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介”

太子爷又添一桩烦心事儿,他与雅尔江阿先前是同性相斥,后来所谓的误会解开了,倒也相处愉快。不得不说,两个人身份性格有其相似之处、眼光看法也很接近,捅破了窗户纸,反而比旁人更易相处些。

这也是一个互惠互利的关系,于雅尔江阿而言,有个太子撑腰,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于胤礽而言,己方添一年轻的、还是未来铁帽子王的同盟,也是一件好事。

现在听雅尔江阿的意思,他的世子封号似乎有一点变故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呢。唔,雅尔江阿兄弟不少,但是年纪大一点的都是庶出,其余继母所出兄弟年纪还算小,竞争不大啊。雅布除非是脑袋被门挤了,才会舍嫡长又新有军功的雅尔江阿而就其他人。现在这个样子,估计是枕头风的作用了呢。

估计出了大概的原因,胤礽决定回去之后让老婆到女人堆里探探口风。雅尔江阿的媳妇儿好像跟太子妃比较熟?

太子爷,别想了,又来搅局的了。

抱着两个大西瓜,胤礽相当无语。这西瓜是内务府统一派发的,毓庆宫的绝对不会比乾清宫的差,他爹还巴巴地给送了来。胤礽谢了恩,看了一眼水桶里的瓜,一挥手,自有人接了去。

打发走了,送瓜的人,再看看出行的队伍,决定再站一会儿,都站这么久了,不在乎多站一会儿了。

太子爷不在乎,可有人在乎。

回到宫里,先吩咐:“今日天热,除当值人外,都回去罢。若无紧急军务,不必着急上报。”巧了,没什么大事儿,胤礽很快就回到了毓庆宫,把西瓜上缴:“汗阿玛赏的。”

淑嘉一面帮忙给他换衣服,一面下指令:“切了罢,使人去撷芳殿请那两位主子过来一道用些儿。都愣着做什么?赶紧的,顺道儿把咱们大阿哥、二阿哥的衣服也带两身儿来换上!拧帕子,给大阿哥擦擦脸,不要冰的,温的就好。”

是了,给皇帝送行,胤礽把俩能走路的儿子也给捎上了。弘晰还好,只是有些蔫。弘暘的小身板儿就禁不住了,不过是一口气硬撑着,不肯丢脸而已。晒得小脸红红的,眼睛都发直了。

淑嘉干脆舍胤礽而观察弘暘去了,伸手试一试额头,有点烫,好像还有些虚汗:“看着不大好,叫个御医来看看罢。”

弘暘的声音很轻:“谢额娘。儿子没事儿,撑得住。”

撑得住个屁!“扶大阿哥去炕上歪一阵儿,给他擦了汗,打扇扇着。林四儿,着人宣御医去。”

胤礽也过来了,看弘暘的样子,心中也是叹气:“你先躺着,许是太阳底下站得久了。”弘暘同学身体不好,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

淑嘉横了胤礽一眼:“你怎么叫孩子在太阳底下站了这么久?该不是…从早上一直站着的罢?这可怎么行?我不是在你们的车里搁了一匣子冰了么?喝茶了没?”

“给汗阿玛送行,怎么能不站着?”

弘暘颇为沮丧,眼皮一耷拉,没有哪个男孩子确实‘病弱’的。弘晰眼睛滴溜溜一转,又垂下头去。忽然听到一声:“得得。”弘晰一翻白眼,走过去戳小胖子的嘟嘟腮:“你怎么还说得不清楚啊。”

他与同母兄长相处得倒不多,一个不能多动,另一个正在好动的年纪。李佳氏也不能把两个都拘在一处,比较一下,只能优先照顾需要照顾的那一个,正使弘晰往毓庆宫跑的时间就多。意外地,与小胖子倒是合得来,还能见到自己的阿玛,何乐而不为?

李甲氏与李佳氏比御医早到一小会儿,李佳氏百无聊赖,大夏天的,她本也不愿意再跑这一回的。李佳氏看到儿子躺平,马上从与李佳氏的闲聊状态进化成焦急状。请过安,手里扇子往身后丫环怀里一塞,就请示去看弘暘了。

“难受不难受?热着了?想不想喝水?额娘看看。”

弘暘深感丢脸,他弟弟、他叔叔们都作赳赳男儿状,只有他比姑娘还娇贵。他额娘又当众把他当宝宝似的照顾,不似宫中其他人少得生母照顾极盼母爱,弘暘一别脸:“我没事儿!”

