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我轻喝一声,曲指推掌。手掌击中汉子刀面,大刀断裂,手掌直前,打在他瞠目结舌的面上。收手,汉子的面目扭曲,绝命的闷哼声后,爆头而亡。剩下的二人惊慌而逃,逐一倒在手刀之下。

“多谢恩人!”绝处逢生的少年欣喜于色。

我转身冷冷道:“不必谢我,我救你,也为药王鼎。”

少年骇然又抱紧怀中的鼎。

“吓死我了,不说明白!”

杜微门下苏堂竹粗粗治了自己的伤势,打量着我递给他的十二味药材,疏散的眉头一紧。“你中的是奇毒!”

我包扎好自己的腿伤,冷漠的问:“你不能制?”

苏堂竹慎重道:“能,但以药王鼎炼制也需三日。”

我一怔,落霞丸的毒性半月一发,我只有二天半的时间。

苏堂竹见我神色解释道:“有三味药材需要处理才能炼制,其中紫背幽葵的茎根就要二整天,亏得你连根一起挖了,不然这紫背幽葵就白采了!”

“我没有时间,你现下就开始炼!”

他试探着问:“这是慢性间发之毒,距离你毒发还有几日?”

“三日。”我咬牙道。

苏堂竹犹豫道:“山野之间多有不便,再说炉火制剂也得要合适的地儿!”

我一手提起他的后领:“走!”

他发出倒吸的丝丝音,显是牵动伤口硬忍。

“恩人好功夫!”

我提着比我高大一圈的苏堂竹,几乎脚不沾地,飞进在山野上。

“那个…那…”

我最见不得他吞吞吐吐,斥道:“有话就说!”

“女侠?”

我一边跑着一边瞪他一眼。

“我们现在的衣裳未免有些不雅…”

我以哼作答。不是有些不雅,是根本惨不忍睹。我乞丐褴褛,而他血衣加身。

乘夜我带他潜入小镇一户大家,换了衣裳后,我以桌上茶水洗面。他定定的看呆了。

“走,投宿去!”我一手揉起二团换下衣裳,一手抓住他衣襟,离开民宅。半空中,他才回过神来,竟道一句:“你还是作乞丐吧!”

我身形一顿,险些撞上前面房宇。

我们入住一间客栈,要了火炉和水桶。客栈老板暧昧的投了我俩一眼,接了银钱也不多问。

我盘腿于床,注视着他洗药生炉。只有无法再简陋的三件工具,外加一双手,苏堂竹却成竹在胸,按部就班的逐一进行。这让我很庆幸救了他,换作别的药师,还不知能不能炼制。

二天过去了,紫背幽葵制成了散剂。没有刀,完全是我以气劲切割研磨。而药王鼎也被炉火加热到恰当火候。

我平静的等待毒发,等待药成。当日昌华院里西日昌曾叫我领教过一回毒发,那种痛楚如万蚁噬身,断肠割心。苏堂竹也知时间迫近,从第二个夜里就专注于药鼎,没有罗唣半句。

客栈伙计送上夜餐后,一阵闷痛从小腹内升起,我搁下碗筷,盘腿于床榻,运功抗毒。苏堂竹当即也放下扒拉了几口的饭菜,坐到了药鼎旁。他斜眼望我,不住摇头,似是怜悯。

毒发早了,绞肉抽魂痛断肝肠,很快我满头是汗。西日昌那日的话语尤在耳畔:“何为落霞?霞光满天红彤如血,痛到极处就宛如千刀万剐血流成海,身陷万丈血霞。”与那日不同,这次不是只痛一小会。

落霞落霞,可真是个美极又毒极的名字。我眼前逐渐浮现血光,唇齿间开始流淌血的腥味,身体里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四处乱窜,口口毒牙。

“啊…”苏堂竹惊呼一声,跑了过来,一手搭我脉相,一手连封我数穴。到底他出自药王门第,见我状况即能立断毒发应策。

“我已护你心脉,十二时辰内毒无法攻心。你不可强抗,强压只会令毒素扩散至血脉。你就由它走一遍全身,我以性命担保,它只会循环往复,不会滞留。待解药炼成,服下后它便回归原处。唉…紫背幽葵虽然罕见,但要完全解你体内之毒,我看还需要三味药。”

我为之一振。西日明依照西日昌的解药只能做暂缓之药,而药王弟却能推真正的解药!

