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戊子年,己未月,癸酉日,宜出行,入殓,启攒。

巳正时分,婉潆姐妹站到了城西城隍庙前。这一处的香火实在惨淡,惨淡到连个庙祝也供养不起。如果距此十里外没有一座香火鼎盛的观音庙,她怕是很难想出出门的理由呢。

“他当真会来么?”婉清环顾着四周的荒凉景致,蹙眉问。南宫偰自谬惊才绝艳,最爱附庸风雅,何时何地都要追求花好月圆的意境氛围,选择这地,当真是让人意外了。

“等等看罢。”婉潆走进庙里,到处看了看,终在尘灰累累的香案上找到了几根残香,取了火摺点上,插进缺了几个角的香炉里。

婉清看得微讶,“姐姐也信神了么?”

“既然是来打扰,总要表示一下歉意。”

“嘻,这位城隍爷好凄凉,姐姐这炷香怕是久违了的呢。”

“神前莫妄语。”

婉清娇俏地探了一下小舌,向翕上神像又手合十,“弟子知错,神君大神大量,莫怪莫怪,阿弥陀佛。”

“你这丫头,这一声‘阿弥陀佛’也可以随便念得么?”婉潆叱了一声,再回眸,与她们相约的人已经走进庙门。

宽袍长衫,白面长髯,若只看皮相,很难有人将之与那位以杀人为兴趣的霁光门魔头想在一处。

“两位爱徒比为师早到了呢。”南宫偰显然很满意自己所看到的。“想必所带来的也不会为师失望了罢。”

婉潆徐徐道:“除了太子府,逍遥王还最常去的,是太后的顺庆宫。府里来得最多的,是为太后送赏赐的顺庆宫太监总管。”

婉清也接了话来,“镇南大将军近来的来信中说到了要去南海边练兵,至于进不进京,有无调防京畿的可能,不曾提及,未来如何更是无从料定。”

“两位爱徒是在敷衍为师么?”南宫偰轻柔地问。

“您早该料到的,不是么?”婉潆淡然回之。“不管是为了任何理由,都不足以使我出卖自己的丈夫。阁下自诩对人性掌握极准,当能够明白动了情的女子为爱人拼却一切的那份痴念。”

“拼却一切?即使家破人亡,遭人厌弃?”

“当然不能。”她抬手理了理云鬓,拢了拢袖摆,突然弯腰一礼。“无论怎么说,若那时你置冷香不理,冷香活不到今日。冷香诸多的谋生本事,也是由你所授。请受我三拜。”

她的双膝触在了脏污的庙堂土地上,光洁螓首叩落尘埃。

逼他们手染鲜血,迫他们杀人如麻,想他们丧去良知仅余兽性……但养是真的,教也是真的,是以,跪也是真的。

南宫偰两目深晦眯起,俯视她。

“如我们这样在幼时即被上苍夺去一切的人,一旦拥有,便要千方百计的保住。”三拜结束,婉潆边以袖揩着额上尘土,边道。“师父应该想到我们将要做什么罢?”

南宫偰有了短暂的愕然,摇首笑道:“我又一次高估了你们的耐性了。”

“我们拖不得,拖不起。”

“凭你们两个么?”

“冷香不敢自不量力。”

南宫偰脸上肌肉一跳,“另两个也来了么?”

第十一章(下)

他话音方落,两条男子身影由远及近,飘然而至。

“哈哈哈……”突地,南宫偰俯仰大笑,手指着这四个男女,笑浪前后拥涌,着实忍耐不住。

那四人各伫一方,耐心等待。

“你们四个,总算没有辜负为师的期望,不待为师吩咐,便聚到了为师面前,好呢,实在是好,实在是好!你们当真认为,今时今日,你们还有本事杀了我么?你们一个个处尊养优多年,那些由为师传授的功夫纵算没有搁下,与你们顶峰时候也必定不能比了罢?那时你们都不敢与为师放开一战了,而这些年为师哪一刻不在向武学的最高峰进发?冷香,你的盘算仅能到此么?哈哈哈,当真是让为师失望了……”

“在你第一次出现在逍遥王府时,我已然觉察你的武功更上了层楼。”婉潆叹了口气,道。

“既已察觉,你又做了如何的应对呢?”

