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眉反问:“莫非她有问题?”在我印象里,徐端己就是被呵护宠爱的少女,又具备一国公主的庄重贤淑。若她有问题,我倒是走眼了。

“其实我们都被她蒙蔽了。”

“啊?”

西日昌丢开笔,捉了我的手道:“不止我们,还有田乙乙,还有很多人,都被那张娇美明丽的面容蒙骗了。她是很动人,也很年轻,身为南越的公主,身份也尊贵无比。可是,西门你想过没有,南越王宠爱丹霞公主,仅仅因为她的美貌吗?”

“你的意思是?”我看着朱笔染红一叠文纸,心想,他果然都知道。画圈,画圈,就是与我闹着玩儿。

“生在帝王家,越受君王宠爱,就越遭人嫉恨,丹霞公主的生母出生贫寒,没有氏族背后支持,凭什么她多来一直被南越王视为掌上明珠?”西日昌低低道,“我也希望不是那样,但花重亲口告诉我,这位美丽动人的公主不是寻常少女。前一阵我特意去查了,田乙乙是徐端己得知自己将嫁入大杲后,请求南越王调给她的。”

我沉吟道:“那么说,流言是从鸾凤宫流传出来的?”既然徐靖未见过我的真容,那么徐端己也一定知道了,而我一直居住昌华宫是事实并非流言。她只消煽风点火,流言就水到渠成了。

西日昌叹道:“田乙乙说徐端己无能,估计徐端己做梦都在取笑她。西秦的翟沅霖锋芒太盛,而南越的徐端己却惯常使软刀子,让人不知不觉就着了道。二相比较,高下立判。”

我无语。西日昌搂我肩道,在我耳畔道:“我动手缺乏趣味,你需要立威,而且用的不是武力。”

我抬头,他眼波柔和。“丹霞公主能利用的,姝黎你也能,还会比她更高明。”

我猛然从他怀抱挣脱,直言道:“我讨厌这些事儿!”

西日昌盯着我道:“今日若非慕西雁提醒,你就会被人溅一身烫水。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吗?这宫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几个会真心待人,能与你说上几句贴心话?你现在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司剑,你早就身居上位,身为上位者,是必须威慑下人,威慑众人的。”

我凝视他,他又转了柔声道:“我知你不喜欢,讨厌暗地里算计来算计去。可是姝黎啊,现在算计周全了,来日就不用费神。再说你不动手,换个人做,你忍心吗?”

我别转脸去,捏起最后一叠文纸,闷声道:“让我先看完。”

西日昌无声而笑,歪身倚我肩上。

“重。”我一手推了推他,推不动。

他换了虚靠,淡淡道:“这是二条线,二件事,很巧妙的集中于你一人身上,但又不是动你,而是动我大杲根本。皇储之争,历来都阴谋四伏,风诡云谲。只是这些人看到了其一,看不到其二。为了各自利益,各怀鬼胎,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期待我大杲未来的储君,强过西日士衡,强不过那就是天意。”

我一怔,那叠纸最后正是我与西日士衡的对话。

“孩子的能力与才干,有一部分来自母亲。只有足够优秀的母亲才能教养出才华横溢的孩子。我的母后很强,所以她的两个儿子都不差。”

我笑出声来。虽然他没有说错,但自个往脸上贴金,总很可笑,不想他跟着委婉道:“我要多谢你,在士衡面前给我脸上贴金。”

我放下文纸,搂住了他。

“今晚三次如何?”

卷十六;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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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有歧义,不过我已经适应他的说话方式,也明白了为何这世上那么多人喜欢绕弯弯。不把话说明白,是乐趣,也是麻烦。听的明白是乐趣,听不明白就会想破脑袋。歧义,还有可能被误解。一误解,说话的人就乐了,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当西日昌在我身上徒劳的努力三次后,他累的喘气,像头被打倒的老虎,摊开四肢仰倒床上。

“不行了,你的气脉还是不开。”

我也被整的浑身酸软,俯卧在他身旁,弱弱的道:“别试了,浪费你气劲。”

他以不纯的天一诀气劲疏通我的气脉,他费劲我也不好受。变为寻常人的我,经脉虽经改造,但气劲惟有丹田的一丝。苏世南说,天一诀变异的同时,在原本通畅的气脉里制造了无数堵塞的障碍,建议尝试外力打通。而苏堂竹的意见刚好相反,他认为堵塞气脉运行的障碍可自然消融,外力无法作用。但二人又一致认同,用缓和的外力疏通,对我身体不会产生负面的影响。

西日昌觉着可以一试,于是便隔三差五的收拾收拾我。被他通脉的滋味,类似浑身上刑法,一根根筋被挑出来,滚一遍烫油。

我出了很多汗,三次也是我能承受的极限。

平息后,西日昌一手抚过我湿漉漉的背,搭在腰上,叹道:“你说你这身子…”

我一动不动趴着。他转过身,用指头捅捅我腰窝,我不得不翻身,埋入一个温湿的怀抱。其实不舒服,湿哒哒的皮肤,散发肉香的汗味,头发一丝丝都黏在身体上。

他的手在我身上温滑抚摩:“这儿不大…腰倒一直那么细,但下面不够大…”

