓶。

珍太妃年盛时也曾受宠一时,至今宫内仍不乏听命行事的心腹暗伏,皇后雷厉风行,不曾稍歇,趁势将其党羽一网打尽。这位昔日宠儿当真也是刚烈,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慷慨陈辞“为姐报仇,死而无憾”,并在痛骂天子、恶咒太后之后撞柱身亡。

天子传谕将珍太妃好生安葬,长声嘘唏。

“当年太后仁慈,饶了荣太妃家人性命,这珍太妃非但不感念太后恩德,反存怨报复,着实可恼。好在母后洪福齐天,不若兰妃命薄,唉”

“父皇。”太子妃一直在旁助皇后行事,本是打算多听多看少说的,但听得天子如此口吻,委实按捺不住,道。“太后固然是洪福齐天,却也亏得是六弟妹谙熟医理,及时阻止了太后体内毒素蔓延,若不然……”

天子龙颜微沉。

太子以眼色示止。

殿外,太监喜声传来,“皇上,太后醒了。”

“你的两个丫鬟已经平安到达。”

暮色中,婉潆屏退左右,独坐月华亭内,听到身后话声,闲挑娥眉,“嫂夫人可好?”

“她很好。”男子依然是一身黑衣,径自在阴影处坐下。“听朗岳说,你查到了这起毒案的主谋?”

“不是查,只是猜测,猜测着那宫中的女子任是如何有手段有谋略有胆识,有那道高墙挡着,也必定有所限制。太后所中的毒本是几样奇毒混炼成的至毒,稍一入腹,即会随血液流经全身,毫无存活可能。而我有机会为太后保住一脉气息,猜测着这施毒者必定是将毒藏得过于年长日久,致使毒性挥发。至于传话给尚冠文自旧案中查找线索,权当碰一碰运气,若此路不通,以你送来的药救醒太后,天子想废我,也要延迟了。”她平铺直叙道

“你……”男子坐下来,语气中带出浅浅的不以为然。“这个逍遥王妃的桂冠让你如此喜欢?”

“未必喜欢。但是,如果我的丈夫是逍遥王,我就一定要是逍遥王妃,应该握在手里的,我寸土不让。”

原来如此。男子低笑,勾起的唇角泛出丝丝苦意。

第八章(上)

太后醒来,自是举国欢庆的大事。

御医几经诊断,皆咋舌称奇,齐颂太后福泽绵长,得天庇佑。实在是中了那等剧毒还能够保住性命者,只能以“奇迹”二字形容之。

凤命得存,调养便成了头等大事,诸太医穷尽心思之时,逍遥王妃进宫,送来了调养方子。

“婉潆并没有太子妃说得那般奇才,而是本性所致。婉潆生来闷讷,自小到大,惟一的兴趣只是读书,爹爹书房内的书被我翻遍节,便遍走书坊去搜罗些孤本珍藏来读,实在读无可读时,一些杂书闲书也就成了不得已的选择。刚回故乡时,在苑州一家旧书坊内找到了三本破旧的医书,当时只觉得上面所提及的诸多医理毒识闻所未闻,如今想来,竟是天意,天意让太后逃过歹人陷害。”

讲这番话时,她仍是清清悠悠的语调,温凉如水的表情,太后却听得有百般欢喜,将寝宫中的珍奇丝缎大肆赏赐犹嫌不够,握住婉潆柔若无骨的素手,一径地展颜,一迳地道“好”,恨不能将这个不啻救了自己一命的孙媳抱进怀内亲呵一番才行。

太后这般情状,天子纵使有一万个想要废除婉潆正妃之位的理由,也不能宣施诸于口了。

毕竟是大病初愈,太后乍醒的兴奋过去,精神渐有不济,用过补膳即早早睡下。婉潆拜别出来,也不要宫婢跟随,一人在红墙碧瓦、琼花玉村间信步徜徉,不知不觉,待回过神时,举目四顾,身后是长廊盘旋,身前是枝繁叶茂,并不是一处自己熟悉的所在。

一声“吱呀”响动,身后门开,走出来一位朱袍黑冠的朝廷命官,看到前方女子的身影,步势一窒,“婉……逍遥王妃?”

