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到时,两个男人一个踞北,一个面南,周身凝重出疏离隔膜,似是并不愿与对方产生任何关联,却不知这几日两个娶错妻子的男人是否有过同病相怜的交流?

双足迈进门槛,屈指在门上一叩,冷香道:“王爷,我到了。”

慕晔缓慢地转过头来,点头,未语一字,豹眸内的光芒收敛于湛深的幽色中,面上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喜怒无从窥知。

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隐藏情绪了呢。心头百味杂陈,她力持镇定。

“请问王爷可允准我们坐下说话?”到了此间,冷月反而显得冷静。

“坐。”慕晔挥手。“本王已命庞放严守,此处方圆一里不会有人进来,有什么话可以从容道来。”

她星眸内冰华熠熠,“我姓冷,名香,月儿从我的姓,冷月。”

“苏家的二位小姐呢?”问话的,是洛北翰。

“往生多年。”

慕晔眼睑掀起,目芒直直盯来。

洛北翰握在茶盅上的手指遽然收紧。

“怎么?”冷香眼尾蕴出冷意。“二位以为是我们杀了那两位小姐么?”

慕晔不言,眼睛却未从她面上移开。

冷月直盯向丈夫,声线尖厉,“姑且不说别的,那个与你生活了近两载的妻子,在你心中当真会滥杀无辜、欺凌弱小么?”

冷香轻拍了拍妹妹的香肩,“二位,且听我言罢。”

如何进入霁光门,如何杀人求生,如何一步步熬过,如何设计脱身出逃,如何巧遇苏氏一家,如何做了苏家女儿……

她说得极为详尽,许是连霁光门大门上有几根铆钉也给搬了出来,将不属于苏家女儿的十年岁月一一道清说明。

冷月一双美眸始终凝视丈夫,道:“我嫁你时,曾想过要不要把这些坦白相告的。但是,若那时说了,我们必定做不成夫妻,对于这一份私心,我极为抱歉。只是,当初我和姐姐做苏家女儿,为得仅是苏家二老,我们那当下只想做他们一辈子的女儿,直至二老百年。若果城隍庙前的事没有被你发现,我还是会隐瞒下去。”

从头到尾,洛北翰始终面无表情。

慕晔眸中的颜色幽深一片,不动声色。

冷香从二人面上淡淡睨过,“那些过去我们无从选择,成为苏家女儿实属因缘造化,纵算之后的婚姻,也无非是各样情势下的水到渠成。洛将军,月儿虽对你一见倾心,我也曾为你们从中牵引,但促使月儿恁快成为将军夫人的,缘于令堂。是月儿的容貌、才情、教养、谈吐,获得了令堂的喜爱赞赏,才在短短数日内为你们订立婚约。洛将军,月儿并不欠你。我们今日过来向二位坦陈那段并不光鲜的过去,也不是为了恕罪。”

她没有为过去承担内疚与自卑的愿望,做苏家女儿不是为了做皇家媳妇,男人的失望无权归罪到她的头上。

“北翰,寻个地方,我们单独说几句话罢。”冷月受不了丈夫的沉闷无话,指着他说。她不能一直躲在姐姐身后。

第十四章(上)

“这里留给你们。”慕晔掸衣起身。

冷香黛眉微挑,看着他。

慕晔走到她身边,停下,眉梢慵懒挑起,“不走么?”

“走?”她无意识的反问。

王爷大人拿眼梢示意了下旁边夫妻,“他们显然还有话要说,远来是客,把此间让给客人,不好么?”

“你……”

“走了。”他执起她的素手,施施然踱出轩外。

一股埋压了多日的酸热从胸口涌上眼眶,她垂螓首,咬朱唇,泫然欲泣。

梅林内,林影疏淡,纵然无花无叶,每一根枝条仍孤傲舒展,呼吸间尽是属于独属于梅的冷芳。

“慕晔。”她唤男人的名字。

“嗯?”男人回首,眼中的沉沉幽色已经不见,她的影子稳稳出现在他点漆般的瞳光内。

“我可还是你的妻子?”

男人点头,没有任何犹豫,“自然是。”

“听过了那些,你还愿与我白头偕老?”