御医来看了一回,只说是原本体虚,今天又晒得久了,并无大事:“只要小心,万不了再这样晒了。可多喝点水、用点果子,只不要太冰的,用膳的时候多喝点汤。歇两一天就好了。”

弘暘小声对李甲氏嘀咕:“都说了没事儿了。”

终于可以吃西瓜了,正好,温度也变得不凉了,正适合弘暘小朋友吃一点。

淑嘉咬了一口西瓜:“今年的瓜都不错,又甜又起沙。”

“那是特特种了送进宫的,当然不坏。”胤礽心中有事儿,顺口答道。

李佳氏默默吃西瓜,她的话越来越少。李甲氏则是担心着儿子的身体,儿子与丈夫两选一,绝对是选儿子的。

西瓜是利尿的,哪怕是吃一小片,只要身体里不是太缺水,很快就会有某些需要。淑嘉看各人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果断决定结束这次家庭联谊。别人都好说,胤礽脸上淡淡的,虽看不出喜怒,淑嘉却知道他心里有事儿。

“今儿给汗阿玛送行,他们兄弟都不用上学,正好松快半天,弘暘更得好好歇一歇。叫他们去歇着可好?”

胤礽一点头,先对弘晰道:“你额娘许了你的假,你也不能放松了功课,仔细明儿师傅问你。”

弘晰正握着根绦子,绦子的另一头在小胖子的手里。看着小胖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此句写实),就是拽不动,弘晰对他吐了吐舌头。一听胤礽训话,放下与小胖子拔河的手,乖乖一道:“儿子明白。”

他一松手,小胖子后仰,大头朝后,差点没摔着。亏得方氏手脚麻利,扶住了小胖子。淑嘉看得心头一紧,胤礽也差点吓了一跳:“你那是什么样子?”弘晰刷地从炕沿上下来站好。

弘暘更低落了,他爹都不管他学习情况。只听胤礽对李甲氏道:“弘暘你多照看一点。”唉,果然没把他当大孩子看,讨厌。

作为一个正在有心事的爹,胤礽并没有注意到弘暘的情绪,他正忧愁着呢。把侧室与庶子弄走,胤礽才对小胖子的乳母、保姆们道:“往后看小阿哥,要更尽心些才好。”又赏了方氏二十两银子。淑嘉心中记下,预备着等会儿胤礽去办差了,。

胤礽摆手道:“好了,把阿哥抱下去吧。”淑嘉看看钟点,正是小胖子午休的时候,也是大家歇晌的时候了。

今天中午注定睡不好,因为胤礽有事情要问。“你近来有没有听到简亲王家什么新消息?”

淑嘉正要合眼呢,听这么一问,眨了眨眼:“新消息倒是不多,不过,他们家福晋倒是常来看皇太后。怎么了?”

唔,看来我猜得不错,胤礽心里有数了,不过,还需要再事后证实一下。总的来说,问题应该不大,只要雅尔江阿不犯‘十恶’他总能让雅尔江阿如愿。“没事儿,今儿见着他了,就随口问问。”

才怪,刚才沉着脸,现在一副安心的样子。但是他不说,淑嘉就不好直接问。在要睡觉的时候被缠着问东问西,那是很容易让人抓狂的一件事情,她只是暗下决心,过两天可以问一问宁蕙。

就这样,太子爷睡了,太子妃反而睡不着了。

没两天,淑嘉就知道了事情梗概,消息来源自是宁蕙。

宁蕙说得含蓄,其中包含的信息却足够脑补出一部宅斗小说,还是极其精彩的那一种。“先前我们爷还说了,王爷送我们爷征剿,就是为的给他加点子份量,好请封世子的。这会儿大军回来好几个月了,一丝风声都没有,王爷什么都没说。前儿还说我们爷,说他不管兄弟。”

“您想想,我们爷自打回来,就开始当差了。他与那些小兄弟们差着十来岁呢,平日都不在一处,上头又有王爷在还有福晋管家,哪轮得到我们关心?我们爷打小没了额娘,于这些上头本就知道得少。这会子,不知道谁又说了这些个话,叫王爷把我们爷一通好训。”

淑嘉心说,你这话说得厚道了,还有一句更诛心的你还没说:就算要关心,他们的亲妈还担心你们会害他。雅尔江阿与胤礽其实是一样的货色,仅存嫡子,看别人就带着点儿优越感,然后别人又都有妈看着,当然跟亲妈比较近。这两位都是那种等着人去讨好的人种,给人以傲慢印象也是常理。

回来对胤礽说了,胤礽道:“我道什么,原来如此!他们家的女人,真这么厉害?要是雅布叫枕头风吹傻了,那可真叫人瞧不起了。”

淑嘉道:“我看未必。”

“是么?”

