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逗弄即将入口的小鼠儿的心情,当如此刻罢。南宫偰越发得跃跃欲试了,尤其对面女子无喜无怒无悲无恼的表现,更是让他兴味满满:小鼠儿愈是难缠,征服起来愈有乐趣不是?

“你向来把月照顾得很好,纵然是嫁人,自己嫁了王爷,也要给她找个将军,为师对此实在欣慰。”

她星眸深处,终于跃出一点薄光。

南宫偰面容愉悦至极,“实则,在为师确定你是冷香之后,也便对你的背景加以关注,这才知道那位将军夫人是一直被你疼爱的月。所以,来看望你之前,已经先去看望了她。你的妹子嫁了个镇南大将军,手握十万兵马,这样的人为师自然是要结交的。冷香认为呢?”

“师父言之有理。”她眸光晶莹,笑容清婉,

“也就是说,冷香已经答应为师了?”

“逍遥王不可能背叛太子。”

“你确定?”

“确定。”确定极了呢。如果有一日要她在太子和她之间选择一个,他选得未必是后者。

“那么,只能走另一条路了?”

“我不会出卖自己的丈夫。”

“为师可以向冷香承诺,到最后会不伤了逍遥王的性命。”

“阁下有替人作主的权力么?”

“找个人替逍遥王去死,为师还是办得到的。”

“歧王可晓得我的身份?”

“为师与歧王的合作实属各取所需,还不到需要卖徒求荣的田地。”

对眼前人的了解,有着十年的岁月,任何话任何事都不足以让她惊诧,她只需要沉下心来,思忖此人每一言每一行下的用意与出处、筹谋与目的。她想,此人按住逍遥王妃与将军夫人实乃江湖杀手这条线索隐而不报,是为让歧王无从晓得他的力量与情讯的来源以增加自己身神诡,从而使人更加忌惮罢?再者,这条线若是如此轻易被抛了出去,压制她与月的筹码便也相应少了一半罢。

“近来,你须留意逍遥王的行动迹向,确知他除了太子府还去了哪些地方,又会在府中密会些什么人。下月初一城西城隍庙里巳正时,一一说给为师来听。”绣鞋踏在楼梯上的软沓声响细细传来,南宫偰遗憾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呢,为师本来还有话要说的,就一并挪到下回罢。”

“师父可是想问影与冰的去向?”

南宫偰目光微闪,“你与他二人尚有联络?”

“不算有。”

“不算有?”

脚步声已到了垂帘之外,她淡道:“详细情形,还是等下月初一再叙。”

湘缎垂帘掀开,绿褙小婢探进脸来,“王妃,午膳摆好了。”

她将手儿递了过去,小婢当即来扶,主仆二人轻移莲步。

对面人,自然已不见踪影。

“王妃,奴婢方才似乎听到您在说话?可是在唤奴婢?”

“不是。”她说。“吟诗而已。”

“真好,吟诗真好,奴婢大字不识一个呢。”

“改日有暇我教你识上几个字。”

“奴婢多谢王妃……”

第七章(上)

毒蛇缠在颈上,愈来愈紧的盘绕收缩,一点一点榨取尽胸腔内的空气,一点一点勒索尽所余无多的生命力,蛇的红信在她绝望的双眸前咝狺,嘲笑着她的软弱无力……

这个夜晚,她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触手枕力,依旧空冷。慕晔还没有回来。

她披衣离榻,推开轩窗,仰首处,是一弯残月。

在这弯月下,她忧忡得是婉清。

十年的岁月,生死与尊严全系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那样一个会将人性中残存的善良一点一滴地扼杀,把人体内的热情一丝不苟地摧毁的人,纵使最后他们选择以杀死他来逃脱控制,但十年仰其鼻息的生活所养成的畏惧,可以被压制,却并未被消亡。

自己乍见南宫偰尚且如此震愕,梦魇缠枕,那个单纯人儿又该是如何的失措无主?镇南大将军是否能够成为她的保护?

接下来,要如何做呢?

与这样一个人周旋,再也容不得任何的失败。

如若南宫偰当真已经找过了婉清,她此刻必定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罢?她们最晚的一次通信是在一月前,那时鸿书互递的尚是满纸的欢乐,以为今后的朝朝暮墓皆是繁花如锦。而如今,她们将要面对一个劫数,她们命中的劫数。

在婉清来到之前,她还应该先去找一个人……

“婉潆,都这个时辰怎还没有睡?”

她侧首,斜乜深夜归来的男人,“你也知是这个时辰了?”

脸上挂起一抹讨好的笑,慕晔走近过来,“爱妻生气了?为夫陪礼就是。”带着秋夜的干爽清凉,将她抱进怀内,几分得意几分情热。“一个人站在窗前思念为夫?”

她反手抱住他。与最爱的人亲密相偎,明明有满腹的话想说当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得,尤其在他分身乏术的当下。当初,以苏婉潆之身嫁给这个男人,究竟是对是错?