婉潆已然看到了他,“尚大人。”

“您这是……”

她赧然一笑,“迷路。”

“可是要回内宫?”

她颔首。

“这已经是外宫了。”尚冠文指着旁边一条出口。“请随下官来走罢。”

原来,这是存放刑狱典籍的刑书房,自己是如何走到这边来的?她好生为自己纳罕。随在男子身后行了大约一刻钟工夫,无意间抬目扫见那道清瘦背影,心念一转,倏地想到了自己欠他的人情。“尚大人,婉潆听太子妃说婉潆能够走出天牢,全赖尚大人明察秋毫,多谢了。”

尚冠文半侧了身子,脚步未停,道:“尚某职责所在。”

“苑州地灵人杰,山明水秀,民风温润,注定会养出如尚大人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

“嗯?”心头讶异升起。他不认为她是个乐于攀谈的女子。

“尚大人的才华,若用于致学,必定能超越家父,成就一方鸿儒;若用于治国,必定能造福百姓,成为庙堂股肱。尚大人脚下有千万条路可以走,实在没有必要走一条最险恶狭窄的。”

“呃……”他似有所悟。

她哂道:“婉潆只是有感而发,尚大人还是过耳忘了罢。”

“……他对你好么?”

她身势微驻,很快即迈步如常,并开始为自己适才的交浅言深稍感懊恼,至于对方抛出的那句轻问,权当不曾听闻罢。

“若我不曾自恃清高,蹉跎了无数岁月,早日把你迎娶……”

“尚大人,本宫已然认得了,多谢指引,告辞。”她欠了欠螓首,优雅却坚定地掀足踏上另条交错来的长路。道不同不相为谋,早早各行各路也好。

身后的男子茕茕孑立于晚风中。明明已是春暖花开,寒风犹能沁人心骨。

“尚大人,想要得到这样的女人,要有足够的资本才行。”道旁林中,走出来负手旁观者。

他冷冷睨去,淡然行礼,“下官见过王爷。”这位王爷似乎热衷听人的墙角。

慕旷觎他面色不佳,失笑道:“冠文你这副表情,似乎夺你爱妻的是我了呢。”

“不是王爷,是王爷的弟弟。”

“所以冠文要迁怒于本王么?”

“下官还不至于昏聩至此。”

“那便好。”慕旷很是亲近地拍了拍他肩头,感如身受地道。“同为男人,本王可以体谅冠文此刻心情。若本该属于本王的女人被夺,本子也不会有那等好气量可以浑若无事。尤其所爱之人近在咫尺却堪比天涯,更是一份煎熬。”

尚冠文垂下首去,头顶的宫灯在他俊雅的面容投下半边阴影,锦冠缎袍遮不去满身的萧索。

慕旷向逍遥王妃远去方向眺了眺,心中默道:多谢了,六皇弟。

第八章(下)

由太后的顺庆宫取了外褂,婉潆向值守女官留了话,遂乘车出宫。原本太后有言让她宿于宫内,但莫名地,今夜她突然有了回“家”的冲动。纵然慕晔不在那里,守着两个晨昏共度的寝楼,躺在两人恩爱缠绵的榻上,总比这宫中好睡易眠。

回到府里已近亥时。

“奴婢见过王妃。”推门的声音惊动了两个正围灯打盹的小婢,急忙忙跪拜迎接。

“芳……”两张困茫陌生的稚嫩面孔提醒了她旧人已去的事实。

“王妃,小厨里还煨着热水,奴婢们伺候您沐浴更衣罢。”

“把热水送进池子里,你们就下去歇息罢。”

太后遇毒案牵连甚多,珍太妃撞柱自杀也不能使其族人置身事外,连侍奉于跟前的太监、宫婢也尽牵连了进去。这些人中也许确有若干无辜者存在,但有谁能无辜过芳蕴?所有人都晓得逍遥王府因这桩惊天大案付出了一条性命,但因这条性命的主人仅仅是个奴婢,于是被彻底忽略不计,纵然是以仁慈闻名的太后在醒来之后也未多加问及。

