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无子毕竟是一块心病,该当如何处理?她不想由于无子,死后却要落得个元配妻子居于侧室之后的凄凉结局。然而这样的忧心是连弘旦都不能说的,自己的娘家也是帮不上忙的,除非她能像孝端皇后那样…

摇摇头,赫舍里氏也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异想天开,此一时彼一时,彼时典章未全,眼下却是不可能的了。

问又不能问,只好自己找答案。赫舍里氏家风颇为儒雅,她也读了些书籍。苦思无解,只好书中寻觅。先前却是没想到“以史为鉴”,未曾“学以致用”。如今起了心思,看史书真是字字真言,事事都值得借鉴。

东宫在淑嘉的手里就有个家庭图书馆,弘旦习惯了这样的布局,后来虽然藏书都搬到了坤宁宫里,弘旦又请旨,申请了一批图书充塞其间,他自己也有些收藏,眼下图书内容极为丰富。

赫舍里氏单抽了历代后妃传记来看,越看越有心得。

及翻到巫蛊事,又是一阵心惊。赫舍里氏已经有一点病急乱投医了,拜过了满天神佛,发了无数宏愿。想到此时如果有人说跳大神有用,她说不定就真悄悄搞一个了。

掩上书卷,赫舍里氏犹自浑身颤抖,她差一点就犯了大错了。在这宫里,可以用心计,可以耍小聪明,只有这一条是沾不得的啊!

由此又想到,但凡人被逼到绝境,给根稻草都想抓住,再没想过这稻草后头还有没有陷阱,会不会使自己落入更危险的境地。

万不能病急乱投医,提起笔,郑重给自己写下了几样万万不能做的事情。

赫舍里氏记下的禁忌之事,在此之前其实是早有人告诉过她,不论是在家里父母的叮嘱,还是入宫前内务府所遣之嬷嬷的告诫,无不提及了这些事情。然而人一旦逼到了那个份儿上,也就只有饮鸠止渴了。难道历次被抓到在宫里画圈圈的人,他们不知道画圈圈是死罪?

有了自己的章程,赫舍里氏就像变了一个人,依旧是举止有度,只是言谈间已经多了一份从容。东宫里事情也是不多,一个丈夫不算无能的女人一旦没有了宅斗宫斗,生活真是闲得可以。

赫舍里氏的业余时间统统都奉献给了坤宁宫了,皇后有孕,皇帝已经决定太皇太后丧礼一结束就要搬到畅春园去。赫舍里氏收拾好了东宫的那一摊子,理所当然地要到坤宁宫来给婆婆搭把手。

“今年额娘的千秋却是要到畅春园里过了呢。”赫舍里氏说这话的时候,堂下一干福晋、命妇都笑着附和。

今年是皇后整寿,周岁三十九,按时下虚岁算法,却是四十了。如果不是太皇太后之丧,更应该大肆庆祝才是。如今淑嘉已是这个帝国唯一的女主人了,所有命妇、福晋等请安,也只要跑一个地方就够了。以往走太皇太后门路的人,此时也要多向坤宁宫示好。

淑嘉有些懒懒的:“到园子里也好,我如今这个样子见人也不雅。”太皇太后的丧礼上她就已经很吃力了,怀着孩子,又要按着点儿哭灵,还怕伤着了胎儿,着实辛苦。

她对生日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每过一回千秋节,就是提醒她又老了一岁。虽然胤礽比她还老,唇上已经开始蓄起了髭须,可是皇帝讨小老婆是不受年龄限制的!

八福晋心直口快的毛病还是没见改,张口就说:“您这个样儿,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呐,怎么就不能给人看啦?”

淑嘉哑然,赫舍里氏愀然。

平王福晋氏连忙打圆场:“固然是一件大喜事,只可惜二阿哥又要赶赴军前,未必能在主子娘娘跟前磕头拜寿了。不知道二阿哥何时启程?”

淑嘉乐得转移话题:“就在后天,一早陛辞离京。”

曹佳氏顺着就道:“我还想托二阿哥给捎封家书呢,家里几个小子很是想念他们阿玛,都写了几个字儿,不知道能不能通融呢?”