“三味什么药?”我从牙缝里吐声。

“你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苏堂竹撇嘴道。

我心思看来暂时不能得罪他。眯眼望着少年低头观火的模样,怎么看都只像药王的药童。年不过弱冠,脾性又唣得很。胡思乱想多少能抵消毒发的痛楚,我无边无际的乱想起来。等到毒了,我便强他给我制二丸没有解药的剧毒丸,一丸毒仇人,一丸喂西日昌。

落霞之毒周而复始在体内游走,我终究抵挡不住,渐渐痛失了知觉,一头倒在床上。

我仿佛洑于血海,奋力挣扎却没有可靠的彼岸。我于血海里愤恨又伤悲,这么多浓腥的血,是我的血,我家人的血,但它们为什么不是仇人的血?我要我的仇人也尝一尝这侵泡血海的滋味,我要亲眼看到他惊恐的表情,我要亲眼看到他绝望而亡。眼前恍惚出现一道人影,睁大眼我却看见俊美而狠毒的面容。西日昌的眼眸闪着灼人的欲火,踏血而来。为什么他能行走于血水?手染无数人鲜血才能伫立于血海吗?我想逃,转身却见幽灵般的西日昌蹲下身,一把将我从血海里捞起。他扣住我的下巴,用力撬我的嘴。那一副温柔的笑容令我胆战心惊。他又要干什么?

他吻了我。口齿中传递来的却是股芬芳的药味。我瞪圆双眼,看见苏堂竹闭目亲吻我。我喉间吞咽一声,立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你干什么?”

他喏喏道:“前面怎么撬都撬不开你的嘴!”

看着他经我一推后胸前衣裳渗出的丝丝血迹,我没了语言。到底这人带伤为我劳碌了三日。

卷三;3

3

我们退房的时候,客栈老板嘟喃了句:“时下的少年人呐…”

苏堂竹的小脸嫩红,快步跑出了客栈。我慢慢的尾在他身后,他在客栈门口啐了声:“年纪老了,想法就龌龊!”

我走过他,冷冷道:“他想他的,与你何干?”

苏堂竹一愣,随即拊掌道:“不错不错,干我屁事!”

“药王门下也说粗口?”

苏堂竹嬉笑道:“话粗理不糙!”急赶几步,又问:“女侠往哪去?”

我顿了顿,道:“西秦,你随我去吗?”他若答否,我就出镇后敲晕他。但苏堂竹道:“也好,那些人在南屏跟丢了我,一定以为我往南越了,怎么也想不到我去西秦!”

我暗忖,原来是当我保镖来着。这样倒好,省得我撕破脸皮强他。

我们在镇上买了二匹瘦马,不充乞丐的我感觉颇不自在。路人审视我的目光总叫我生警惕。我扯上面纱后,这才安下了心。

“还未请教女侠的芳名?”出镇后,他在马上问我。

我沉吟片刻道:“唤我小朱即可。”追捕我的檄文遍布大杲,罪名是西秦奸细,却一字未提这个奸细曾贵为昌帝的贵妃、昌王爷的司剑。

“小猪?”苏堂竹哈哈大笑。我瞪他一眼,他立即改口:“我错了错了,是朱女侠!”

马蹄声声,入夜前,我们进入了泉州。找了家干净的酒楼,我在饭桌上问他:“还有三味是什么药?”

他为难的道:“说给你听你也找不着,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只有我师兄才弄得到!”

“那就去找你师兄!”

他摆手道:“别!别!这世上我最怕见的人就是他了!”

“因为你继承了药王鼎,他却没有?”

苏堂竹盯着我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

苏堂竹叹了口气,丧气道:“你若见着他,只怕与我一样,避之而不及!”

我问:“他很可怕吗?”

苏堂竹摇头不语。

泉州停留一夜后,我们继续西进。离开大杲是当务之事,解药可以徐图暂缓。

途经临川,由于我们有马匹,便走了陆路。但临川之行不过一天,我们便遭遇了伏袭。对方几乎百十号人,我们自然是快马加鞭。

我与苏堂竹同时道:“追我的!”而后对视一笑。

马虽瘦,但跑得倒快。乘风而奔,甩开一多半追马。

风中他吼:“小猪,你惹上谁啦?”