“既问了他是不是关心兄弟,简王就有为他请封的意思在里头了。”

“你倒看得开。”

“这是自然。不然何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挑剔这个?他怎么不挑剔旁人呢?越是这样,越发是在意雅尔江阿。世子是以后的王爷,他兄弟们又小,还要托赖他照顾呢,怎么能不友爱?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有句话都到嘴边儿了,淑嘉还是忍住了没说出来,比如当年汉景帝家的栗姬。

“唔。”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胤礽,他如今也是父亲了,比划一下,不错,如果要有一人托付身后事,必须是对其他的儿子都很好才行。谢天谢地,太子殿下的换位思考技能升级了。

胤礽望着门檐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笑道:“倒好像汉时栗姬,景帝以姬妾相托,她反生怨怼。”就算当时应下来了,事后翻脸也行啊。与太子妃一样,太子爷生生把最后一句话给咽了下去没说出来。

淑嘉镇定地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胸怀宽广才有大造化。她那会儿没佛祖,若是有,多念念经,对她倒有好处。”

胤礽一挑眉,勾起了唇角:“弘旦呢?”

“今儿在炕上走了一早上,累得睡下了。”

“是走了一早上,不是跌了一早上的跤?”

雅尔江阿事件告一段落,太子爷可以专心处理索额图事件了。

拎了一张纸在面前,小太监伶俐地上前磨墨。胤礽忽然觉得烦,挥手把人摒退了,抽出本书来横在眼前。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写好不好?代入一下,我家奴才,把着我的儿子们互相斗,我会高兴么?

眼下最烦的还有一条:年龄。索党中人,从魁首索额图算起,开始老迈者多,而新进者少。索额图也有儿子,但是能有大影响的却一个也没有。赫舍里氏的精华,仿佛已经被索尼与索额图两人用光了。即使再有所谓俊杰,也无这两位的气势。要命了!

老牛拉破车,能跑得起来才怪!

再看看其成员,当然也有如齐世武等壮年且有为的人,然如索额图常挂在嘴边的人,都是被皇帝削成白板一、二十年都不再提起的。可索额图信他们,不愿舍了他们。这些被淘汰了的蠢蛋偏偏又会出馊主意,必会连累索额图,最后危及东宫。

胤礽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清醒:汗阿玛绝不乐见自己亲自一个老迈腐朽的索额图,拖着一帮子的陈腐旧吏,坐在一辆破车上。不与索额图划清界限,就等着被汗阿玛划清界限吧。

不管索额图有没有私心,这么些年他都陪着自己。就算自己不乐意,也要考虑到索额图真要坏了事儿,对自己的影响。多少年下来,大家都已经默认了太子要做的事=索额图要做的事,胤禔要做的事=明珠要做的事,这两个诡异的等式了。

索额图隐退,必须是光荣的谢幕,而不能是被人哄下台。想要索额图有所善终,就得让他不再惹祸,而最佳的避祸方法,就是让他失去惹祸的能力。

而胤禔那里,情况也差不多。然而如石家那只老狐狸所说,明珠比索额图还更得圣心一点,明珠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选择最鲜明正确的立场除了夺嫡。

抹了一把脸,胤礽又在心里把朝中诸人都过了一遍。要让索额图致休,就得预备一个能够代替其作用的人,不然就等着被胤禔和明珠死咬不放吧。虽说不能再明着形成一党,到底要有一点自己的势力的,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不幸的是赫舍里氏再无能拿得出手的人了,他的外祖父一系衰落。另一叔外祖父法保丢了世袭的爵位,心裕则被康熙斥为懒惰。反正四下一看,母亲娘家除了索额图就没人了。

石家倒是能用,只是胤礽不打算明着用,既有这一层姻亲的关系,就是自己的势力范围,平日里慢慢相处就好。如果明着来,则又是一索党,同样招眼。也好,自己打算的就是暗中选几个得力的人就好。