“为什么要这么问?”他松松圈她纤腰,低下头来,鼻尖轻触她柔颊。“我娶得从来不是苏婉潆这个名字。”

“可是,你这几日……”这几日不问不理,害她以为他当真舍得不要她了。

“我的确是有些生气的。”他叹了口气,眉心揪起。“我收到了一封你在城隍庙遇险的信,你可以试想我那刻的心情么?一路快马加鞭,怕自己去晚了一刻会让你多受一刻的折磨,及至到了时,正见你出剑砍下那人的人头,由心急如焚到震惊错愕,不过是须臾之间,如此巨大的冲击之下,你总要给我几日缓和的罢?不是没有过怀疑,不是没有过猜忌,但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点,纵若你想改变也不能。可是,你知我最气得是什么?”

“……什么?”她清灵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傻气,问。

“你怎能撇开我,一人赴险?”

“不是一人……”

“不是一人我更要生气!”他俊目灼灼,向前一逼。“我不管那两个男人曾和你如何的共患难,但我才是你的丈夫,你该相信该依赖的人是我。尤其听了你今日的话,那样一个曾欺负过本王爱妻的恶徒寻上门来,你为何不告诉我?如今那贱徒那般便宜的死了,本王一口气还没有出来,你说我不该生气的么?”

她欲语,却瞬间哽咽,“慕晔……”

“为免节外生枝,对外面,对府内,你仍是婉潆,但‘冷香’这两个字,让人很喜欢,冷骨香肌,适合极了本王的爱妻,就当本王为你取得字罢,如此,哪怕本王在外人前叫漏了口,也可适时给圆回来。”

她点头,眸内星光点点,唇角粲然扬起。

他挑起她鬓间垂下的一绺青丝,缠在指间,另一手曲起,以指背挲过她颊额,直至今日,始明白自己所感知的那一份藏在她骨子的不羁源于何来,原来自己的妻子从来不是娇弱待怜的女子。“不过,你的妹妹可能要麻烦些了。”

“嗯?”

“镇南大将军当年曾见过幼年的苏婉清小姐,在那时便留了一份心思,如今此婉清非彼婉清,要他重新接受,或许不易。”

……竟然还有这段隐情?她心间砰然一沉。

第十四章(下)

落华轩内的对谈,整整持续了半日。晚间,冷月找来,脸上有淡淡喜色。

“姐姐,北翰说愿意试着接受并非苏家二小姐的月儿,我要随他回去了。”

“试着接受?”月儿她可明白,这个“试”字代表着多少未知的变量?若试了不能,又当如何?休妻下堂?

“我今日才得知在苏二小姐十岁时,他们就见过面的。他原本以为我是那个让他少年心动的小小玉人儿,如今忽然晓得错了,难免惆怅,我会等他适应,毕竟,我才是那个和他做了两年夫妻的人。”

“月儿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的,姐姐。”冷月偎了过来,在她耳边喁语。“从与姐姐相识那时起,月儿就活在姐姐身后,就算是这段姻缘还曾劳烦姐姐替月儿传达心迹。现在,月儿该长大了。这一去,无论结果如何,月儿都会全盘承受。”

“……好,月儿保重。”亲如一人,毕竟不是一人,月儿的人生她确实不能置喙过多,惟有以一颗祝福之心盼她一世安好。

冷月随镇南大将军回去了。

她的生活,看似又恢复到以往轨迹:深居简出。深居时,读书为乐,偶尔听高总管禀报府中琐事,小作点拨。简出时,以逍遥王妃的身份应京都贵妇们的邀约,随太子妃布施善行。委婉含蓄,或藏拙,或露怯,因时而宜。

逍遥王妃这个位子,她已做得驾轻就熟。

她又一次以为,她当真可以与慕晔一生一世了。

七月十五。还有一月至中秋佳节,田间农物将收,乃天朝的农神节。这日,举国祭祀农神,以期米丰粮足,天下无饥。

辰时初过,天子龙辇、太后金辂、皇后凤辇,先后驶出安胜门,前往祭坛主持祭祀大典,百官随行,太子留守京都主理朝事。

这本是晴好祥和的一天。

午时,一匹冲进安胜门的快马打破了这层表象。马上人从头到身俱被血污所染,一路狂呼:“歧王反了,歧王反了,快去救驾,快去救驾!”

