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子倏尔原地一旋,三缕金线沿着指尖向前处的黑暗一隅弹了过去。

一条身影连气纵跃,被金线逼出了藏身之地,直待落上房顶方笑道:“暗香浮动,当真断魂得紧呐。”

“朗岳,你又在做什么?”寒孤影拧眉叱道。

被逼上房顶的人落了下来,苦声道:“在你们四个人面前,还能做什么?脚跟还没立稳就险些赔了老命,寒兄,你这位师妹的脾气还真是不太好呢。”

“我不是她的师兄,她也不是他的师妹。”既然师不为师,他们四人当然也不是师门兄妹。

朗岳一头雾水,“这话怎么讲?”

婉潆直觑这位似乎很喜欢听人墙根做不速之客的来者,“阁下不是对刺杀太子极热衷的么?为何这些时日不见你再有行动?”

朗岳眉宇一抬,“你很盼着太子死?”

“当然不会。”

“为什么?”

“他是我丈夫的兄长。”

“可惜别人并不作此想……”险些失言,朗岳打住有些失控的唇舌。“不想他死,就不应该提醒在久未出手罢?”

“只是奇怪一个并不甘于蛰伏的人为何突然没了声息。”

“奇怪?原来姑娘对在下如此好奇的么?”朗岳笑中透出了几分坏意。“可恨相逢未嫁时……”

婉潆的回答,是一记轻跃,携婉清离去。

第九章(上)

回到府里,换下夜行衣,定了定神,婉潆还是向前院书房行去。借着些许的恼意,将慕晔支到书房,总要晓得他有没有好生歇息。

门口的侍卫将书房门无声推开,书房的里间内,慕晔已经睡下了,值守的小厮趴在角落的矮榻上酣睡,而他,合衣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却疲色未消。

唉。她轻喟,抻来薄被为他覆上,伸指抹平他眉间的皱痕。

慕晔,为你的太子哥哥打拼,当真值得让你这般全力以赴么?

她心中问着,也知这样的问题永远不会问出口来,他给予她的,已是这世上男人能够给予女人的全部。但绵绵细细的心疼夹杂着不知由来的不适,还是将心房充塞得微微酸痛。

第二日,婉清满面拘谨地拜见姐夫。慕晔和颜悦色地攀谈,问了镇南大将军好,作陪着用完早膳。

早膳之后,他倒是没有再出门,外面来了几人,在书房里闭谈了一日。

后园月华亭内,婉清低问姐姐:“姐夫也是这样的操劳的么?和北翰一样呢。”

“北翰是镇南大将军,负责着一方边疆的平安,自然更要操劳。”

“对男人而言,功业的确比情爱更重要。”

“呃?”婉潆微讶。

婉清娇笑,“是婆婆说的,公公年轻时也是将军,聚少离多,婆婆守着家园,打理家业,在公公戎马归来时,等着的永远是一个温暖舒适的家。婆婆说,只要这个男人心里着实是有自己的,再多的辛苦和等待也是心甘情愿。婆婆还说,一个男人没有了权势傍身,的的确确会少了那么一点让人心折的气度,他们在外边厮杀打拼,为了还不是守住家里的女人?”

“婆婆说……”婉潆略带促狭地眨眸。“清儿现在是爱婆婆胜过爱相公了罢?”

婉清赧然,“北翰给了我男女之情,婆婆给我的,是一个家。”

家。他们这些人最渴求的,莫过这个“家”了罢?影和冰会选择平凡村姑,她和清儿会选择认苏晟为父,追得即是那个“家”字。如今业已享受了家之安宁的几人,更容不得任何破坏的隐患存在。

“姐姐,那个人应该知道我来了京都,为何不曾出现?”