还有防着的一条,就是给人以凉薄之感。索额图毕竟与自己搅在一起这么多年,一旦自己暗示索额图急流勇退,在这个明珠恢复了的时候,难保会有‘皇太子不恤旧臣’的话传出来。这样的名声可不好,不但索党中人会疏远自己,朝中其他人对自己的印象也会变差。最可怕的是,说不定汗阿玛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唔…是时候…亲近一下汗阿玛派来的人了,不过要找个合适的切入点。然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高三燮等调到自己身边,再通过这些人,传去些许风声到乾清宫,表明心迹。这样总比自己跑去痛哭流涕地说索额图不堪用了强。

也许,可以从索党里再找一些可用之人,以示自己并不忘旧。可是找了一圈儿,他发现,他对这些人并不怎么熟悉。真是个悲剧。

深叹了一口气,胤礽想了一下,自己通常是在什么时候用高三燮、贾应选等人在侧的?处理政务?不是个好切入点,PSAA。与人密谈?从来都是把人家支开的,PASS。四下闲逛?我哪有功夫闲逛啊?!他也不贴身伺候。

咦?等等!

胤礽走出门去,伸了个懒腰。此时他正在惇本殿,贾应选立在一旁伺候着。心里正纳闷呢,太子爷这绝对是有心事了,眼前的书有小半个时辰了,愣是没翻过页。见胤礽突然站了起来,连忙跟着出去了:“太子爷,要备辇么?这会儿正热呢。”

“唔,不用了,我出去随便走走。”抬头看看钟,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用膳的时候了,每当此时,太子妃都会打发人过来问一问今天要不要一起用膳。而高三燮作为首领太监,也会一起到来,如果胤礽今天另有想法,高三燮就要为他预作安排。

今天也不例外,胤礽站在惇本殿的台子上,只一小会儿,头皮就开始发烫,汗珠子也沁了出来,高三燮就领着吴明理过来了,胤礽的眼睛有点花,眯着眼看着他们。两人一路小步过来,从台阶上走过,到了廊下,行礼请安。胤礽扭头看着他们:“起罢,什么事儿?”

吴明理自是让高三燮先说,高三燮道:“奴才请太子爷示下,晚膳摆在哪里。太子妃打发人来问到不到后头吃。”

吴明理等高三燮禀告完闪到一侧,才上前又重复了一回:“太子妃打发奴才来请太子爷示下,今儿晚膳摆在哪里,有没有特别想吃的,好赶紧的做了来。”

清宫两顿饭,晚膳吃得其实挺早,尤其是夏天太阳落得晚,显得用饭更早了。这不,请示吃晚饭的时候太阳还挂得老高,太子爷仿佛都被太阳晃晕了头,心不在焉地往前迈步:“还是照旧…”

咻、咕咚、噼哩叭啦…

“太子爷小心!”

这里隆重介绍一下中国古代宫殿结构,它们其实是建在高台上的,从秦汉时的夯土台,到现在的石砌高台。宫殿主体结构就是建在这样的方或长方形的台子上的。要从庭院里进入室内,得先上了台子。而台子不是哪里都有台阶的,只有正门前方才有台阶,其他的地方都是一齐的台子,四周连个栏杆都没有。

太子爷现在站的地方,脚下不是台阶,而直接是庭院。毓庆宫的规制是很高的,台子至少有三级台阶以上。这一脚要是踩塌了,不骨折也得肿上半个月。还好,他是太子爷,周围有人护着。站得最近的乃是高三燮与贾应选二人。

两人虽言语不多,行动却是利索,眼看着太子要栽下去,一个伸手就拉、一个跳下去垫底。最后形成的姿势就是,太子爷一条腿立在台子上,一条腿就踹到了高三燮的胸口;高三燮跳到地下,又手合在胸前托着太子爷的脚;贾应选抱着太子的胳膊往后拽。

太子爷的腿是保住了,三个人也都摇摇欲坠险失平衡。吴明理愣了一下,连忙上去托着太子,怕他摔倒。高三燮终于不太沉默了一回:“人呢?快扶着太子爷进屋坐好!”

被胤礽赶走的小太监蜂涌而至,扶太子的,宣太医的。还有两个有眼色的过来扶高三燮:“您的脚也拐了?”高三燮没空理他们,先说贾应选:“往后遇着这样的事儿,不要猛拽。用力大了,反会拉伤胳膊,也会使主子站得更不稳,要是滑了脚摔得更重。”

贾应选脑补了一下,拼命救主,一用力把胤礽拉了个屁墩儿的场景,猛地点了点头。“那下回我跳下去接着?”

高三燮沉默了一下:“你这回拉得稳一点,我就不用跳下去垫着了。”

贾应选:“…”

高、贾二人护主有功,高三燮而受了伤,太子爷对他们的脸色就好了很多。

“高谙达睡下了么?”

