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晔盯着妻子疲弱的秀脸,看她一双本该璀璨如星的美眸如今如两泓沉水般的,当真是毫无生气。终究,她还是怪了自己的罢?

“我从来没有打算不去救月儿,那日,突然接到了太子哥哥被红叶教围困磨盘山……”

她美目闭上,“让我再睡一下,好么?”

“香儿,我那时已经派了人去知会洛将军……”

“唉。”她长睫不得不掀开。“慕晔,你在逼我……”

“呱哇”一声委屈万分的婴啼,不失时机地加入,提醒着这世上的大人们莫忽略了小小生命的存在。

她霍地坐起,全身的疼痛不去理会,急扯住男人的衣襟,迭声问:“那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啊?”

慕晔如释重负地笑开,“是我们的儿子。”

第二十二章(上)

她以为梦中经历的那份撕裂身体的疼痛是来自于内心,原来却是真真正正地曾经存在过,她的儿子在疼痛中来到世界。

她的儿子啊,竟是如此的善良。

她这个不称职的娘亲,拖他赴那生死之境,他却没有舍弃了他,经历那样的危险,还是肯依附着她,也不知这小小的手、小小的腿是用了多少气力来抓紧攀附?

这小小的生命还是如此的顽强。

虽然提前来到,身体也没有格外的羸弱瘦小,就连黄疸也比别人来得时短,健康得与这世上任何一个足月孩儿没甚两样。这个小小的带给她全新希望的人儿,她要如何疼爱他才好?

她的儿子……

“王妃,奶娘来了。”

她应了声,目光仍在偎靠自己胸前的小脸上贪恋。

“王妃,小世子该用膳了呢。”将军府派来的丫头怯怯提醒。

她俯首亲亲那柔嫩的颊。

丫头看得急,又不敢大声惊扰,“王妃……”

“怎么了?”男人颀长的身影踱了进来。

“小世子该用膳了,王妃……”

男人看着妻子,胸有千斛温柔,兀自一笑,笑呆了丫头的眼。“香儿,把宝宝给奶娘,该喂他了。”

“别吵。”她的小人儿睡得正好,谁敢吵醒了,活罪难饶。

“香儿……”

她蓦地仰脸,美眸怒瞪,“安静些。”

登时,他笑得越发开怀,“难道你这个当娘的想饿着儿子不成?”

“饿?”她一怔。“宝宝饿了?”

“该喂了。”他伸手,从妻子怀里将儿子小小软软的身体接了过来,托在掌心,忍不住也在他香嫩小腮上印上一吻。

男人们绝少在外人前如此外露情感,逍遥王做得天经地义般的泰然,在场的另两位女人莫名就看红了脸。

“……这位奶娘是哪里人?”冷香眼巴巴注视着自己的小人儿被另一个女人抱在怀里。

“是本地知州推荐的,身家清白,人也干净。”慕晔答。

“宝宝喜欢么?”

“这小子每一回吃完睡得踏实又满足,应是喜欢的。”

“那你还不出去?”

“出去?”

“你在这边,奶娘怎么喂?”

“……”慕晔尴尬一顿,随即讪讪着退出内室。

她目光定定地看奶娘解衣释怀,“奶娘,我为何不能喂宝宝?”

奶娘笑道:“您是贵人玉体,自然……”

“我也想喂他。”她按了按酥胸,奇怪此处为何不见滋养小人儿的甘泉。“同是女人,我为何没有?”

“听王爷说小世子是早产,您身子还没有调养过来,一时没有乳水也是正常。”

“如何调养?”

“大夫们都有特定的方子,也有下奶的补品,不过呐,您若当真想问小世子,就一定要把身子调养利落呢,若是当娘的带了病喂给孩儿,孩儿会遭罪的。”

“……这样么?”她歪颐,望着自己小人儿的殷红小嘴正那样努力地吞咽,向往更甚,对身边丫头道。“吩咐厨间多烹制些给本王妃调补的药膳,再把今日被我倒掉的药重煎上一碗拿来。”

无论如何,她都要自己的儿子吃上一口亲娘奶。

第二十二章(下)

小世子满月到时,冷香的身子调养得当,终于得偿所愿,

慕晔携妻抱子返回京都。

邺州城里的逍遥王府依旧巍峨华丽,偌大的宅院里处处花团锦簇,小世子的出现无疑为这座高深的宅院添了不尽的新奇与希望,来往下人们的脚步变得分外麻利轻快,连枝头的鹊儿也鸣唱得格外宛啭动听。

“香儿,皇祖母要在本月十五为宝宝摆满月宴,届时父皇会亲赐正名给他。”慕晔兴冲冲走进寝楼,道。

“唔。”她淡淡应着,以一根手指与儿子比起力气。

慕晔唇边的笑容僵住,“怎么了,你不喜欢?”