话题转移了,一帮女人开始清点着谁家的丈夫、儿子在军前,纷纷要求帮忙捎信,原本的话题倒是都忘了。

乾清宫里,胤礽也在给弘晰训话。弘晰抵京头一天,见过胤礽,就被留下来问了许多关于西北军事上的事儿。胤礽听到信使晚到了一会儿,致使清军被大策凌所乘,未能毕其功于一役,而且情节还这般曲折离奇,不由扼腕叹息。

类似的召对,在太皇太后丧礼期间还时有发生。弘晰又述,在他动身之前,清军与准部还是互有胜负,但是总的来说,还是清军占优势,慢慢蚕食着准部的占领区。所可恨者乃是准部也有火炮,前阵子跟着两千准部士卒一块儿入藏,让清军吃了不少亏。

可喜的是,小策凌受命,返回,大策凌引军后撤,清军终于可以拜见活佛了。由于清军已与拉萨有了接触,终于知道拉藏汗已经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也被准部干掉了。

如今弘晰快要走了,胤礽把这些日子以来通过弘晰的描述又与前线折子所写情况一一对照,心里已经对这场战争了个大概的数儿。如今弘晰要走,胤礽就不再是了解情况,而是面授机宜了。

“既知拉藏汗已死,二子并为策妄阿喇布坦所害,你回去说与简王,随便祭一祭便罢了。不要过于兴师动众。当年他与青海争立达赖喇嘛,闹得不可开交。如今朝廷尚有用得着青海的地方,断不可为一无用之拉藏汗而失青海之心。”

“藏地地广人稀,先让一点子地方也没什么,要紧的是两位活佛。护持好两位活佛,毋使为准部所害。”

“你到军前,多看、多学,少说话。不要学直王。”

“护好锱重,准部也有炮…详探了报来。”

终于,该嘱咐的都嘱咐完了,胤礽才放了弘晰走。弘晰动身往西北去后没两天,胤礽又带着大家搬到了畅春园,彼时已是一片花红柳绿,风光迷人。即使还要着素服,为太皇太后守长短不一的孝,在这片景色中也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胤礽的孝期说起来是三年,但是无论是他本人还是朝臣们,谁都不提这一茬了。在胤礽心里,太皇太后的重要性终究是比不上康熙的。朝臣们则因有康熙为孝庄守孝的例子在,也不强求他。胤礽顺水推舟,也就以一年为期,也不弄个倚庐而居了,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只是在服饰、娱乐方面有所注意而已。

今年搬进畅春园的人明显少了几个,淑嘉以陪伴为由邀了密太嫔、佟太贵妃等三、五人相伴,其余先帝余妃果如佟妃所预见,呆在已经封了主殿的宁寿宫里吃斋念佛去了。

皇后的四十千秋,当然是在畅春园里过的。正逢国丧,淑嘉便上笺表,请停止筵席。胤礽的批准也是应有之意。

实际上,皇后生日收的礼物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大家都明白,从此这宫里就是此君的一言堂了,哪里敢不巴结?就是简王等出兵在外,还搜罗了许多当地土物献上。最方便又显心意的当然是活佛开光加持过的诸多法器了。

驻藏之将领,你也求、我也求,求完了都往京里送,弄得畅春园皇后住处像是要开法会了!

西鲁特氏倒是颤巍巍地说:“主子娘娘再生这一胎,岁数是有些大了。有了这些法器,奴才也能放心了。”

淑嘉:“…”低头看看这一堆外面求都求不来的法器,淑嘉从里面挑出了一个经筒,“这个就给额娘了。”西鲁特氏一如这时代的大多数老太太一样,越上了岁数越对神佛之事信得厉害,偏生年纪大了,不管是跪经还是诵经抑或是其它都很吃力。倒是转转经方便一点。

西鲁特氏的眼神是一千一万个愿意,表情却在努力克制:“这是他们孝敬您的,再说了,您这不还有用么?”

“这么些个,我哪用得过来?”

既然已经分了,淑嘉索性就大方一点,反正她手头的法器足有两位数。几位太妃都得了,密太嫔与良太嫔也得了。又额外赐了雍王之嫡子弘昭一件数珠:“佩之以求福寿。”令众人眼热不已,其余的就都密密地收好,留着以后有事再好赏人。

允禩听闻此事之后,不免酸溜溜地说:“这是在酬老四为皇上鞍前马后之功呢。”说起来他到现在仍是只有一儿一女,再努力也没见结别的果子,心里急得不行。他的儿子才是最需要祈祷寿数的一个,偏偏给了有好几个儿子的老四,无怪乎他觉得帝后偏心了。