“冷香擅毒。”

“你的本事皆是我教的,你擅毒,我焉能不知?所以,每一回在你面前出现,为师之前皆服了百毒消融丹。你该明白它的用处罢。”

“服百毒消融丹,半个时辰内,百毒不侵。”

“正是,刚刚为师也服下了一粒。”南宫偰脸上挂着能将万物把玩于指掌间的雍容微笑。“但为师还是想知道你的毒投在哪里?”

婉潆的眸光睨向那三烛已经熄灭了的残香。

南宫偰面生赞叹,“此一步不可谓不缜密,只可惜你碰到的人是为师。”

“唉。”婉潆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这几烛香,是以天麻草、绵芡叶加芰艾灰制成,师傅当知道这几味都不是毒,只是寻常的草药罢。偏偏它们加在一起,就成了可软人筋骨散人内气的软骨香。师父的百毒消融丹消融得俱是剧毒剧烈之物,对这些极平凡且对人体无害的东西,好像没有什么用处呢。”

南宫偰目光掠闪,暗自运行周身内力,容色遽变。

婉清言笑晏晏,接替姐姐揭蛊,“为了不让师傅生疑,我与姐姐特地一路作陪,一同吸了这些香烟进去,此刻师傅的感受,我们做徒弟的也在经受。所幸,在师傅为冰与影的到来分了片刻心思时,婉清将香给灭了,冰与影丝毫也没有吸入。这场战,我和姐姐虽然只能旁观,由他们两个来领教师父如今的绝学也是好的。”

寒孤影抱剑相待。

寒若冰拱手道:“我虽不好杀,却生来好武,这些年也有了少许提升,还请师父赐教。”

“好,好,太好了呢。”南宫偰笑颜内,竟多了两三分的真实。“不愧是为师精心调教出来的,为师从来都认为你们是为师最好用的四条狗。虽然四年前你们曾经让为师以为你们是狼,但在为师的心里,狗仍然是狗,大不了,是四只急于跳墙的狗。来罢,让为师看一下你们的能耐,别让为师失望呢。”

七月里的天气,本炎热如火。城隍庙内,肃寒如秋,杀气如霜。

第十二章(上)

在婉潆与人在城隍庙唇枪舌剑的那刻,慕晔匆匆回府。

“王妃在不在府中?”

“王妃用过早膳后便与镇南将军夫人出门了。”

“去了哪里?”

“这……”高总管略作回忆。“城西南郎山附近的观音庙,听说那里的菩萨很灵,王妃道为王爷求符保平……”嗯?王爷呢?

慕晔身如流星,在府门前阶下翻身上门,对随着身后的庞放道:“拿本王腰牌,到京畿大营借一队精兵赶往城西观音庙!”

说罢抖缰将驰,对面一匹青骢高马飞骋而来,拦在去路。

“微臣镇南将军洛北翰,敢问阁下可是逍遥王爷?”

婉潆、婉清两人立在庙门前观战。

她们看得出来,影与冰的武功在这些年内委实有所精进,但若要击溃吸了软骨香的南宫偰,却一时不能如愿。

南宫偰就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他们四人皆是此人挑选出来的习武上乘之才,各自学有所成,但面对他时的那份不可抵制的畏惧,不止源于心魔,还有实力上的绝对悬殊。选择四人联手,为得是无论有几成的胜算,因为彼此共经过那段岁月、历过那些阴暗,并肩站在一起时更易产生面对劫难的底气。

欲先夺之,必先予之,想要不着痕迹的暗算这个人,着实太难,她与婉清不得不让自己一并陪同。配制软骨香时,为了不让精通药毒的他有所察觉,不敢在其中掺杂任何具有毒性的药草,虽然最终达成所望,却无法避免药力缓慢、药性浅弱的缺陷。

“如若他没有吸入软骨香,我们四人此刻也许已经死了。”婉清面色微白。

“也许。”婉潆挺直腰背。“但他既然中了软骨香,死得便只能是他。”

“真的……可以赢么?”