“还没。”疼得睡不着啊。

“那小的可进来了,”来的是太子妃那里的两个太监,还带了一堆东西,“太子爷说高谙达忠心可嘉,叫太子妃翻出了上好的伤药。太子妃听说了,又赏高谙达与贾谙达一人一桌席面。恭喜您了。”

高三燮新认的小徒弟冯东上前接东西,又说:“两位谙达坐一下,小的去泡茶。”

“唉呀,不用了,咱们还要跑贾谙达那里呢。”

贾应选比高三燮要好很多,身体没有受伤,只是虚惊一场。他也留人喝茶,得到:“要回去回话,再晚些就进不去后面了。”的回答,才放人走。

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去伺候。太子爷召见人,这回没避着了。据说还专门写信给康熙,感谢汗阿玛给了他忠心可嘉的奴才。从此,两人得以在书房里长时间的伺候,连胤礽去乾清宫议政,也都带着了。

高三燮松了一口气,宫里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太监识字,但是在那之前还是很少有人文化水平高的。太监都用汉人,谁又识得满文呢?他却是在康熙下令设太监扫盲班之前就已娴熟满、汉文字的,实是太监堆里的一朵奇葩。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头费了多大的心思。当了太监,就没了旁的念想,只能往上爬。不然一辈子都会受大太监欺负,连告状的地方都没有,都察院可不收太监的状子,内务府也不会为小太监而罚大太监。

终于,他的文化水平,尤其是满语水平使他崭露头角了,康熙也知道了他这个人。没多久却把他给派到了毓庆宫。

宫里表现老实的太监多得是,心细的太监也不少,能统领全局也不是非他不可,却派了他来。可见阳…会满文的太监太少太少。为的什么,高三燮摸到通知的时候就知道了,至少是有一部分监听的意思在里面的。

康熙对他的吩咐也证实了这一点:“尔要用心伺候皇太子,不可引其亲昵匪人。若皇太子有狎昵匪人之举、或是左右有不妥之人,即刻报给朕知道。”当时刚处置了崔玉柱,听起来像是怕儿子学坏。

高三燮却不敢等闲视之,正好,太子爷有时候还不乐意他旁听,他也省了一件麻烦事,直接说:“太子爷与索额图一处说话,奴才被打发了出来。”就完事了,也不算出卖太子。索额图进毓庆宫,有眼睛的人都看见了。

但是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皇帝会认为他没有能力。太子一直防着他,把他当外人,将来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有心向太子投诚呢,又害怕皇帝,而太子也不给他机会。

现在好了,他终于可以脚踏两只船了。当太监,可真不容易。咝~疼啊!

贾应选的内心也经历了一些艰难的变化。不像高三燮那样有暗示的任务,他只被康熙提醒:“谨守本份,不可妄为。善劝太子,尽心伺候。”却隐约知道高三燮会跑一下朝清宫被召见,他也会隐约提供一点消息,只是现在,他犹豫了。

先前在太子这里,他颇有一点消极怠工的倾向,只做规定任务,其他的时候装死,绝不积极主动为主子着想。太子爷像是对他印象不错了,可他在皇帝那里比不上其他太监。叛变投诚他还不大敢,不过,略微倾向一点太子,尽心尽力一点还是可以的吧?

胤礽明显感觉到了两个太监的不同以往,他确认不是他神经过敏。比如贾应选,现在在他的指挥下,惇本殿上茶的速度快了一倍,椅子都比先前擦得光亮。再比如高三燮,以前板着一张死人脸,现在呢,完全可以根据他的面部表情,判断一下汗阿玛对各位官员的看法。

胤礽今天见的是比如户部侍郎王掞,高三燮就目光清澈,嘴角微翘,比起前两天心裕来请安时眉头能夹死蚊子,那就是两重天。

王掞此君是胤礽觉得可以示好的朝臣之一,此人乃是明朝首辅王锡爵的孙子,王锡爵在明朝那件立储大乱炖事件中受了不少非议。那个年代离现在还不算太远,家谱俱在,口口相传,王掞深以为恨。自入仕以来,简直要拿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自己行得端坐得正,不贪污不循私、提拨寒门士子、弹劾走后门的官吏,教出来的儿子都颇有古时君子之风。一家子都称得上是儒家道德楷模了。

最妙的是,此人于康熙九年中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除了这一份一开始进士里的俊才会有的工作之外,他的第二份工作乃是左赞善,病休之后回来又是右赞善。都是东宫官,乃是胤礽的旧识。他还在提督过浙江学政,朝中有不少门生。他还直经筵,与康熙相处机会极多!