帝后之偏心确有其事,但是雍王之功也是不可掩盖的,虽然他没有像出征大军那样吸引眼球,干出来的事情却都是实实在在的。今年,盐法改革推行全国,又值又兵之际,分外不能马虎,雍王头上白发渐多,精神虽好,形容却瘦了不少。确该从多方位进行奖励的。

反观允禩,他管的理藩院当然也是重要,但由于进入战时,许多业务都归到了兵部名下,胤礽对他心里还是存了疙瘩,实不欲重用。怀才不遇之心顿起。

其实他还算好的了,譬如他九弟,情形更是郁闷。说鄂伦岱与他有仇也不为过,老鄂到了广州,九贝子的许多生意就蒙受了损失,原先被他打压过的商人又活了过来抢占市场,九贝子挖了个坑,把自己个儿给埋了进去。

眼下九贝子上蹿下跳,就想着怎么样把鄂伦贷给搞下去,然后让自己的势力重回广州。经营了这么久的生意,一下子要放手还真有点儿可惜。尤其眼下荷兰人被限制,西洋商品越发物以稀为贵,利润更高。至于贩盐的事情,他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代理人,不敢再硬干。

恰好,他那住在畅春园里的亲戚们给他送了由头来。

五月十三,皇后在畅春园产下一子。在早些时候,五月初六,弘曈的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也生了一个儿子。

阿米豆腐,跟皇后系打好关系,还怕弄不走鄂伦岱么?鄂伦岱复出,这里头有太子出力,如果巴结好皇后,把鄂伦岱从广东弄走,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不一定要让鄂伦岱完蛋,给他调个地方总成吧?

九贝子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另一方面,鄂伦岱在广东也是大展拳脚。佟家受了一大挫折,削了佐领、去了差使又失了势,各方争着孝敬的人就几乎没了影子。一家子的生计虽然不用愁,但是如果想谋发展,那是少不了钱的。以前是别人给自己送礼,现在是自己给别人送礼,一里一外,钱就很不够用。允禟这个家伙还断了鄂伦岱的一条财路,他更缺钱了。

到了任上,也不敢在职责范围内多捞。鄂伦岱不免又打起了这西洋货物的主意,他如今算是地头蛇了,与商家合作,谁又会一口拒绝呢?偶尔商家有走私的行为,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他还与粤海关联署,请求胤礽对荷兰解禁。

粤海关只是说税收减少了,不开拓贸易无法上缴更多税款。鄂伦岱就说:“商人逐利,虽重刑亦不可断。朝廷令断绝与荷贸易,商人未必肯行,致有走私。海上来往船只本属非法,则朝廷不知无法庇佑之,易生海盗,劫掠而商人不敢言。海盗得其资,或招致亡命之命,或购火器,更滋扰海疆。”

这两位虽有私心,眼光却不能不说短浅,由来都是堵不如疏的。

允禟知道了之后,又撺掇着人弹劾鄂伦岱,说他有私心。

鄂伦岱自己不直说,却私下告小状,声称与荷兰绝了贸易的事情纯是因为允禟不厚道。两下你来我往,热闹非常。

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胤礽把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迫于形势,无论是允禟还是鄂伦岱,都只好在胤礽面前忏悔。背地里又互相对弘旦说对方的坏话,鄂伦岱说允禟不仗义,允禟说鄂伦岱不老实。弘旦不胜其扰,只得趁鄂伦岱回京述职之时,在两人中间作了个调解人。

两人都算识趣,在弘旦面前勉强应下了。弘旦的建议是:你们俩合伙吧!别闹出事儿来就行。

没想到两人开始只是给太子一个面子,合作着合作着就发现了乐趣。史上这两位同聚于八王麾下,可见是能够合得来的。两人要是对着掐,真是恨不得生吞了对方,一旦合作了,发现一旦对方与自己合作,欺负的也是自己的对手,真是合作愉快。

咱们相互斗什么斗啊?要早这样合作了,早就赚翻了!这是两个人共同的心声。

数年后,广东地界又来了一位性子不是一般狠的总督,三人在广东居然又掀起另一场风波来。这就是后话了。

第276章 二皇帝的连环套

“小阿哥真是个小福星,连着旱了这么久,礼部求了十多天的雨,也没见天上掉雨星儿,咱们小阿哥一来,就下雨了。”淑惠轻逗着小婴儿。

淑嘉轻笑一声,今年春天开始又有些干旱气象,到了四月里,朝廷上下终于坐不住了,国家官员又扮起神棍来求雨。事实上,五月初三,胤礽生日的时候就已经有地方下雨了,自己的小儿子是在此十日之后降生的,这场雨跟这小子是不是福星真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不过淑惠这样说了,淑嘉也就笑着听了。她现在还在月子里,下了雨,畅春园住起来格外舒适,听着妹妹的恭维话,她也不点破。只是顺口问道:“老十五现在在忙什么呢?”