“说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她稍一撤手,成功脱离,她的小人儿很是输不起,鲜红的唇儿弯了几弯,就要以一场毁天灭地的大哭抒诉委屈。待她将手指塞回,小人儿又给狠狠握住,光秃秃的小嘴咧得好不得意。

“香儿。”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些天他以为因为儿子的存在,爱妻终能原谅和体谅他这一回,两人迟早会再回到往日的温存时光,但似乎是一厢情愿了。他的妻子疼爱儿子不假,却将他远远排拒到了藩蓠之外,不亲近,不怨怼。“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她在儿子的小嘴间偷得香吻一枚,掀睫瞥向男人,“什么也不必做了。”

“为什么?”

“月儿已经死了。”因为儿子的生,她可以面对月儿的死,可以重新对这个世界生出留恋,其他的,她已无能无力。

终于来了。当他知道冷月死去的刹那,已经料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他迟早要面对香儿的审判。但错已造就,憾已铸成,他无从弥补,也惟有全部承担。

“月儿的死,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小人儿睡了,她轻柔地拍抚,声音也柔得宛若呢喃。“这话不是赌气,是我真的错了。南宫偰说过,野间的寒梅做不了富贵堂前的牡丹,一人为杀手,终生有杀气。我以前只为了抗争这个人,一味地为否而否,在月儿死时的那刻,我却在想野间的梅有何不好?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既然无意争春,又何必在意有没有主呢?南宫偰在临死前送我们的那个结局,其实也只是我们的咎由自取。如果我们在遇上那两位真正的温婉清丽的苏家千金时内心底处没有羡慕和隐隐的嫉妒,在她们悲惨死去时,我大不了把苏家二老有关女儿的记忆洗去,不一定要自己去做苏家女儿不是?”

慕晔苍白着脸,问:“不做苏家女儿,冷月嫁不了洛北翰,而你嫁不了我,是么?”

她没有应声,但眼神内的静静波光,已形同默认。

“你这是将我们共历的种种给全盘否定了么?”他字字沉痛,重若千钧。“你不做苏家女儿,嫁不了我,那些个恩爱缠绵的时刻去哪里?那些同生共死的岁月怎么办?甚至……我们的儿子呢?你连他也否定了么?”

“慕晔……”她握住儿子的肉手,放到唇前珍惜万分地亲吻。就是这小小的手儿,将她拖回到了人间。“你找到我的软肋了呢,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他的存在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情,我怎么能否定他呢?若是没有他,此刻的我……我是如此的感谢他,感谢他没有舍弃了我。”

他向后一步,将身上的重量全部倚在墙上,问:“你要我怎么做呢?先去救月儿,置太子哥哥于不顾么?那时我想,冷月的武功足以……”

她轻笑叹息,“看罢,又是武功,你不知道么?这便是南宫偰为你和洛北翰种下的咒啊。”

第二十三章(上)

她想,南宫偰这时若仍在地狱徘徊,该笑得多么得意。

“因为武功,你先去救太子妃。因为武功,洛北翰置月儿不理。我们那位师父在临死之前,已经料到我们有今日了呢。”

对此,慕晔无言以对。

“可是啊慕晔,这并不全是南宫师父的功劳。”她放下儿子,徐徐走到他身前,纤指抚弄上他的浓眉,指尖每一寸的挪移,皆有流连难去的不舍。“就算没有南宫偰,为了太子,你也已经舍了我太多次。”

他面色霎间灰败如土,“不……”

“第一次,你去救太子,红叶教的人逃进了我的车里。第二次,你去救太子,我被红叶教掳走。那时,你并不知我是冷香。若我是真正的苏婉潆,纵算有九条命,有哪一条又是你来得及救的?”