“怎么了?”慕晔感觉了妻子情绪的浅起浅伏。“今天遇到什么事了么?”

“你为什么会娶我?”

“呃?”他一怔。“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没事。”当往事揭开,当苏婉潆并非真正的苏婉潆,她竟然要在意他爱得人是谁了么?这样矫情的人,不该是她。“你连夜晚归,我明明想要体谅,还是有些气了。”

他歉然,道:“过去这一阵就好了。”

近段时日,冷落娇妻,空负良宵,他何尝不气?但外面的事情正到了紧要关头,运筹布置了恁多年,为得便是这一役成败,为了太子哥哥,为了怀中人儿,他没有丝毫的退路。待大局底定,他定会携她走遍天朝山川,那时他只属她一人。

饶是如此想着,终归还是觉得亏欠了。第二日,他特地在家留了半日陪她。她晓昨他心中有事,午膳过后,道自己进宫觐见太后,给了他出府的台阶。望着那离去时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背影,无声浅笑:还好与自己争夺他的不是女子,否则这将是一场怎样的酸风醋雨?

第七章(下)

歧王府。

“淮西知州失踪?”

“皖南通判暴毙?”

“河东刺史病故……”

“海城将军交释兵权,举家不知去向……”

各处的恶讯如雪片般飘落歧王府,促使慕旷失去了最后的一线镇定。

“谁能告诉本王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短短一个月时间,本王伏于各处的心腹会相继出了事故?你们,你?你?还是你?告诉本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慕僚们垂首噤声者有之,面色不定者有之,互换眼色者有之,惟独不见上前谏言者。

慕旷面色铁青,两目恚火炽燃,“怎么,平时一个个口若悬河,长辩滔滔,眼下却一个字儿也没有了么?想将本王干晾在此处?”

“这……”在一片沉压的寂静中,柳子州开腔。“王爷,此事摆明是冲着王爷……”

“废话!”但凡有三分智力,谁又看不出那一件件前后接连不断的恶事是因何而起?“冠文,这些人里你总不是吃白饭的,你来说!”

被点到头上,尚冠文也不推辞,道:“显然,对方是将计就计,将前段时日三位老臣的暴死给借鉴了去。”

当日,王大人被绿帽压顶的丑闻活生生气毙,歧王阵营内的善谋人士遂向主子献计,让两位并不坚定立在己方阵营的老臣也随后猝死,意在往太子身上泼墨染污。不料两位言之凿凿的人证在金殿之上当堂翻供,令太子不染尘埃地脱了身去。如今歧王设于各地方要位上的亲信死讯频传,尚大人的言下之意,无非是他们演螳螂捕蝉,对方扮了黄雀在后。

“死者都是王爷精心培植的亲信心腹,被人捏得这般准确,除得这般干净,就如对方手中有一本供人按图索骥的精细名册一般,应该不是巧合罢。”尚冠文又道。

“我们中有内鬼?”不知哪个如此惊喊了一声。

慕旷表情立时阴狠,“在冠文看来,谁是这只鬼?”

“在场者除了王爷,皆有可能。”

此言当即撩起一片哗然,诸人开始不住向两侧窥探审视,以示自己清白。

“冠文可有对策?”

“第一,在场者即日皆不得离开王府,以防再有消息外泄。第二,请命勤王人马随时待命,保护王爷。”

慕旷的脸色有了一丝的和缓,“冠文认为对方要向本王下手了么?”

“事先防范总是好的。”

“仅仅防范就够了么?”总算有人意识到再不奉献上一言两语风头便会被尚大人一个人独享,开始献言献策。“短短几天,王爷安插于地方的亲信去了近半,若任此下去,岂是防能防得住的?”

柳子州随后附和,“言之有理,有道是防不胜防,仅是防御,毕竟太过被动。”

尚冠文向来眼高于顶,在歧王慕僚中向来有高人一等的觉悟,淡道:“不防,难道还任人宰割不成?”

那人冷冷回斥,“防而不打,那是无用书生会做的事!我辈跟着王爷,自然是为了做一番大事,岂是无知小儿能参得透的?”

杯内的大红袍已经索然无味了,没办法,父皇赏赐的顶级好茶所剩无几,取用时自然不舍放得过多,唉……慕旷无可奈何地叹息,说:“也好,有些事尽快着手罢。”

同一时刻,太子府书房内,太子慕曦道:“应该不会等太久了罢?”

“最久,也超不过下月了。”慕晔将一根小毫闲闲转弄在指间,道。

第八章(上)

五日后,镇南大将军夫人不辞远路迢迢,前来逍遥王府探望亲姐。

既是姐妹,礼数自不必太多,婉潆未出门迎接,直接命人迎至寝楼。寝楼内,刚刚让左右退下,婉清扑入姐姐怀内,将她紧紧抱住。

“姐姐,我告诉你,那个人,那个人他没……”

婉潆抚着她的秀发,“他也来找我了。”

婉清面色一白。

“婉清很怕么?”