淑惠笑道:“准备小阿哥的满月酒呢。”允禑有事做,淑惠也开心,丈夫当差的机会越多,以后封爵的时候能够占到的好处也就越大,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

“趁着年轻,多做些事儿。不要嫌内务府事儿杂乱又累人,这也是历练。”

淑惠连声称是:“太嫔和我也是这么说的,我们爷也正在兴头上呢,眼下他办事可不敢不仔细。”

“这尚在其次,他就是办事不仔细,顶多没了差使,也没什么。千万不要犯事儿,到时候被罚了,脸上不好看,前程也不好。”又切切嘱咐了许多,次又问起淑惠儿子的事儿来。

淑惠育有两子,听到说起儿子,也是眉开眼笑的:“都很好。我正好有事儿想求姐姐呢。”

“什么事?”

“我们家老大弘昑,正想求一恩典,放到宫里读书…”

康熙孙子多,名字都快起不过来了,上学的时候竞争也很激烈。淑惠夫妇倒是不很担心,每个弟弟家送一个侄子来读书,估计皇帝也是会允许的,皇后又是亲姐姐,断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果然,淑嘉也没说什么兄友弟恭的大道理:“回去让老十五请旨,皇上自会有主意的。”

淑惠喜滋滋地道了谢,又看了一会儿小外甥,方起身告辞。淑嘉道:“你出去的时候,顺道儿去趟无逸斋,帮我看看太子妃。她如今心里怕是正不太痛快呢,你去开解开解她。”

“啊?嗻。”

看淑嘉闭目养神,淑惠不敢再耽搁,起身后退,红袖前引,直把淑惠送到无逸斋接上了头,她才退到屋外静候。直到淑惠与赫舍里氏聊完了天儿,红袖才又上前把淑惠送出了畅春园。

红袖再回到皇后住处,淑嘉已经坐了起来,歪在床上听四格格读书。听到脚步声,四格格兀自轻声细语地念着书,直到光影渐近,这才抬头。见到红袖过来,有请安之意,方住了口。目视淑嘉,淑嘉一点头:“你去罢,与你妹妹多与你们三姐姐一处说说话,她将远嫁,往后再想这样亲密只怕机会不多了。”

三公主荣寿公主被指婚给喀尔喀乌郎阿济尔莫氏纳穆塞,这个姓氏是音译,其实与格根塔娜是一个姓儿。

四格格起身放下书,方才跪安。已经没心情想红袖会报告什么了,只有一个念头:下一个就是我了,我会被嫁到哪里去?要不要跟“三叔三婶”通个气?他们应该不会坐视我嫁得不好吧?也难说…祖父的亲生女儿还不是嫁了二福晋的父亲那样一个不着调的人?那还是亲闺女呢。

一时愁肠百结。

屋里,不等淑嘉发问,红袖就已经汇报了所见所闻:“十五福晋到了无逸斋,与太子妃说了两刻钟的话,太子妃亲自送了十五福晋出来。两人脸是都带着笑,想是说得投机。”

淑嘉自嘲地道:“生累了她了,这一个月,我竟是少有的安静清闲了。”太皇太后已驾鹤西去,宫中再无人值得淑嘉去请安,每天早上,宫眷们平均可以晚起至少半个小时,同时,皇后也少了一处消磨时光的地方。婆婆坐月子,让儿媳妇侍候又太尴尬,西鲁特氏年高,淑嘉也不欲累着她,眼前晃动的人少了很多。她又不能出门,只窝在屋子里,比起以前的忙碌,自是觉得安静得过份。

红袖道:“多少事儿等着您拿主意呐,只怕也闲不了多久。”她是知道的,这位主子即使是坐着月子,也没断了对后宫的掌控。白天夜里,多少宫女、太监奉命穿梭于中宫与诸宫院之间,难道只是在锻炼身体?

淑嘉足不出户,却没有放松对宫院的控制。太妃们、茂妃谦嫔、儿媳妇们、儿女们还有胤礽那里,都有她的人。打从在东宫开始,她就是掌家的人,积二十年之威,哪里没有她的人?让茂妃谦嫔抄经的是她,为皇子皇女的师傅们提供夏日冰块冷饮的是她,给太妃们分贡品的还是她。

“我倒宁愿能够闲下来!仔细看着无逸斋,瞧瞧太子妃近来如何行事。”

“嗻。”这是考较上了?红袖也为赫舍里氏捏了一把汗。

“皇上那里,都在忙些什么?”