他无话可说,真的无话可说,她字字皆中肯綮,他无法为自己辩解。

“第三次,你为了太子,与尚冠文演出了那样一出震惊全城的戏,让我在无知无觉中做了你们的棋子。”

他眉眼疾抬,眼底内仓促闪过了一抹狼狈,“这一次,我……”更是无话可说。

“再一次,就是这回了,你在半盏茶的时间内便决定了救谁弃谁。你说你知会过洛将军,知会他什么呢?去救我的妹妹?那是他的妻子呀,若是他想救,我又怎会拜托到你?”话间,她悬起脚跟,在他颊上落下浅如蝶翼的吻,吐气如兰。

“我没有武功的时候,可以说是情急欠虑,我有武功的时候,你自以我的自保能力说服自己。那么,你怎么没有想过,太子也有武功且身边高手侍卫如云,太子妃姐妹的武功也是不弱且太子府的戒备比逍遥王府来得森严呢?”

他紧紧抓住自己的两只袖口,巧舌如簧的逍遥王,在此刻动不得,语不得,辩白不得,反驳不得。

“为了我,你有过刹那的犹豫么?”面对他忽地一急的神色,她莞尔。“尤其第一次的时候,你是连想也没有想过我的罢?”

“我想过的……”

“你如何想的,我大概能够明白。太子是诸多人刺杀的目标,纵算有侍卫在畔也难免防不胜防,而我也有那么多人保护着,谁又会来刺杀一个王妃呢?”

……在这人儿面前,他无所遁形了么?

她脚跟放稳,退开一步,“其实,那红叶教徒躲进我的车内,也不过是个巧合,你去救太子,合情亦合理。纵使你舍了我或是舍了我拜托给你的月儿,去选择救太子与太子的妻和子,也皆是无可厚非。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责怪,只是陈述事实,陈述一个我本来已经打算永远接受的事实。”

“……事实?”

她凝向他深湛的瞳眸,凝向稳稳浮在里面的自己,“在你心中,太子的地位重过我。”

“……我……我不知道!”他摇头,两目内的痛芒几要碎裂出眼眶。“这本是无可比较,太子哥哥是是我最敬爱的兄长,你是我最爱的妻子,这如何比较?”

“不。”她摇首,凝睇着这张俊美的脸容,这个注视,倾尽了一生的深情痴爱。“慕晔,你对我很好,好到足以这世上的所有女人嫉妒我,你让我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待承,你给了我许许多多最美丽的东西,你让我知道当真有男人可以做到专情专爱,慕晔……我爱你,真的爱你。”

这是她第一次将爱他说出口来。他本该狂喜,可为什么涌上心口的却是与喜悦断然无关的无力?

“我因为爱你,尽管知道太子需要你一日你就不会陪我回到苑州,尽管知道未来极有可能还有许多次因为太子被你舍弃,我仍然会陪在这里,做你的妻子,可是……”她星眸内忽然聚焦出两点厉光,粉唇张合一字一字将话送抵他耳廊。“月儿在我心中,也重过你。”

第二十三章(下)

“月儿不死,我会为了爱你一如既往地接受你所能给予女人的最好。但月儿死在了我的怀里,我抱着她,任凭她的身体渐渐冷去。至死,她也没有见到她的男人纵马上山为她一战。她说她后悔自己的蠢,不该指望男人硬若磐石的心,不该把她最爱的姐姐连累在了那里……慕晔,你最爱的兄长贵若金玉,你不能让他有任何损伤,你可知道我最爱的妹妹在我心里比金玉还要珍贵?你们因为共经的岁月情感弥深,我们相依存活的日子又何尝不是入血入骨入髓入心?”

她每说一字,他便冷上一分,一种名为“恐惧”的暗流一点一点成形,一点一点在血脉内前行蹿动……他看着她翕动的唇,想祈求那两片给过他至甜至美的娇软仁慈一回,放过他,放过他……

“所以,我不能原谅,永远不能。”

暗流化成最澎湃的巨浪,将他的五脏六腑凝结成寒实的冰,彻头彻骨的冷。“不能原谅,永远不能……香儿,我们是夫妻……”

“从此以后,你非我夫,我非你妻。”

“……你不做我的妻子了?”

“对,我不再做你的妻子,实际上,你的妻子也并非是我。皇族金册上写得是‘苏氏婉潆’,亲王妃银印也是‘苏氏婉潆’。”她自嘲一笑。“慕晔,我们之间还真如一个笑话,一个由我亲手导致的笑话。”

心被凌迟也不过如此了罢?他沉吸一口气,丝丝缕缕的疼痛扯得面孔雪白,“宝宝呢?为了宝宝,你再原谅我一次,不可以么?”