可惜了,以前他在詹事府的时候自己年龄还小,又不注意这些。好在现在也不晚,此人只有一求:令名。正合了保皇太子的意思。完全不需要刻意去靠近他,王掞自己就会心向东宫。

胤礽也摆出一副标准好太子的架势,询问户部库存问题。“汗阿玛领免八旗士卒之借贷,却不能有损于民,这笔银子也算是给他们从征的辛苦钱,是断不能省的,还是要户部来出,你们可有准备?”

王掞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户部为军需早有备下的银子,起兵之初也备下了庆功恩赏用的银子。臣正在核对数目,只是不知八旗欠债有多少,这个得他们报上来,户部管不到旗营。”

高三燮的身体微微地前后摇晃着,又站稳了。胤礽确定,这些奴才绝对是有判断力的。而且,他们的心情也是需要照顾的,你对他们好一点,他们的心情绝对会受到影响,而立场,也会不知不觉地改变。

第119章 太子的最后通牒

太监们对太子伺候得更加用心了,整个毓庆宫看起来都显得分外和谐,却不知道太子爷的心里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从来不知道这里面居然有这么多的弯弯道道,也不知道原来太监的工作还能有这样的技术含量。

以前不知道被这群家伙暗地里坑了多少!这起子狗奴才不晓得在背后都搞了什么鬼!高高在上惯了的皇太子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他老人家一直以为,奴才就是该伺候主子的,就是该尽心尽力的,也以为他们那般‘老实’就是‘尽心’了。

没想到他们还有另一种表情。他们有的是阴损的办法,弄得你有苦说不出,让你实际上受到了不公正对待,但是操作起来却是合理合法的。

愤怒的太子殿下是绝对不会反省自身的,哦,他清醒的时候也没有进化到反醒这方面的程度。他目前不过是反省一下与他爹的相处、对朝臣的态度而已。现在现实逼得他要正视一下这些奴才们的心情,其憋屈之情可想而知。

心中更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能做得更好你们偏偏消极怠工,合着你们一直瞧爷是傻子呐?!

声称是要午休,把人都打发了,只有一个小太监留在外间随时听候召唤。胤礽不想回到后边吓着老婆孩子,是男人就该有担当一点,这是原则。尤其是这种自己心里的坎儿,说出来都嫌丢脸,还是自己憋屈吧。

不行,他还是想抽死他们!

呼地一声坐起来,不能都收拾了,收拾一两个还是可以的吧?外头小太监已经开始打盹儿了,一听里面有了声音,刷地跳起来站好,小心翼翼地说:“太子爷?还没到您说的钟点儿,您还能再歇一阵儿。”

“滚!”吼出一声,又捶了两下床板,心里舒畅了一点儿。把手里的被子当成那群混蛋的脖子一通掐,胤礽的理智还没有全丢。以他对康熙的了解,至少在生活上康熙还是非常照顾他的,不可能授意做这种事情。完全是太监们的个人行为。

外头小太监一缩脖子,心说这是怎么了?这位主子以前脾气已经不能用不好来形容了,自从大婚后就收敛了许多,而最近两天,自从高谙达和贾谙达‘舍身护主’之后,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的了。

看来又要拉警报了。

坦白说,在奴才们的心里,主子们固然是掌握了生杀大权,却也是工作对象,自有对付的一套法门,太子爷不过是情商不好的工作的对象而已。不知道您啥时就会发脾气,大家只好少说少错、少做少错,要是因此亏着了您,那也是情非得已,实在是风险太大。

不说高三燮等人,就是胤礽心中的乖奴才崔玉柱也是一样摸索着方法对会他的:太子喜欢什么就做什么,绝不反对,管它是对是错!就这样崔玉柱一路顺风顺水、作威作福,直到被收拾。

于奴才们而言,小命捏在别人手里,由不得不曲线一点。奴才可比主子苦多了。所以,他们之间关系好的,也会抱个团,互通个有无,商讨着‘伺候’主子的方案以期做好自己的工作。这完全是生存本能,谁消息不灵通,只有被淘汰的份儿。

生而就是主子的太子,是不会想到这些的。要是依着他的心思,绝对想现在就把这群王八蛋都拍死的。

百爪挠心,敬畏康熙,那是他的皇父,是应该的。顾忌索额图,半是念其辛苦、半也是怕有不好影响。可这些奴才!那是康熙派来的人,他不能让他汗阿玛不满。胤礽任起性来是什么都不顾的,却仍对他的父亲保持了一定的亲情与尊敬。