“……是,很怕,很怕,很怕……”娇躯轻颤,满面仓惶。“没用的孩子,他最喜欢丢去喂他的蛇,他让我们四个人站在旁边看着,看着那些孩子在蛇堆里翻滚尖叫,我们不但救不了,眼晴也不能闭上,若闭了眼,就要下去陪那些孩子……啊啊,香,救我,救我,救我!”

“婉清。”她面如平镜,声若静澜。“到最后,我们将大多数的孩子还是救出去了,不是么?”

“但那些死去的……”

“那时我们若冲了出去,定然是救不了他们的,自己也要搭上命去,那么,谁又去救那些更多的人呢?”

“姐姐……”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纠缠于那些无谓的过去,他让我们在旁边看着,旨在摧毁我们的良知与意志,成为彻头彻尾的杀人机器。可到头来,是我们赢了。”她捧起着俯在自己胸前的螓首,四目相对,一字一句。“现在,我们仍然能再赢一次。”

“可以么?”

“可以。”她笑靥如花。“婉清不信我么?”

“……信。”在姐姐沉若夜星的瞳仁内,婉清点头。“我信姐姐!”

“洛北翰晓得这件事么?”

“不不不,我怎么能让他晓得!我只说想姐姐,趁他出门便赶来了京都……他那个人极注重门第与教养,若是晓得了,定会嫌弃我……”

“你……”因为“嫌弃”这俩个字,她想喝叱妹妹,转念思及自己,又何尝对慕晔坦白了?纵然是觉得时间不对,心底深处也无非是拖过一日是一日的惶然。那样的出身,在这样的男人面前,的确不是荣耀门楣,因为爱了,所以顾忌,她当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能感同身受。

在姐姐怀内,渐渐沉淀了心情,婉清抬头环顾左右,再仔细打量眼前面若芙蓉的玉人,“姐姐,逍遥王当真对你很好,是罢?”

她含笑点头。

“北翰也对我很好,还有婆婆,也像疼女儿般的疼我。”甜蜜由唇角眉眼间延展开来,爬满整张娇美脸儿。

“所以,为了保住我们现有的生活,保住我们珍惜的人,我们必须赢。”

“姐姐已经想到办法了?”

“今晚,随我出去见一个人。”

当晚,残月如钩。逍遥王捎话回府,又要晚归。婉潆在书房设了铺盖,命小厮转话:王妃今日姐妹团聚,要同榻夜话,请王爷在此安歇。

团聚的姐妹二人,赶往城东废宅。

“香,你当真见过影了?”

“不止一次。”

“见了面不尴尬么?”

“都成过往。”

“对呢,俱往矣。”

她们到时,等在那边的是两个人。

“香,月,别来无恙罢?”

婉潆向多出的一人颔首,“冰,也来了?”

“我把他找来了。”寒孤影道。“南宫偰找得是我们四个人,不是么?”

至此,“疏影横斜”寒孤影,“水滟清浅”寒若冰,“暗香浮动”冷凝香,“弯月黄昏”冷月声,昔日一度引得江湖波涌浪翻的四人,重新聚首。

第八章(下)

霁光门的过往,是他们每个人记忆中的最痛点。与其说是厌恶杀人为生的血腥,不如说更痛绝遭人控制的屈辱。

四人得以在那么多被扔在大笼子里的少年中脱颖而出,源于他们各自异于寻常人的姿质,这姿质,能使他们成为顶尖的杀手,也激得起南宫偰征服的乐趣,而姿质内强韧难折的那部分,又决定了他们不喜欢永远被人征服。四人在南宫偰眼下隐藏情绪,佯作温顺,为得是一击即中。倘若一击未中,后患无穷。

如今,后患来了。

“其实,我从前一直不解,既然培养得是杀手,他为什么还要人教我们读书识字?直到这一次他重新出现,我仿佛能够明白。他该是早想到有一日我们会有反噬之心了罢?当年我们四人联手,并非没有胜算,却选择引他到前来围攻的武林人士面前借别人的手杀他,原因无非有二:一,我们对他仍心存畏惧;二,我们不想担上弑师的罪名。书中有云:养恩逾天,师恩逾山,那些东西束了我们的手脚。不得不说,他真是了解透了我们。他生平最想做的事,是让我们四个形神俱灭,一手培植,一手毁灭,对他来说是这世上最有趣的一件事。”

其他三人,虽也是恨极了南宫偰,恨那样一个人顺理成章。而婉潆的这番剖根析底,他们想所未想,很难不有所震撼,一时缄默难语。

“他说,若我不能按他所指使得行事,会将我和我现在的家人全部送上绝路。”暗夜中,婉潆玄色的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惟见脸色莹如冰玉。“我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必须死!”婉清眼底杀机已现。“你们呢,要不要帮我们杀他?”

“我们既然来了,自然不是为了和他重叙旧情。”人如其名的寒若冰端着一张万年寒冰的脸,道。

“这一次……”寒孤影走到婉潆身侧。“香,这一回你来设计。”

婉潆当仁不让,“届时,我不希望我们再一次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