“为了宝宝,我会留下等他长大成人。也是为了他,我暂时不能把这亲王妃正位的位子拱手让人。从今后,我不会过问你会迎娶谁宠幸谁,只要那个人不会威胁到我的儿子,我会让她在逍遥王府如鱼得水。”

香儿啊,你竟嫌我至斯……他仓惶欲退,却退无可退。

“在我的儿子长大前,你不能有别的子嗣,否则你会知道我的确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就算让这整座王府在转眼间消失也是轻而易举。”

她眉目如画,气态娴雅,仿佛唇间倾吐的那一个个能让人痛不见血的字符与她毫无关联。慕晔望着这样的妻子,这样恩断情绝的妻子,恍然明白,在当初她若不想成为自己的妻子,他这个逍遥王的权势于她等同尘泥。

“香儿……”他艰难开口。“慕晔在看见你的第一眼始,就知道本王的床上再也睡不下别的女人,我罪有应得,你要怎样罚我,我都认了……你好好休养罢,这寝楼给你,我搬去书房……”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他走出门去。

这道门他进出得无以计数,却从来没有一次如当下这般,如此狼狈,如此悲凉,如此眷恋,如此绝望……要过多久,才能再度走进这道门?才能再度得她笑颜执她柔荑,再度获她情爱得她垂怜?

也许,他该感谢上苍送他麟儿,若非如此,这道门,这幢楼,这座府,还有他这个人,她都已经舍弃了罢?

她在窗前送他远去,而后,放下轩窗,转回头面对自己的小人儿,已是慈情柔爱。

第二十四章(上)

“大小姐,宝宝叫什么名字?”

“对呢,听着您管小世子宝宝、小东西、小人儿叫了一大串,没有名字怎么成?”

寝楼的厅堂内,春时的阳光从窗子里打了进来,照得满堂通透。厅堂中央,挂着淡绿沙帐的小床前,锦心,绣心连同茗儿挤在一堆,争看小世子那张粉琢玉砌的小脸。

冷香正在米老夫人的传授下一针一线地缝着一只小袄,闻言抬头,“宝宝的名字轮不到我来取。”

“对呢,各位小世子是皇亲贵胄,王爷又受皇上宠爱,小世子的名字定然是皇上亲赐的。”米老夫人笑道。

锦心握着小世子向她张出的小手儿晃了几晃,“这么小的人儿,越看越让人喜欢,如果他不是小世子,真想掐上一把过瘾呢。”

“是呀,真是可爱,奴婢记得小姐一直想生个娃儿……”

这话,使得厅堂内的明媚春光瞬间失色。

冷香举起小袄,左右端祥了一阵,问:“你们小姐为什么一直没有娃儿呢?”

锦心强颜一笑,“时候未到罢。大夫说小姐的身子很好,想生几个都成。”

“哼。”绣心眸心透出恨意,悻悻道。“是老天爷不想让小姐给那样的男人留后!”

“绣心,别这样说……”

“我说错了么?枉小姐那样爱他,他竟当真放着小姐不管,那样的人不该断子绝孙?”

锦心无奈摇首,“洛将军不是坏人,甚至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顶天立地、仁义厚道的大英雄,他只是不是个好丈夫而已,我们心疼小姐,却也不能闷着良心咒疼小姐的洛老夫人从此绝后。再说,以洛将军的身份地位,小姐没了,还是会有人为他生儿育女……”

两人垂首,好不容易在这几日断了的泪,又要赴出眶外。

“你们两个回苑州罢。”冷香道。“我会修书一封,让二老把你们两个认作义女,再招两个实在厚道的后生入赘,就请你们替我们姐妹为二老养老送终罢。”她已不能侍奉二老,总要让二老老有所依。无论是缘是错,她与婉清在苏家拥有过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有双亲的疼爱,有衣食的温暖,那是她们向上苍偷来的时光。

锦心、绣心姐妹都是玲珑剔透人儿,大小姐的这番话,托付的意味太浓,令甫失主不久的她们忧心不胜,“大小姐,您不回苑州了么?”

她恍惚片刻,才道:“回不去了呢。”

曾经以为终老一生的地方,竟是再也回不去了。如果她知道那一年的离开是永远的别离,她可会那样轻易的转身?

窗外廊下,慕晔站了多时,一墙之隔,形似天涯,他进不去,里面的人儿也出不来。他们被困在一个死局里。

然而,纵使如此,他仍庆幸,庆幸他早一步将手中画卷掌握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