我又好笑又好气,分明还比我大几岁,却跟个孩子似的。不过他却没说错,能动辙上百人,非一般绿林草莽能做到。

跑到半途,我停了马。我察觉到前方有人,不在少数。

“你做什么?”苏堂竹跟着我不得不停下。

“前有伏军后有追兵,骑着马只多陪二条马命。”我轻拍马臀,那马倒识趣,径自跑路旁休息了。

苏堂竹瞠目结舌。我抬头对他道:“不是追你的,你在路边躲着,我去了!”

“你!”苏堂竹似很受感动。他却不知对我来说,他和二马没啥区别。

“我去了,珍重!”我飞身往前,他轻叹:“果然还是作乞丐的好!”

掠过几十丈后,迎面急急一箭钉我脚前。我停下身法,前方一人恭敬道:“还请大人回宫!”

我伸手分指:“如果不呢?”

那人答:“我等的命令只是生擒大人,断个胳膊少条腿的无妨。”

我往前冲,前方只有二十余人,显见比后军更好突围。

“对不住了,大人!”随着他的话语,对方的飞箭密集而来。我卸下后背琵琶,同时将轻功身法提到极至,只听不绝于耳的砰响声,西日昌选用的木材不错,在我的手速下,琵琶竟挡下了无数箭矢。

我冲进了人堆,血战开始。这群人修为多在固气期,有三人却是清元。我情知凶险,必须速战速决,一手手印早已缔结,风轻轻穿过河道,穿过我身,悠悠飘飘,带起飞溅的血水,分不清敌我。

倒下五六人后,对方便知不下杀手难以留下我。那三个清元期的人喝退了旁人,三角阵型围斗上我。我丢弃了琵琶,第一次双手结印,风声再次变化,空气仿佛凝固于我双手之间,“疾!”我怒开一声。一掌前击,一手收尾。“砰砰砰”三连声后,前方之人中掌倒地,后方之人退避,但左边的人却一剑洞穿我肋下。

剑带出一道鲜血,我左手捂住伤口,右手再次翻印。二人惊色唤来同伴:“一起上,打残为止!”

我咬牙斥声:“找死!”

顾不上左肋之伤,我双手翻转,凝重的空气透出萧杀,我厉声大开双手:“去!”

“轰”一声闷响,我周围的一群人倒了一半,而我身上再添数道伤口。若非我的气劲率先袭到他们,恐怕这些伤口就是断手截脚了。但这一招群杀秘技耗尽了我的气劲,我红眼盯着还杵着的十余人,心道完了,难道就要废在此间?

马蹄声从后方响起,苏堂竹不顾安危的冲进战场,侧身抄起我。

“走!”

我奋力翻上马背,坐到他身后。苏堂竹扬手飞洒一把尘土。

“不是毒!”身后的几人分辨出只是尘土的时候,我们已经冲破了重围。

卷三;4

4

风追逐着水,水流淌着血。苏堂竹揽住我腰,弃马越到对岸。

“为什么跑回来?”

苏堂竹不语。

我突然意识到他刚才施展的轻功,盯着他沉默的脸我大笑了起来,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往南越去吧!”他放下我,狠下心道。

“为什么?”

他转面,不敢正视我:“师兄在西秦边境等着你。”

我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我跑了那么远跑了那么多日,竟还在西日昌手心里。他怕我死,叫了他师弟来给我制药,他不怕我跑,他在西秦边境上守株待兔。

西日昌竟是杜微门下,难怪他有落霞丸,也难怪苏堂竹说最后三味药在他手上。

你若见着他,只怕与我一样,避之而不及!是啊,这世上还有谁比西日昌更可怕?

“师兄说你心狠手辣见死不救。”

我依然在笑:“是啊,我杀人不眨眼,眼见你被追杀到跟前都置之不理。”

苏堂竹摇头道:“起初我觉着是,可后来我觉着你不是,你是被师兄逼的。”

“你怎么知道我往南屏去的?”我笑停,冷冷问。

“南屏附近有不少药房失窃,而且少的都是落霞丸的配药。”他叹道,“是我引你往临川陆路,如果你走水路,就撞不上他们了。”

“你为何告诉我,你可以继续欺瞒我,一直到把我带入西日昌手里!”