这回回答的却是赵国士,他与贾应选是老同事,交换情报也很方便,躬身道:“皇上那里,也还都是那么几件儿事情。军国大事,不该奴才们知道的。皇上这几天一直独宿澹宁居。”

“唔。”淑嘉也不想打探什么军国大事,真要想知道,问弘旦或者直接问胤礽都行,何必偷偷摸摸留下话柄?听说胤礽一直独宿,淑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胤礽却是有事要忙。

偌大国家,大事小事不断,顶要紧的不过是那么几样。一是西北军事,二是盐法改革,三就是摊丁入亩的新政。

这里面盐法是已经确信大有效果的了,在推行全国之后只见其利未见其弊,暂且放下。

要操心的是另外两样。

西北军事,一直在拉据胶着,虽说军费已经由盐税新增收入顶上,并不会对国库造成影响,却也是一场消耗战。每个月,前线都有伤亡名单报过来,又有要求调拔后勤物资的请示发过来。西征大军虽然已经比较适应当地气候,毕竟是客场作战,非战斗减员与战斗减员一直在持续,不但有被打死打伤的,还有不适应环境病倒的,这些都要求安置、抚恤。

雅尔江阿的折子里还写道:大军一直在减员,请求再拔一点人马来填补这损耗。大军缺十个人,朝廷可能要准备十五个人,因为这十五个人也不是当地人,其中必然有人会病倒,淘汰剩下来十个比较合适的,送到前线去。

另一方面,当着后勤部长的雍王也不甘寂寞地上折,请求推行摊丁入亩。摊丁入亩是分两步走的,先是,要把丁口数固定下来,这就是“永不加赋”,朝廷目前连这一项都还没有能够推行全国。

然后才是把丁数均摊到田亩数上,只按田亩数收税。

雍王这也是被逼无法了。

“西北军费自有盐税增额支持,两相持平,”这两个可以一起卷吧卷吧扔一边了,“照常例,每年必有州县受灾,有些要免钱粮,还有些逋赋也要除,受灾严重的地方还要赈济。国库本就不宽裕,今年刚降大雨,又要修坝,河工银子还是要户部出,总少不了几十万。又有,宗室丁口繁盛,有爵宗室也在增多,八旗丁口滋繁,这些人都是要国家出钱养活的,积少成多,每年都要多出十几万的银子几万石的米。又有,朝廷欲纳西藏,无论驻兵、派驻大臣,都是要花钱的,一年这个开支也要以万计。”

一句话,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盐税的钱都填进去了。盐税搞得再好,也只是不使战争给国家经常雪上加霜,等于没打仗也没有盐改。国家其他开支该增加的还在增加,必须另想办法了。

“臣弟原也想着准部不过跳梁小丑,天兵所至,指日可平其乱。为稳妥计,等兵事平息,再革内政方是老成谋国。只是眼下…实在是等不得了!”

其实情况还不算特别糟糕,史上康熙年间先跟策妄阿喇布坦打,一打就是好几年,那时候也没改革盐税,也挺过来了。到了雍正即位,一边搞摊丁入亩,一边跟罗卜臧丹津打,还是硬扛了下来。当然,雍正爷过得很苦逼就是了。

但是作为户部主事亲王,雍王可不想被逼到要上吊的时候才动手改革。能够从从容容地过日子,谁想勒紧裤腰带呢?情况本来就很糟糕了嘛!

胤礽也知道雍王说的都是实情,还是想稳妥一些的:“大战未平,便要先减赋?”不加赋而开支增加,形同于减赋。

弘旦想了一想,笑道:“汗阿玛,这其实也不算是减赋了。就算朝廷要收这些赋,他们交不上来,积年而成逋赋,汗阿玛为表仁德,还是要免了他们的。”

胤礽依旧没有同意,只表示要再想想。

在遥远的准噶尔,胤礽的对头策妄阿喇布坦也在跟手下大臣们开会,策妄阿喇布坦的儿子噶尔丹策凌也在场。

起因却是策妄阿喇布坦接到了他的大将大策凌敦多布的一封书信:“策凌敦多布说,现在与清兵相持,我部粮草补给已见短缺,想要回撤。”

小策凌敦多布已经回来了,此时便道:“这岂不是无功而返么?”脸上不免带出晦气来,“白跑了一趟,死了这么多人、花了这么多钱,还差点叫老毛子占了便宜,这口鸟气怎么咽得个去?!”