命若蝼蚁。这样的事实,在这个帝王之都践行比江湖还要彻底。江湖,江湖……近来想到的,似乎有点多了呢。

她由屏风内迤逦转出,边拭着湿发,边向床榻行去。然后,拭发的手停下,她侧转螓首,望向立在窗前的不速之客。

后者倚着窗下的红木方桌前,双手环胸,目光笑意浮动,以极为闲适的姿态与她对视。

她推开珠帘,拂开垂幔,踱进内间。

“……”不速之客摸了摸鼻子。时值深夜,甫出浴池,虽然衣着严丝合缝得不见一点春光,但一个披着湿发、穿着晚褛的女子,在闺房之内乍见突如其来的男子,纵没有闺阁弱质的惊恐畏惧,也应有女子应有的恼怒羞愤罢?尤其在他已经做好了被指责为登徒子的准备之际,这种无视当真会让人有股子自讨没趣的体认呢。不过,山不来就他,他不介意就山,提腿掀足,便欲跟随美人的脚步直越雷池。

“阁下最好停在外面。”她道。

“在下很想知道不能从命的后果。”他顽劣笑着,挑起一根食指勾动珠帘……

半个时辰后。

朗岳推开自家房门,迎接他的,是寒孤影面无表情地俊脸与不以为然的质问。“你还是去了?”

他痞气一笑,大步走到桌前,自抽屉内取了瓷瓶倒了两粒药丸在手心,端起桌上凉茶送进腹内。

“多少招?”寒孤星抱臂问。

他伸出右掌。

一声冷嗤,“五十招?如果放在以前,她不会有这份耐心……”

“五招。”

“五招?”尾音上挑,显然一惊。

“我今日方明白何谓暗香浮动。”他抬指疾点自己胸前,解开几处穴道,长长吐了一口气出来。“你从来没有告诉我她擅毒。”

“她擅长的都是可以最快致人于死地的方法,如果不是她不喜欢杀人,当年天下第一杀手轮不到我。”

朗岳摇首,忆起半个时辰前的交锋,面色复杂难辩,“这么一个女人,就合该在万里江湖中任意遨游,怎会甘心被困在脂粉腻香的深宅大院内枯燥周转?”

寒孤星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些许异样,眼眸机警眯起,“你须记住我说过的那话,在你和她之间,我永远不可能选择帮你。”

朗岳拱手,“多谢寒兄提醒。”

“需要我为你渡气逼毒么?”

他苦笑,“不必了,她应是手下留情了。”

这一趟夜访,源于对“暗香浮动”与皇室王妃这两个天地之远的身份纠缠一处的好奇,更想看看那张清涓无尘的脸一旦为惊怒所染会是怎样一副面目,却实在没有料到铩羽而归的竟然是自己……暗香浮动,居然是如此的来头。

寻死?当细微风动再度递进耳廊时,她委实怒了,星瞳内冷波乍现。

“婉潆!”那声附凿于骨子上的呼唤,让她已然扬起的手及时放下,任两条长臂将自己纤腰紧紧箍住。

“你……怎么会回来了?”她颤声问。

“皇祖母中毒,你被诬入狱,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如何不回来?”一身的征尘,满颌的短髭,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回来的慕晔,抱住妻子柔软的娇躯,填补在空虚了许久的胸怀内。

第九章

慕晔来去匆匆。

他此次回京,是以催发粮草之名。稍具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如这等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位主帅头上,但高总管在定时捎去的信中提到了婉潆身在狱中的恶讯,这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而现下妻子已然安稳,自要奔赴前疆。

慕晔到户政司催讨完粮草,再回府中,便是辞行。

“这场仗会打多久?”婉潆为他整理着几件比较轻薄的衣裳。行时春寒犹在,现初夏已至,行李该换了。

“不会太久,白沙国国主有勇无谋,作风暴戾,手下人貌合神离,一鼓作气尚能夺几座城池,却没有打持久大仗的本事。”他盯着妻子清减了许多的容颜,道。“等我回来,我们回苑州。”