马到了太子府前,马上人滚落到地上,没有停顿即向太子府石阶爬去,“快去禀太子,歧王反了,劫持了太后、皇后,皇上被困,快去禀太子救驾!”

歧王反了。

前往祭坛的途中,伴驾在侧的歧王殿下突然发难,逼天子写诏书户废太子禅大位,天子亲卫殊死护驾,一番激战后护天子撤入磨盘山,而太后、皇后及泰半大臣落入歧王之手。

太子紧急召来留守京中的文武官员,将那位拼尽最后一口气的亲卫报来的惊天之讯公诸于众,急询救驾救国大计。

歧王与太子面合神离,满朝皆知,但歧王敢公然谋逆,胁迫天颜,却是实在的始料未及。众情忪忪之下,竟生了同仇敌忾之心,无论先前政见立场是异是同,此下俱愿以太子马首是瞻,望能尽快将乱事平定,还天朝清明。

“如今第一桩事,自然是救驾,可这京都的安危也不能轻忽了去,若是让歧王攻了进来,百姓遭殃,天朝也危矣了!”有大臣激昂如是。

太子采纳建议,诏京畿防卫营前来邺州,命逍遥王接掌京都兵权,自己则率精兵强将,大内高手,前往磨盘山与歧王周旋。

歧王之乱,乱已起。

第十五章(上)

短短几日,风起云涌。

本该远在绥西的绥西侯兼抚远大将军廖震率数万人马,宛如神兵天降,赫然现于邺州城下。可想而知,这位身为歧王慕旷三娘舅的大将军,绝对不是为了勤王勘乱而来。

京畿驻兵接太子谕令,誓死守卫京都,存亡与共。其它勤王之师因天高路远,皆在赶来途中。

磨盘山上,歧王率精心招募来的江湖高手与天子精卫数日对峙难下。太子率麾下精英赶到,又因顾忌太后、皇后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十多日过去,局势毫无起色,各方仍在僵持。

这样的局面,无论是太子,还是歧王,皆出了掌控。

作为歧王,千算万算,未算到深藏于邸内多年、以上宾奉养的绝顶高手南宫先生突兀消失。这一步的搴短,致使无人能敌随行帝侧的章达,而不能将“挟天子以改朝纲”设想一蹴而就。

作为太子,歧王代己之心昭然若揭多年,之所以宽厚以待,无非效仿古人庄公,送这位二弟下步共叔段后尘,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是也。歧王暗匿武林高手的山庄,与封疆大吏的来往密函,供其资本的民间财阀……太子殿下无不掌握在册。密杀拥歧老臣,暗戮地方官员,为得是打草惊蛇,激人发难,使这方挡在宝阶前的绊石早日消失。然而,任太子殿下这般的缜密运筹,也没能将歧王长久供养的高手之高、死士之忠运筹在内。那日祭祖,除了明面上随行的大内铁卫,他尚派了人手暗中随护,仍不能阻止对方掳去太后、皇后,这不可谓不是一大败笔。

“鸣玉山庄的人如果没有被人挖了墙角,正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磨盘山下,慕曦已然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此刻一双眼红丝密布,思及落在二皇子手中的太后与皇后,更是坐立难安。

慕晔的情形并不比太子好上多少,素有洁癖的逍遥王爷一身袍衫已穿了两个昼夜,“小弟已经打探清楚,鸣玉山庄的少夫人被二哥挟为人质,鸣玉山庄不得不听命于他。这个时候怕是正为如何活捉父皇、谋害太子哥哥动尽心思。”

慕曦眼内阴鸷如鹰,“仅仅为了一个女人,就要赔上鸣玉山庄百年的基业?由此可见这鸣玉山庄的人也不过是些酒囊饭袋,不堪一用!”

这个话题并不利于解决眼下情势,慕晔道:“章达师傅精通九宫八卦阵法,有他在父皇身边,必能保得父皇不为贼人所得。时下迫在眉睫的,是救出皇祖母与母后,我们方能放开拳脚。小弟今晚带人前去。”

“太犯险了。”

“总要一试。”

“你若执意要去,不妨先放出你返回京都的消息,你家二哥听到了,必定会派人前来刺杀为兄,届时他营中少了不少好手,利你行动。”

“这……”

“为兄之方自会加强戒备,其他的事,交由晔儿了。”

慕晔虽担心,也明白这是当下最稳妥的法子,忽尔浓眉紧锁,“太子哥哥的内线为何没有任何情讯传来?”