噶尔丹策凌眉头紧锁,许久方道:“也不尽然。咱们有损耗,难道清廷的损耗不是更大?不过他们眼下更支撑得住罢了。再者,是咱们离藏地近还是清廷离藏地近?眼下撤就撤了,咱们撤了,清廷几万大军人吃马嚼的,还能再留在藏地不成?等他们走了,咱们修整完毕,大军轻骑几日之内又可抵拉萨城下。到时候清廷又要花钱打仗了,嘿嘿。”拖死他们!

要撤兵,对于策妄阿喇布坦来说是个恼火的决定,他老人家横行中亚还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从一个统治者的理智上说,大策凌敦多布的建议是正确的,策妄阿喇布坦也只能接受这个建议心里依旧不舒服。

然而儿子如此长进,又让策妄阿喇布坦心生宽慰。这一次的小小挫折算什么?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比打一场胜仗有意义多了。大策凌的书信他事先并未给儿子看过,而儿子能有这样的见识,真是可喜可贺!

这只是战略性撤退,可不是败逃。鸷鸟将击,卑飞敛羽。正该如此。

“就这样!”至于如何撤退而不被清军所乘,策妄阿喇布坦是一点也不担心的,大策凌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他就不是带着六千人拿下西藏的一代名将了。

清军是谨慎的,带兵将领在屡次与准部的交手中也明白了这个对手的厉害,以及自己手下兵员素质实在比不上人家。大策凌大张旗鼓,摆出进攻的姿态,清军不敢怠慢,严阵以待,还特意另备一军,随便防止准部冲入拉萨城拿活佛当人质。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进攻,才小心派斥侯去查看,大策凌虚立着营帐,本尊已经携兵远遁了。

雅尔江阿还恐是其诡计,派着斥侯四下查探,又传令各处小心防备,注意收缩,防止大策凌是虚晃一枪又偷袭别处。直到大策凌都跑回准噶尔了,他才确信自己赢了。

真是TMD赢得莫名其妙啊!清军上下哭笑不得,这要是一场大仗下来,敌人逃遁,他们早就叫嚷开了。这种敌人一直在与你僵持,还是胶着状态,人家没有明显疲态,结果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掉了。众人一头黑线,连庆祝胜利都觉得诡异。

无论如何,大家可以回家了。

远在京城的胤礽收到捷报的时候也颇为傻眼,在此之前他只听到了把准部赶出拉萨的好消息,此后就是小打小闹的拉据战。雅尔江阿这封战报也够诡异的,一点没提到“我军大胜”,只说“敌军逃遁”。

要不是知道雅尔江阿不可能拿他的铁帽子开玩笑,胤礽都要怀疑雅尔江阿是不是私下与准部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欺上瞒下的密约了。

雅尔江阿深知,本次大军出征,人多口杂,他要是吹嘘说大胜之后准部望风而逃,多半是要露馅儿的。就算没有再打大仗又如何?反正是他简王带兵出征,然后收复藏地的,论功他是头一份儿。

这就如实写了。

于是畅春园里的胤礽在九月金风中凌乱了。

“设驻藏大臣…督办藏内事务…与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平等…”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把西藏纳入掌中,以便更好地掌控青海、蒙古信教之人,那这个工程就不能小了。

允禩运气不错,在理藩院里熬了几年之后,就遇上了这样一件大事。胤礽是小心眼儿了一点儿,只是把允禩调走未免有些太刻意,允禩还能留在理藩院里。同样的,由于心眼儿不大,胤礽也不想把这件大功劳都留给允禩,于是下旨:雅尔江阿押阵缓行,留皇弟允祥暂率一万人留藏,皇次子弘晰与诚王世子弘晟率阵先回京细禀战况,让庆德率火器营一路保护两位重要人物返京。

等儿子侄子日夜兼程回来了,胤礽这才说,朝廷要讨论西藏事宜,没有谁会比西征军更了解西藏眼下的情况了。正好,弘晰、弘晟都回来了,你们都参加讨论吧。哦,庆德你也过来讨论。

胤礽这样的安排是用心良苦的,他还记得他八弟是多么地会拉拢人的。万一儿子、侄子被他们的八叔忽悠了,还有庆德这货坐镇,不至于被老八利用了。

西征军“大胜”余威之下,别说塞三个后台极硬的人进来了,就是塞十个,理藩院也得认了。再者,胤礽是个极度龟毛的人,既要揽西藏入怀,那就要此事服服帖帖,从此乖乖任他顺毛。对西藏的处理,就要求尽善尽美,力尽把一切方面都照顾到了。初步估计,涉及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各方面,都列出来条款不下百条,工作量着实不小!