“没有第二个可能。”

“好。”婉清闭眸吸气。“我信姐姐!”

婉潆捏了捏她的手指,“记住我说过的,到时,不要有任何一丝迟疑。”

“是……”

姐妹两人这厢低话,那厢陷入胶着的战况骤变。

寒孤影与寒若冰两柄长剑,一锁咽喉,一攻下盘,迅若疾雷。

然而,本是游刃有余的一击,步法已现迟缓的南宫偰身躯倏尔缩曲如蛇,生生从两柄利锋中穿延而过。

婉清抽息,“他居然还施得出缩骨术!”

婉潆柳眉颦锁,胸际同样如遭雷殛:中软骨香已经有两刻钟过去,居然还能以缩骨术避过重创,这个人当真当得起“魔头”两字!

影、冰二人岂能没有这份震撼?身影交错中,二人眼神相触,突地回身,两剑交成十字,铰向敌人下阴。

……这一招不可谓不毒,也绝对谈不上君子。他们本就不是侠客义士,无意追求光明磊落,杀手所求的,仅是杀死对手而已,不择手段。

南宫偰身势、脚步皆呈紊态,对此击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惟有承受。

冰、影势在必得。

婉潆、婉清屏息以待。

“……不得不说,你们当真天真极了呢。”南宫偰说。

第十二章(下)

两柄剑如愿铰入敌者下阴,但剑身传递回来的声响,让冰、影二人倒吸凉气:那好似金属互鸣的声响,哪会是剑入血肉时应有的?两双眼睛,愕然盯在那张脸上:这个人,这个人……

南宫偰不紧不慢地,向他们送来一笑,“让你们发现为师的秘密了。”

……此人的下阴处空无一物!,

而且,此人显然将那一处也炼成了杀人的所在,如石岩般坚不可摧。他们的剑非但不能如愿伤敌,反被困锁其内。两人意识到这点,迅速撤手,身势后退,可显然晚了一步。

南宫偰的十指带着指甲内血色的腥光,向他们颈处扫来。十甲内的剧毒见血封喉,任何一点的伤破都可置他们于死地。

顷刻,冰、影好似听到了索命使的锁链。直至在他们眼下,三根金丝缠住那两只索命手的腕上,令它们在擦近他们二人脸肤的毫厘处停住。几乎是同时,数枚寒镞末入南宫偰背心。

“你们……”南宫偰转过头去,噬视着那两个出手流畅的女子。“你们不是……也吸了软骨香?”

婉潆悠悠然到了跟前,“忘了告诉你,这软骨香的成分简易,解法也简单,只须在头上百会、太阳三处洒些清水即可,我们今日恰恰带了一只水囊过来。”

“……好,好,好算计……好部署……冷香,自打在雪地里看到你的第一眼,为师即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一汩血滚涌出口边,又有一汩紧随其后。“冷香,如果没有你,他们三个人一辈子都会是三只供我差遣的狗……哈哈哈……一只狼加入了狗群,教会了狗反噬主人……哈哈哈……”

婉潆在他狰狞的笑容前驻步,“其实,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我的。你没有杀,无非是想亲手将我驯服,不是么?”

“你……的确很了解为师呢……为师几度想除了你……只是,驯服一只狼……远比驯服一群狗来得有趣……有趣……哈哈哈……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有几年任为师趋使……”

“而且,我还心甘情愿地向你叩了三个头。”

“不够……远远不够……”

“什么不够?”

“……你很快……会晓得……不够……不够呢……”南宫偰狞笑间,眼神里甚至流露出真正的愉悦来。“为师有一份大礼……送你……哈哈……”

“姐姐,莫与他废话,杀了他及早省心!”婉清娇呢。

“月……”南宫偰低叹。“莫急……这大礼也有你的份……你们会知道……男人们想要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你们绝不是男人们想要的女人……为师最后又送你们一个局……一个你们决计设想不到的结局……想想就有趣……有趣得紧呐……至于你们……影与冰,若她们难以善终,你们也会难过的罢?哈哈哈……”

“……小心!”四人感知这人气息忽然趋稳,以为诡诈又生,四剑齐出,将那张犹挂着狞狰的头颅与其身分离。

……四个人怔怔站着,晌久,没有一人出声。

十年的梦魇,控制了他们意志与生死的恶魇,当真结束了么?