胤礽必须做一个选择:图一时痛快破坏父子关系,还是忍下来以图后报。

这种选择是痛苦的,其程度比一道高数题还让人掉头发,难度系数绝对是最高。他要跟自己二十几年来形成的意识形态作斗争:一个太子,也有要对伺候他的低贱奴才赔笑脸的时候。

太TMD难了!比真心实意叫胤禔一声“好哥哥”还难!比决定让索额图致休还难!难度几乎等同于当年要管钮祜禄氏叫额娘了。当时他难过得要死,可还是叫了,现在还要再受一遍屈辱么?

胤礽的嘴巴发苦,他承认他有点怯懦了,他居然如同无知妇人一般,躲进帐子里发愁。但是理智告诉他,如同他现在跳下床去,一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怕自己会做出让他日后后悔的事情来。

他需要一点时间、一个空间来理一理思绪,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头一波冲击他刚刚硬挺了下来,这后一波冲击对胤礽来说,比前一波更能震憾他现有的认知体系。

不管了,不管下午还有什么事情要做,他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儿才好。起身下床,小太监匆匆赶上来给他穿衣服。胤礽现在是见到太监就烦,还好,这小太监是原毓庆宫的,为人伶俐,使着顺手,胤礽也正需要一个伺候的人,才没把他踹飞。

贾应选正在惇本殿里整理下午太子召见朝臣要用的东西呢,听说太子起身了,连忙加快了进度:“你,快去茶房叫他们预备着。冰呢?再取些来…”

“谙达,太子爷起身以后没往前头来,坐在书房里想事儿呢。”

“…那你还不去书房伺候着?”

“太子爷把大伙儿赶出来了,说是要想事情。”

“…”

书房是胤礽的私人空间,即使是原先亲近如索额图,也很少有机会踏足这里。大婚后,太子妃来这里的机会也很少。倒是胤礽,时常跑到老婆的书房里去侵占人家的私人空间。

入夏了,太子妃的书房大格局没变,细节却收拾得十分舒服。引枕、褥子、帘幔都换成了深深浅浅的绿色系,屋角当地放了巨大绿色盆栽,为这酷暑时节平添一份清凉之意。

胤礽瞧着顺眼,把自己的书房也依着风格重新装修了一遍。现在看来,这是个明智的举动,至少看到这样的颜色,他的心绪平复了一点。往罗汉榻上一歪,背后靠了个枕头,胤礽开始磨牙。

他得告诉自己,他还要用着这几个奴才往他汗阿玛那里传达信息,不能现在就掐死了他们。他得告诉自己,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他是个有家有业的男人,得为老婆孩子考虑。他还得告诉自己,把汗阿玛给的奴才给灭了,那是打他汗阿玛的脸。自从认清现实,知道康熙不可能无原则地什么都纵容他之后,胤礽的性情就深沉内敛了很多。

现在的太监事件,又让他再次认清现实,人活着不容易,哪怕你是个太子,也不能忽略了太监的感受。联想一下,如果高三燮这样一个被他汗阿玛认可、特意放到他身边的太监,很不厚道地在他汗阿玛面前告了他的小黑状,会怎么样?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其起因,可能只是因为在他看来很正常的主奴之别。

扩大范围,从顾问行开始,这个人还算老实,那么梁九功呢?魏珠呢?余下的其他人呢?即使不关心这些,胤礽也隐私听崔玉柱以羡慕的口吻提起,这俩人很风光,简直就是太监们奋斗的楷模和目标。也…绝对不是什么好鸟!贪财!弄权!

胤礽自认以前对康熙身边的太监宫女还都算和气,单从礼仪上讲,不看僧面看佛面,对长辈身边伺候的人还都算客气。可是架不住别人太过伏低做小,上赶着讨好。胤礽确信自己没给这两人送过礼呕,想到给太监送礼他就犯恶心但是两人能让崔玉柱羡慕得要死是活,显然给他们送礼的人不少。他们是不是会照顾一下送礼的人?比如,老大给了他们好处,他们会不会就给老大以提醒?