苏堂竹清秀的面庞浮起苦涩:“你走吧!一路往南不要停!还是扮作乞丐。”

我盯了他半响:“你不拿下我?此刻我已是强弩之末,不是你的对手…咳咳…罗玄门的匿气你藏得可真好!”

苏堂竹低低道:“万一你再遇到师兄的人,你就降了吧!师兄不会要你的命!你为何不做师兄的贵妃?我知道他待你是不同的。”

我咳出一口血,呸一声道:“他要我活在他裤腰带上!”

我不想再跟他废话,转身离去。他追上来递我一包伤药:“有一事我没骗你,我确实是杜微门下。”

我无声接过,独自往前走了,带着一身伤。

难道真要如苏堂竹所说前往南越?西秦我就不能回了吗?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卷三;5

5

冬季白日的阳光很温暖,我披头散发靠在荒弃的城外古庙颓塌的残垣上,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破衣。苏堂竹的伤药品质上乘,但我却失血太多,而肋下那处伤至今都未痊愈。我没有躺倒能跑到泉州城外委实不易,到了这里我再也无力往南。我在太阳底下微微伸展手脚,我需要更强的力量更多的阳光。

分明是严寒的季节,日光却神奇的白灼我的双眼,如千万把钢针针尖刺入迎光的半身,阵阵电流流走于四肢百脉。时光在飞快又缓慢的流逝,这一个午后仿佛带走了我十五年间遭遇的所有。

那同样是一个温暖的午后,时间却在春季。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年幼的我扮作男童,偷跑出家族领地,于野地邂逅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人。他同样是个乞丐,同样遍体鳞伤。他平躺在青草野花之中,安静的仰望苍穹。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春光,他说,他的一生就凝炼于这一个午后。

日光熏我昏昏,时光忽而倒转,时光忽又急速回旋。冬季的光再暖和也混着一丝冰凉的气息,我慢慢的翻转身体,让阴冷的背面接上光头。

乞丐侧身,从怀中取出一本残破染血的秘籍,愉快的笑道,听说这处领地有位小公子三岁会吟五岁能诗八岁羞退教书先生,你把这书给他。我说,这小公子就是我。他肮脏的面容露出世上最神秘的笑容,他说,那我此生再无遗憾。

一阵痛从肋下真窜心坎,我喘了口气。我现在能体会那乞丐的心境了,在濒死之前将自己不能看破的夙愿转嫁到他人身上。他宁把耗尽一生血泪的秘籍转送于素未谋面的幼童也不愿落入敌手。

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腾上腿弯,而后由下往上滚滚奔涌全身。我整个身子为之一振,清元后期的气劲平缓下来,柔和又有力的遍布身体。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伤重下,我突破了清元中期。

我笑,却比哭还难听。十五岁到达清元后期,应该超过当年的西日昌了吧!经过了一场场血战,遭受了一次次凌辱一次次的挫败后,我终于到达了区别高手和一流高手的分水岭。

卷三;6

6

浔阳,大杲与南越的边界重镇。红漆金钉的城门旁悬挂着我的画像,看着很美,栩栩如生,应出自宫廷画师之手。

我佝偻着身子,与寻常南下越冬的乞丐一般簌簌发抖。我走过我的画像,身旁同样进城的农人吞了吞口水,自言自语道:“哎哟俺的娘咧,这女娃生的…”农人不识字,更不知他口中的女娃就在眼前。

“去去,叫花子不许进城!”与南下沿路所遇的门神一样,我被长枪横拦。我哀求了几声,军士冷眼嘲笑,作势要打。我只得委委屈屈的退后,看来要等夜间行事了。边境重镇不比一般城镇,城墙上巡逻的官兵一双双眼盯着城下。

城内响起马蹄声声,尘嚣飞扬,一队官兵快马而来。领队的军士急停后,下马掏出一令,道:“刚接到陛下旨意,严守边城,凡入城者,无论男女老少,都需仔细核对身份,以防奸细逃离大杲。”

我走出官道不过百米,那军士又提高声音厉声道:“特别是沿路乞丐,每个都不要放过。”

我呼吸一窒,苏堂竹还是出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