“……好。”回来了,恐怕又会有新的情形产生。这京城的人一日不想放他走,他们便一日走不得。

“婉潆。”他并没有错过妻子目底的那抹倦意。“从今日起,你称病谢客罢,若不得不出门,定要带义母同行。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独自处在这个是非之地太久。”

她笑靥温馨绽开,“你且去安心保疆卫土,我也会小心保全自己,我等你回来带我回到四季如春的苑州。”

“好!”他低首在妻子粉唇上重重一印。

一声马嘶,逍遥王又踏征程。

依从他的授意,婉潆当真称病不出。

细究起来,她这“病”来得并不突兀。身娇体贵的千金之躯,在阴暗潮湿的天牢内住了二十几日之久,无病无痛反有违常理。加之逍遥王速来速去所带来的乍惊乍喜乍伤,若是病如山倒,也不足为奇了。

太后得知,端的是心疼万分,当即命太医院拨了最顶尖的御医前来问诊并值守逍遥王府,为逍遥王王妃悉心医治调理。皇后、太子妃则隔三岔五送来良药补品,且为让病中人静心休养,不曾兴师动众登府叨扰。

但并非人人皆有这份体谅之心,逍遥王府每日皆有前来探病的络绎人群,高总管与米老夫人拼着巧舌如簧,八面玲珑,将每张关怀备至的面孔隔断在寝楼之外。

如此,婉潆的病势起起伏伏,反反复复,过去了两月之久。盛夏来临时,终归稍有起色。

这两月内,她两耳不闻窗外事,而外面的人显然等待太久。御医方向太后禀了喜讯,隔日太子妃即到访,一并进来的,还有在门口偶遇的昊王妃。

后园凉轩内,婉潆身覆薄毯半躺在贵妃椅上,满头青丝只随意绾了一个挽花髻,披垂着大半青丝,素颜如玉,不尽的婉转风流。

太子妃与昊王妃甚至看呆了眼。

“难道六弟会对六弟妹如此迷恋,六弟妹这般容色,连我这个女人见了,心儿也是跳不不停呢。”傅瑛一手勾住杯耳,一手掩口揶揄。

昊王妃心有戚焉地低笑。

婉潆却是满脸怅然,幽幽叹道:“婉潆这副样子若是让逍遥王见了,只会说声‘病秧子一个,碍本王的眼’。”

她此话,并非全是假的。在苑州时曾有一次风寒,几付药下去犹未见好,逍遥王爷威逼太医不说,还要逼她

“你听着,你再不给本王好转起来,本王就纳几个健康貌美的小妾天天在你眼前恩爱缠绵,你若不想气死,就给本王好起来,你这张没有血色的脸好碍本王的眼!”

她那时并未完全领会慕晔的心意,听那话甚不顺耳,反口讽了几句,将王爷大人气得更是暴跳如雷……

“六弟妹,前些日子六弟取得一场大捷,父皇龙心大悦。我想,若是如此下去,应该不会太久就能得胜还朝了罢。”

“但愿如此。”昊王妃接过话来。“但行军打仗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气候、地势、粮草、兵饷、兵员的增减、人心的浮动种种种种,注定了随时随地的状况突发与未知的变数。所有载于史册的战争,从起到末,十几年的有之,三五载的有之。所以,无论如何好战的男儿,在战争结束告结之初,大多都已是雄心消磨,渴望起了平静田园。”

婉潆与傅瑛皆怔怔听着,这位平日内喜以笑颜示人的昊王妃,显然并不仅仅是她们所认知的模样,但,在天家这个辉煌斑斓的大戏台上,她们这些皇家媳妇也只是那些粉墨登场的角色中的一个,谁又能真正的认识谁呢?

昊王妃澄澈的眸光在两人脸上打了个转,抿嘴笑道:“昊王爷如今也西疆战场,为人妻者免不得就上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