“是呢。”慕曦眉蹙成川。“难道已然暴露了?”

“以二哥的脾气,倘若当真暴露了,此刻早已把尸体丢到我们帐前。许是不太容易与外界联络罢。”

“但愿如此。”

这席话尚在继续,帐外隐隐响起了喝叱声,太子闻声怫然,冷问何事。太子府精卫统领报入,道:“有一在附近行猎的猎户在营前一径叫嚷,说昨儿个打了一张上好的虎皮,有人替预付了定钱,要他送到这边来。属下恼他信口开河,驱赶他走,那厮竟然耍起了泼皮……”

太子眉心一跳,转而怒道:“你且把那人传进来,本王倒要见识是如何个泼法!”

第十五章(下)

泼皮者,递信者也,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担此重任,但那位付了定钱的贵客所说的虎皮买价实在诱人,为了那能够饱食一生的数字,撒些泼皮又算什么?慕晔也不得不承认,对方选人的眼光极佳,拿捏透了这位为财能舍命的本性,慨然付以重金。

太子在虎头之内寻到了一角丝帛,其上所书内容,令兄弟二人皆是一惊。这封信递得恁是及时。

“你这个二哥当真是越走越不入流了!”慕曦切齿。

“狗急跳墙而已。”慕晔恨声。

“晔儿你速速回京。”

慕晔眯细了豹眸,声色皆寒,“既然二哥如此配合,我们也不能让人失望。小弟去京都,太子哥哥今夜正好去探望二哥。”

“……妙呢。”慕曦脸上浮起多日来的第一抹喜色。“鸣玉山庄的人不在,委实是个大好机会,就如此定了,你我分头行事。晔儿,未来的天朝必定是属于我们。”

慕晔重重颔首,却不能如太子哥哥那般意气飞扬,方寸间纷乱如麻。

信上道:明晚鸣玉人暗潜京都谋太子与逍遥王两妃。

信是昨日发的,上面的“明晚”即是今夜,信上时辰未明,他自要即刻赶回。如此势态之下,他们已容不得对方手里再多上一份筹码。但是……

太子妃与自己的妻子并不在一处,他分身乏术,孰先孰后?

要下雨了么?

月华亭内,冷香心思翩飞,玉立多时,感觉到擦过耳畔的风内多了些凉湿气,仰面望观天色,这才觉察天已经全黑了。

“王妃,不回去么?”

“把亭子四边的帐子落下来,你去歇着罢,寝楼里太闷,我稍后再走。”

“奴婢遵命。可是,请王妃您也不要太贪凉才好,王爷不在府里,您更要保重玉体。”

小婢的体贴话儿令她扬唇泛笑。是啊,王爷大人不在府里,她是该更加保重身体,为他,也为自己。情不自禁间,她手落在腹间,秀靥微灼,星眸娇羞潋艳。从此后,这个身体不止属于自己一个人了呢。从此后,她的人生也能真正圆满……

慕晔,你定要平安归来。

如果这时慕晔能够看得见娇妻的容颜,会发现妻子双颊欲晕,秋波流转,当是一生最美时刻。

帐幔曳动,湿气氤氲,当真要下雨了。

她出亭,走下石阶。

这一夜,太子府内的女人也在等待男人的消息。

“姐姐,太子那边应该不会有事的罢?”

“有事如何?没事又如何呢?这个时候,我们什么也做不得。”

“把姐姐的陪嫁侍卫借琬儿几个,琬儿去救出皇后与太后,给姐姐长长脸面不好么?”

“不好。”傅瑛将妹妹的建议断然否决。“太子身边的高手不知胜你多少,倘使太子当真需要我们襄助,他怎会与我客气?眼下我们并不知太子的部署,切切不可自作主张,贸然行动最易弄巧成拙。”

傅琬怏怏不喜,“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记不同寻常的闷哼传入两个皆有武艺傍身的女子的耳底,姐妹两人蓦地闪离原地,一人甩鞭将室内烛火挥灭。

身为乱事漩涡中心的男人的女人,焉能真正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