“会出现的。”婉潆捏起一枚荔枝,细洁的指尖将荔壳切开,显出嫩白喜人的果肉,诱得人几乎要迫不及待地咬下。但若真正不管不顾地咬了,裹在这些诱人表象之后的坚实核心,会将人硌出痛,硌出血。

“清儿,听我说……”她俯低螓首,聊聊数语。就算确定四周无人,她用得仍是惟有她们听得懂的暗语,将两人当下应做须做的一一布排。

婉清静静听着,适才还为相公的爱、婆婆的疼柔软娇羞的眸心,为一片冷冷寒光所罩。

不远处的一栋高楼的角檐上,南宫偰拈须俯望八角大亭内两个缎襦纱裙的丽人,颇有三分书生意味的眉目间,笑意盎然。

香儿,月儿,你们终究会明白,任是包装如何精美,也不能抹却已经成了形定了型的心骨,你们既然注定了要做杀戮者,便胜任不了这朱门的贵妇人……

第九章(下)

这日晚间,慕晔还是出门去了。

逍遥王府的马车在街间穿梭,停在太子府门前,一袭锦袍的男子在门房“见过王爷”的恭迎声中走入太子府。

而逍遥王本尊,现身于现城东几十里外的磨盘山上。

“王爷,就是那里。”

手下指了方向,一身玄衣的慕晔置身于怪石嶙峋中,望着那所矗立在林木间依稀透出几点灯火的石建山庄,“确定么?”

“是,这一月以来,陆续有人进山,进山者不管从哪条路以任何面貌上山,最后都是到里面会合。”手下答。

“确定那人来过?”

“万分确定,属下的这双眼有‘千里眼’之称,虽然隔得远,但仍看得清来者面目。”

“这几日过来了几回?”

“五天前来过一次,昨日晚间也出现了。属下们惟恐打草惊蛇,并没有上前探个虚实。”

“做得很好。”他不吝称赞。“但惊还是要惊的,太过于太平反而会让风声鹤唳的人不习惯,而若要‘惊’,就须恰到好处。”

“这……属下鲁钝同,请王爷明示。”实在是这恰到好处的“惊”,火候不好掌握。

“看你们是佯作进山砍柴的樵夫,还是寻猎的猎户,不露痕迹的走个几遭,不必刻意的搜集情讯,越是随意越好。”

黑夜中的豹眸,烁着狩猎者独有的盛芒,周身的热血在最冷静的自制中沸腾叫嚣,等待已久的那一刻,终将来临。

“给为师去杀一个人。”

子夜时分,窗外芭蕉影动,该出现的人果然出现了,对婉清的在场没有丝毫的诧异,张口宣告来意。

婉潆眯眸,“我以为最快一次会面应是在下月初一的城西城隍庙。”

“为师从来都喜欢与爱徒们常聚常见。”面向婉清扬眉一笑,“月,这么快就与为师再次重逢,当是极高兴的罢?”

婉清脸若冰霜,愈发衬得南宫偰兴致极佳。

“这是那人的详尽资料,得手之后,在那道门前系条红带即可。”取出袖内一张满字的笺纸弹到桌上,掉头欲去。

“我们不会去替你杀人。”婉潆道,吹去茶盅内的浮叶。

“哦?”南宫偰脚步一定,撇首笑睨。

婉清玉颈高扬,美目寒锥般盯向来人,“霁光门的规矩,明码标价,一价一货。师父找上我们既然是为了我们夫婿手中的权势,其他事就不须我们代劳了罢?”

“违抗师命并不是个好习惯。”

“那又如何呢?”婉潆眼尾吊着讥讽。“在我们的夫婿面前将我们打回原形么?师父如此迫不及待?”

言外意是,在尚未确定逍遥王、镇南大将军这两方权势能否因她们为他所用之前,这张底牌岂会这么轻易便掀出去的呢?