这样的结束,他们盼了那样久,一旦造临,却恍如一梦。

眸线在在那具无头的尸身与那具无身的头颅间一再逡巡,一再确认,一看再看,终于获定了毋庸置疑的答案,婉清突然喜极而泣,向婉潆扑去,“姐姐,他当真死了呢,他死了……”

欢喜盛开的笑靥丕地僵滞。

“怎么了,清儿?”与她面对的婉潆不明就里。

婉清肤色灰白如纸,唇瓣抖颤,“北翰……”

婉潆蓦地回身,与慕晔蕴满陌生与震诧的凝视仓促相遇。

第十三章(上)

七月天,正是骄阳横行时。

塘内莲花仿佛不胜炎意,尽憩避于阔大的叶下以度光阴。塘边有柳,弱柳低垂无声,枝头的蝉鸣,却一拍紧似一拍,鼓进人耳,扰进人心,使烦乱的更加烦乱,失神的愈发失神。

距那日,已过了五日,她们身在寝楼,两个男人没有接近一步。

这就是南宫偰死前所布下的局了罢?

或许,如果他不死,如果她们乖顺地向其提供了所需讯资,他会让她们避开前往寻妻的两个男人,而他死了,被她们所杀,于是,他让她们心爱的男人亲眼目睹了两个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以狠辣之姿手刃他人……

镇南大将军看向婉清时的置疑、惊惑与痛切,慕晔望她的目光里的不解、怔忡与茫然,在在成了她们割在她们心头的钝刀,稍作思及,都会闷痛不已。

纵然她们在曾经的三年里曾那样潜心研习针黹、音律、书画,修身养性,改变气质,但不是就是不是,苏学士的千金秀女,绝不会刃敌于谈笑间,她们已不能再做苏婉潆、苏婉清。

“来人。”她霍地离座,召来小婢。“去看王爷和镇南大将军此时身在何处。”

“……姐姐……香……你要做什么?”另一个伏在贵妃榻上的人儿迷惘抬脸。

她看得心中微苦,芙颜冰冷,“摊牌!”

“……可以么?若是北翰晓得……”

“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其他选择么?月儿,从今日,你名为冷月,我为冷香,苏婉潆与苏婉清,我们替她们活得够久,就让她们真正的入土为安罢。”

“冷月……婉清……姐姐,不管是谁,我只想做北翰的妻子而已……”

“好,我们去问他们,究竟想把我们置于何地。我们将所有的过往和盘托出,倘若他们还认夫妻之情,我们仍然会做最爱他们的妻子,倘若……”

“倘若他们不认了呢?倘若他们要得是那个大家闺秀,而不是霁光门里培养出来的绝情杀手,不是沾了一身血腥的草莽女子呢?”

是啊,倘若他不认了呢?倘若慕晔以那样全然陌生的目光望向她,然后说:婉潆,你不是婉潆,怎能做我的妻子?倘若他还说:你犯得是欺君之罪,但看在几日的夫妻情分上,本王可以网开一面,只请离开……

对呐,她竟没有怀疑他会治她的罪过……万一,甚至要走到那一步呢?

“姐姐,我们不去了罢?我们就等着他们来,看他们到底如何打算?兴许,他们还没有想得妥当……”

“不,我要去。我要问他到底准备怎样待我。月儿,你可以不去,我却是一定要去的。”

她抬步,踏下那道困了她们三四日的楼梯。这几日里,她对它怎会如此畏惧?

“姐姐!”冷月随上了她,抚鬓冁然。“好呗,我们走到他们面前,把我们的来历坦言相告,看他们如何做。”

她们走完楼梯,小婢正正进门,施礼道:“禀王妃,禀将军夫人,王爷与将军在落华轩里,请王爷和夫人过去呢。”

第十三章(下)

落华轩,府内最为僻静的所在,四周栽种梅树,是冬季踏雪赏梅的歇脚处。慕晔选了这里,想来是为了能够开诚布公的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