理藩院这里在讨论西藏问题,胤礽也召集了皇太子、大学士、兵部来给各位有功将领议功。简王无爵可升,赏双亲王俸。弘晟已是世子,亦无可赏,只好赐田庄一座。其余十三、十四俱晋贝勒,弘晰亦封贝勒,开府。

到如军中将领,傅尔丹已是公爵、领侍卫内大臣,便又给他家一世职,富宁安于本级上加三级,庆德晋了三等伯,石氏一家煊赫满门。

其他人都在履历上记上了一笔,宗室里头有待袭爵的,这爵位就定下来了,有表现不错的,也得了新差使。出征大军,亦各有升赏。

与此同时,对于积极影响中央的蒙古诸部,亦按照贡献大小各有赏赐。同时,胤礽在与简王嘀嘀咕咕了几天之后,又大肆批发宗室贵女。继给他的养女三公主指婚之后,又把堂妹、裕宪亲王的幼女郡主指给翁牛特多罗杜棱郡王仓金,仓金原是康熙女婿的,只是所尚公主已薨,胤礽为笼络他,又把堂妹嫁了过去。

与此同时,还大肆给弟弟们的女儿封号、指婚,同时中招的还有宗室家里适龄的女孩子,几乎要办一次集体婚礼了。

雍王抽抽嘴角,他成年的就一个闺女,还已经被抢走嫁掉了,这次指婚没他家什么事儿。索性不管这个,专心关注他的本职工作了:“值此大胜,普天同庆,臣弟请行永不加赋。”

不用打仗了,虽然有后续布置,到底是少了一处用项。至于维持驻藏机构的费用:“难不成拉藏汗在西藏的时候是不收税的?”

胤礽虽对没有全歼入侵之准部很有些担忧:这些人再杀回马枪怎么办?却也承认,眼下形势最适合办国内税改。

挟战胜入侵之敌的兵威,正是在国内推行改革的大好时机。只是这个步骤,胤礽另有盘算。

先是“盛世滋丁,永不加赋”,天下莫不感恩戴德。再挟万民感戴,皇帝名声正好,来清吏治,是为以民压官。

把吏治清了,朝廷上下都令行禁止,严格执行皇帝命令,不偷奸耍滑了,再杀一个回马枪,行“摊丁入亩”。是为以官压绅。

没错,胤礽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天下当然是士绅地主占的土地多,如果一上来就找他们的麻烦,皇帝自己的麻烦也来了。他需要一步一步地布局,最后四面合围,打士绅一个措手不及。

是啊,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万民拥戴的好皇帝会对士绅动手呢?

第277章 暴风雨就要来了

胤礽踌躇满志,借口军事上的胜利,又有皇后生子等等利好消息,所以要与大家同乐,故尔下诏“盛世滋丁,永不加赋”。诏令一发,朝野上下一片称颂之声。

“汗阿玛案头都快要被贺表给淹了,”弘旦与弘曈坐在坤宁里,说话的是弘旦,“汗阿玛都快看不过来了。头两天还挨着每本扫两眼,眼下只叫大学士把折子拣一拣,督抚一分、中枢一分、八旗一分,随手抽一本看一看就归档。”

弘旦是微笑着说这话的,西北用兵,补给线极长,后勤比前线还累。主管户部的雍王固然忙得不可开交,作为总揽事务之一的皇太子,弘旦不但要知道后勤,还要知道前线情况、各地驻军哪处可以随时增援前线等等,同时还要对胤礽关心的所有事件都有个预案,真是比皇帝还忙。

前线战事结束,他一次放下了后勤、前线、调度三项事务,竟觉得说不出的轻松。

淑嘉看了儿子一眼,心道,恩典都叫你爹施完了,这个好人你是做不成了。“颂圣文章少有新意,观一知百,你阿玛事儿本就多,看得不耐烦了却不是常事儿?年年正旦上贺表,他哪一回全看完了?”