极专注望了她们有半盏茶之久,南宫偰长长一喟,“有徒如此,为师欣慰得紧呐。好罢,许是杀人的事搁下得久了,你们给生疏了,为师容你们时间,不过……”笑弯的眼角陡然间逼出利镞万点。“这时间不会太久,盼望你们能够尽快说服你们的夫婿为为师所用,抑或找到同等价值的替代方式,若不然,打回原形事小,连累无辜事大,好自为之罢。”

那人身影闪没于窗外,窗内的两人岿然未动。但,水蓝明缎遮掩的桌案下,两只素手紧紧交握,指间冷汗涔涔。

这场博弈,刚刚开始而已。

第十章(上)

慕晔终于觉察自己的妻子陪妻妹的时间有点太多了。

虽然有自知之明,是自己操劳于外事冷落娇妻在前,但王爷自问自己每一次都是归心似箭,手头事毕即急急回到家中来,反观婉潆似乎陪妻妹陪得其乐融融,已经有三个夜晚将他扔在寝楼独守空房。这问题,端的是严重,严重极了。

“王妃在哪里?”

“与洛夫人在月华亭里下棋。”

看罢,他特地抽了身早些回来,仍旧不能与娇妻享受温存。“去告诉王妃,说本王回府……算了,还是本王自己过去。”唉,都老夫老妻了,就不闹那点别扭了罢……虽然,心里当真有那么几分别扭。

“王妃,王爷来了!”亭内,主子下棋,小婢打盹,脑袋瓜磕在木柱上,睁眼恰见逍遥王攀上石阶,一个激灵之后赶紧向主子禀报。

婉潆闻言应了一声,两根葱指夹着黑子,将落未落,无暇理会。

落了白子的婉清拿眼角偷瞄了瞄已经走进亭来的姐夫,后者脸上的委屈神色令她忍俊不禁,借着落子的机会在姐姐耳边道:“姐姐若再不回头,姐夫说不准就要把小妹给赶出府去了。”

婉潆这才将眼光分给了一旁的男人,“今儿个怎回来得恁早?”

慕晔低眸觎着这张芙蓉面,心口闷闷地,声嗓也闷了起来,“回来得早就是回来得早呗。”

婉清立起身来,福了福膝,“小妹见过姐夫。”

“嗯。”慕晔淡淡应着,只管看着娇妻。

看来姐夫比外面人讲得更加依恋姐姐呢。婉清掩嘴莞尔,识趣地请辞,“这盘棋小妹注定输了,想到园子里去逛逛,还是姐夫陪姐姐下罢。”临走向姐姐眨了眨眼,还将那位小婢一并拉了出去。

婉潆把男人按到椅上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难得早回府,怎不去好生歇着?”

“婉潆……”这声唤里,不尽的哀怨。“你不爱本王了么?”

这又是哪来的天外飞话?“你又怎么了?”

他俊脸满写郁卒,两片丰唇抿了又抿,好似无措又彷徨,“自从婉清来了,你便不理我了,在你心中,婉清比我重要的罢?”

她哭笑不得,娇嗔瞥瞪,当他又在耍宝,“婉清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的丈夫,如何比?

“那你告诉你,我与婉清你更爱哪一个?”

“我……”本是想随意糊弄他三言两语,垂睑与他瞳光相对,恍觉他竟不似在玩笑,面色不由一正。“我和太子在你心中,哪个重要?”

“……嗯?”

“明白了罢?”她嫣然泛笑,纤指点他额头一记。“以后莫再问我这等傻问题。”

他把头向下埋了埋,不说话了。适才,他的确想让妻子告诉自己,他比婉清重要,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重要。

“难得你今天早归,我下厨做几道小菜给你尝尝,可好?”

“不要。”他把妻子搂来,整张脸闷在妻子肩头,闷声道。

“抚琴给你听?”