原来…太子爷的工作,除了听政、卖萌、娶妻、生子,还有收敛以及忍耐。忍耐一切不合性情的事情,强颜欢笑,高深莫测。

胤礽再一次悲凉地提醒自己:汗阿玛是皇帝,不会一味着由着他的性子来。就是寻常人家里,做老子的也没有义务哄着儿子高兴。无精打采地出了一口气,胤礽的表情呆呆木木地,闭上眼,酝酿一下情绪。

喃喃地念着:“老大要封王了,我要稳住阵脚。索额图不堪用了,我不能再任性。往后的路越来越艰难,我不能与汗阿玛生隙。”

拍拍脸,吐出一口浑气。忽地失笑,近来事情是越来越顺了,可他叹气的频率真是直线上升啊!

脚伤初愈的高三燮非常尽本份地过来提醒:“太子爷,大学士们已经到了。”

胤礽漫应道:“知道了,”作不经意状看了高三燮一眼,皱一皱眉,“不是给了你假,叫你好好歇着了么?多歇几日又何妨,省得落下病根儿。”

“奴才已经好了,哪能歇着呢?还是伺候着太子爷觉着安心。”

“是么?那走吧。”

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抖动着,胤礽发现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对个太监笑了。TMD!我堕落成这样了!

夏日的热风吹到脸上,胤礽心里怅然若失,他好像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一些不愿丢掉却必须失去的东西。

“小人从来都是可畏的。昔年周勃以丞相之尊、皇亲之贵、开国之勋,尚受辱于狱吏。贿之千金,始得其计,绛侯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韩安国亦为其所欺,而有死灰复燃之语。”

淑嘉说这话的时候,胤礽正坐在旁边。他还是没忍住跟老婆感慨了一下:“小人可畏啊!要不怎么说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的呢。”

不告诉老婆丢脸为难的事情,没头没脑地吐槽一下还是可以的,没料到却引来这么一段。她不是一直很呆的么?这会儿不是该劝一劝君子无欲则刚,谴责一下小人的么?

“就算小人猖狂,绛侯也够委屈了。”

“一家子判了谋反才是委屈呢。”

胤礽若有所思,道:“这样的经济学问你也知道?”

淑嘉奇道:“这是经济学问?读书的时候就讲到了啊。正经的经史呢,司马迁记下来的。现官不如现管的,谁叫落到人家手里了呢。我倒是觉得,是说人得势的时候不可把事做绝,凡事留一线余地,谁知道人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呢,哪怕是犯人,许是蒙了冤的,终有放出去的一天。”

胤礽以手加额:“果然!”淑嘉的后半段话他听得似是而非,前半段话却深以为然。道理都是他知道的,竟一直没有理论联系实际,看来,他要好好地再读一遍史书了。

史书常被讥为‘为帝王将相作家谱’,此话不假,历史上的人太多,只好拣显眼的记。显眼的人,更多的是建功立业之辈,可不就是帝王将相么?胤礽读书把人当故事读,压根没想到自己个儿也是其中一员,还是注定被记录、被后人拿来品评的一员。

他得好好分析一下,更准确地说,是好好找一找前代太子们的事迹,看看他们是怎么过这个坎儿的。一时没忍住,手欠地抱着老婆的脸蛋一挤,把老婆的脸挤得变形了,然后左右摇一摇:“你真是太好了。”

淑嘉暴走,这个动作她还没用来虐待小胖子呢,小胖子的抽风爹居然拿来对付自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出手来,两边拽着了他的耳朵。

四下里奴才吐血围观,小胖子看着他爹娘上演全武行,看得非常哈皮,小巴掌拍得啪啪响。被他一弄,两个家长才发现自己又幼稚了一回,讪讪地都下手了手,胤礽的耳朵被揪红,淑嘉的头发也摇得乱了。

咳嗽一声,淑嘉红着脸去收拾头发。宫女太监如梦初醒,上来帮忙。都围着太子妃,却不敢去招惹太子。胤礽低头伸手去戳小胖子光光的大脑门儿,推他个仰八叉。小胖子笑着抓着胤礽的手指头,用来磨牙。

“你怎么能什么都往嘴里放啊?”收拾好的太子妃过来拦住了小胖子,“你阿玛没洗手…”

胤礽无语凝噎。许久:“不就是挤了一下脸么?”

太子妃记仇了,不理他了。胤礽经这一闹,心里轻快了许多,凑上去腻腻歪歪粘老婆。淑嘉轻啐他一口:“越发没正形儿了。”

原本还挂着一脸流氓相的太子爷却忽然端坐了:“我才是越发有正形了呢,”小声嘀咕,“在这儿你就容人走走形吧,出去了又是个端方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