这话也就是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说,是万万不能传到宫外的,否则胤礽不免会得一个不重视臣下的名头。

弘旦道:“这些场面上的事儿,做的、看的都知道是个面子事儿,少了它们却又是不行的。”

弘曈有些抑郁,他现在有妻有子,生活如意,事业就略有不足了。不说做了皇太子的弘旦早就听政议政,就是弘晰这个异母所出的庶兄,也到前线去镀了一回金,回来又参与到了理藩院对藏政策的制定中来,捞足了政治资本,内务府已经在宫外给他盖贝勒府了。

反观他本人,每日就是跟着听人家讨论得口沫横飞,什么事儿也不用他管。有心展现能力,却没有舞台,真是¥!%…

淑嘉已经注意到这个儿子了,问他:“你呢?苏日格怎么样啦?”

苏日格便是弘曈的长子,还没满周岁,尚未得赐名,孩子母亲是蒙人,就起了个蒙语的小名儿。苏日格是音译,意译过来就是“成群”,有祈求子孙满堂之意。

相较之下,苏日格的小叔叔就没有个正式的名字,一般的称呼就是“八阿哥”,正式叫“皇八子”。

说到孩子,弘旦的眼睛就晦黯了,他掩饰得好,表情倒还得体。

提到儿子,弘曈也振奋了一下:“他才多大啊?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用不屑的口气掩饰了为人父的得意与骄傲。

“你在这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儿的,谁也别笑谁!”淑嘉笑骂一句,“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你都做了阿玛了,还这样孩子气。”

弘曈心中一动,顺口道:“就算做了玛法,我还是额娘的儿子,”又自言自语,“镇日闲着,确也难受。”

不等淑嘉开口,弘旦已经截住了他:“听政的时候你不是也站班在朝?多动动脑子,总有一得。”

母亲能够影响父亲,这是朝野的共识,弘曈铁了心要抓住这个机会,于是冷笑道:“纸上谈兵有什么用?我便只是看着听着?”

淑嘉只看不说话,弘旦无奈了,低声道:“你想要什么差使?你先头没办过差使,大事儿轮不到你去办,也只好从小事儿入手。太琐碎的事情交给你,岂不降了你的身份?我早就留意上了。”

淑嘉这才说:“这话是正理,甭管办什么使,有你们叔王在,还有弘晰,刚入手,必是协办的。”

“那我也不怕,老手也是从新手来的。”

淑嘉就看向弘旦,弘旦的无奈程度加深了:“我回去给他想想办法。只是有一样,吏部、户部的事儿,你且不要插手,接下来就是招骂的差使了,我还使不得他去呢。”最后一句却是对淑嘉说的。

淑嘉默默地想,永不加赋之后估计就是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了,果然是一个招骂的差使啊!不由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弘曈想的却是,富贵险中求:“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等着我呢?便是招骂,也没什么。”

淑嘉很是不乐,没有做母亲的想让儿子火中取栗的。史上雍正大概是清帝中被骂得最惨的,他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了么?在淑嘉对清史有限的了解中,雍正值得大特的就是内政。而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当差正是雍正政绩中的重点,当从这名字上头,你就能知道,他把读人、文化人给得罪惨了。这些掌握了话语权的人绝不会给他说好话。

弘旦却是心头一动,又摇摇头:“还要看汗阿玛的意思。”

胤礽的意思,然是:“你去户部,帮你四叔的忙,多跟你四叔学一学。”

天上掉下块儿大馅儿饼来!弘曈的眼睛充满了惊喜,巨大声地道:“儿子一定不辜负阿信任!”

胤礽被他吓了一跳:“都做阿玛的人了,还这样毛毛躁躁的。到了户部就不许再这样了,要沉着稳重,知不知道?”

弘曈的眼睛亮晶晶地,一个劲儿地点头:“儿子明白。”

胤礽被他逗乐了,这货小时候就是这样儿的,那一回给了他一柄镶宝石的匕首,他就是这样的表情。胤礽忍不住伸出手来揉了揉弘曈的头顶,弘曈的眼珠子瞬间睁大。嘴角又咧出笑来,这馅饼的味道还不错嘛。

烫出一嘴的燎泡来!

弘曈傻眼地看着眼前的一堆账本儿,傻乎乎地问了他四叔一句:“四叔,这是做什么?”

西北不用打仗了,雍王松了一口气,统计完了奖励与抚恤数字,西北战事在他这里就只剩下“预备一点突出事件的经费”这一项了。反正盐税已经推行全国了,这一点儿闲钱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