“不要。”

“那……”

“这样就好,我什么也不要,婉潆陪着我就好。”如果可能,他只想这样抱着她,不问墙外的庞杂繁复,不理世上的倾轧算计,只将怀内人当成自己的整个世界,宠着她,爱着她,直到发白齿摇。“回到苑州以后,婉潆一定要设法让本王比婉清重要,因到那时,我……”定要让婉潆比任何人都重要。

她无语。敢情王爷大人还在计较方才的比较么?真真个孩子般的别扭。

亭下池中,有并蒂莲开,荷叶田田。西天晚霞落日投下光辉万缕,染得满园绮丽。

此时的他们,并不知这般的良辰美景是何等的弥足珍贵。此时的他们,都以为等待前面的是天荒地老的相伴相随。

第十章(下)

与妻妹争宠,毕竟是王爷大人百忙中偷得的片刻闲情。

翌日,逍遥王依然是金蝉脱壳,车中人进了宫门,车外人飞骑赶到邻县查看相关布置。返程时天色近暮,赶到太子府,已是鼓敲三更。如果不是事不宜迟,他不会这个时候还来登门打扰。

在太子府常来常往宛若自家府院,府中人皆晓得这位王爷在自家主子心中的地位,是以每一回连通报也不必。纵算这个时分,仍然有一道专为他打开的侧门,他进得墙内,即以轻功循着捷径赶往书房,

他在黑夜中眼力算不得顶好,好在今晚月色不弱,又一个起纵落下之后,目测前方距离。倏然间,一道身影在视线内一掠而过。

不待多想,他提气追了上去。

前边人移动颇快,无声无迹,形若鬼魅。

那样的身法,慕晔突觉有几分眼熟,遂催动身形,加紧了追赶。

对方似有所察,突然提速。

攸关太子安危,慕晔虽然有心与之一较高下,也不能恋战,身势戛然一顿,高声喝道:“来人捉刺客!”

太子府侍卫的反应不逊大内,刹那灯高火炽,铁弓劲弩到位。领头侍卫落至慕晔身前,“逍遥王爷,刺客在何处?”

他眼睛一刻未离那道身影,手势一指,率头直追。哪知跃过一道假山,那人竟宛如平空消失般,踪迹全无。

他定住脚步,胸口有极端不适的感觉浮腾上来。这感觉很奇怪,不仅仅是对兄长安危的担忧,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无非是故伎重施而已,晔儿何须忐忑?”纵然夜深更重,太子殿下犹在书房笔耕不辍,闻讯后一笑对之。“莫去理会那些了,还是正事要紧。”

也只能如此。暂且将那份莫可名状的感觉压下,慕晔道:“那边已经到位了九成。”

“九成?”

“鸣玉山庄的人尚未到达。”

慕曦容色倏然一紧,“可问了因由?”

“鸣玉山庄没有一人在场,因由自然无从问起。不过,有迹象表明,他们是受人挟制了。”

“消息确凿么?”

“尚未证实。以鸣玉山庄以往的作风,若非实不得已,不会无故退场。纵然是临时倒戈,也会差人到场知会一声。惟一的可能,是受了挟迫,才会以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缺席,同时予我们以暗示。”

“你可知道倘若他们当真是受了挟迫为敌所用,我们将会如何?”

“鸣玉山庄的人擅毒,擅暗器,擅轻功,擅遁地术,一旦我消彼长,变数不可估量。”

“不可估量也要估量。”慕曦推开奏章,起身走到他面前,眼内的焦灼惟有这个最亲的兄弟看到。“对方显然也是了解鸣玉山庄的,否则不会单选了他们。到这等关头,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从新开始运作。如今你就当他们当真已成了对方人马,设法应对罢。你该明白,这一回我们除了赢,没有第二条路走。”

慕晔何尝不知?变生肘腋之事,委实不在预见之内,应急之策不是没有,却未必能够周全完善,而任何一处的失败,都将有可能使他们永无翻身之日。

“兵行险招如何?趁其阵脚未稳,激其仓促行动。”

慕曦揉额,闭眸陷入权衡沉思。兵行险招

慕晔也在深切思量。

利害,得失,成败,存亡,甚至于生死……那点点线线,在两个人的思绪间盘缠纠结,一步错,步步错,之所以要举棋无悔,因为悔无可悔。

“好!”太子睁开了眼,瞳光利若寒锥。“兵行险招。”

第十一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