低沉暧昧的声音这时候比所有催眠都管用。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最终为我盖上被子睡觉了。

次日上午,琼树宫正殿。我提了几位侍女前来问话,白妃和二位皇子被我安排在屏风后旁听。

一位侍女问完话后被侍卫带出。隔了一会,下一位侍女姚蕾梅来到殿上。她大约二十三、四岁,面容俏丽,身形窈窕。

她跪下后,我开始发问:“你的名字。”

“奴名姚蕾梅。”

同前几位侍女的问话方式一样,我让她自个说下出身,经历。姚蕾梅道她乃杲西人氏,家贫卖身为奴,被白府买下后,服侍白妃多年,跟白妃入昌王府后进宫,三年前升为宝林。

“知道为何传你问话?”

姚蕾梅答:“希望奴婢能让大人满意。”

我笑了。前几位侍女都惊慌畏惧,半日说不出话来,她却很镇定。坐我侧席的苏堂竹点了二下头,意思是姚蕾梅身具清元期修为。这是我与苏堂竹事先约好的,点一下头就是固气期,二下就是清元,依次类推。

“抬起头来。”我再次掀开面前锦盖,拈起一双碧绿剔透的镯子,问,“这个认识吗?”

姚蕾梅看了一眼,答:“不认识。”

我笑出了声,姚蕾梅立刻意识到她的错误,弥补道:“这是镯子,大人。”

我把玩着昨日西日昌委我赠送白妃的翡翠玉镯,清脆的镯子互碰声响,一声声回荡在殿堂上。声响停了,一片静默。姚蕾梅不再镇定,也不似畏惧,她让我觉着她有些兴奋。她的双手在微颤,肩膀和身子却没反应。

“你身具修为,耳目比寻常人灵敏。你能告诉我,昨儿上午辰时三刻,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姚蕾梅一听我说她身具修为,就抬起了头。听完我的问话后,她答:“我在自己房中休息,听见旁的宫人说大人来了,没看见什么。”

“听见什么人在说我来了?”

姚蕾梅垂下头,仿佛在思索。片刻后,她毅然道:“我知道是谁害的二殿下。”

“哦?”

姚蕾梅开始浑身颤抖,声音也变了:“但我只怕我一开口,小命就没了。大人不要逼我…”

“说!”

“不成啊…”姚蕾梅双手撑地,嘴上一直道,她说了就会被灭口。几滴汗跌落地面,情形十分古怪。清元期的修为,在宫女中也算高手了,甚至不比寻常侍卫差,她畏惧什么?

卷十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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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蕾梅在我的逼问下,咬牙道:“大人,奴婢只怕奴婢开口会连累大人。”

我对她身后一位侍卫打个手势,侍卫才上前一步,她便喊道:“我说!我说…”

姚蕾梅颤声道:“但我只能说给大人一人听。”

我与苏堂竹对望一眼,后者对我微微一笑。我起身,步入堂中。姚蕾梅擦了擦汗,看来确实很紧张。

我走到她身前三尺,只见她慢慢的抬起了头,一双眼中含着晶莹的泪,一张面容充满煞气。紧接着,她整个人爆跳起,向我扑来。

“大人!”几位侍卫惊呼。

二枚银针发出穿空之声,射入姚蕾梅的双腕,让她停了一停,却没有阻挡她的扑势。但这一停已够,我急急后退,早有准备的苏堂竹已赶到,一把抄过我的腰,拉我到他身后。“砰砰”二声闷响,苏堂竹与姚蕾梅对上二掌,击伤于她。

倒地的姚蕾梅当场被侍卫制服。被下了禁止后五花大绑的她嘶叫着:“西秦妖女!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一惊,她如何知我是西秦人?

“你对上妖媚惑主,对下杀人不眨眼,我只恨我学艺不精,无法毙你于掌下!”姚蕾梅红着双眼,那泪始终在眼框里闪烁。即便被侍卫硬按跪地,她也不屈不服的强着脖子。

我命一干侍卫退下,问道:“你为何恨我?”

她呸我一口。除了唾沫落地,她受伤的双腕也淌下鲜血。慕西雁的银针不是绣花针,贯穿了她的手腕。

西日士衡从屏风后走出,上前就踢她一脚,正中她胸口。她吐出一口鲜血。

“就是你!”西日士衡阴狠的道,“就是你踢断了云庄的一条腿!”

我拉住了还想动脚的西日士衡。

“我认得她的动作,昨儿她就是这样扑来的!”西日士衡盯着我道。

这时,姚蕾梅却对西日士衡磕起头来。我愕然的望着她,殿内所有人此刻都一脸惊诧。姚蕾梅磕头的声音很响,苏堂竹止住她时她已磕破了额头。

西日士衡冷酷的道:“现在想求饶不成?迟了!就算你不想杀我们,但你犯的是诛族之罪!”

姚蕾梅却笑了,她对西日士衡道:“奴婢并非对殿下磕头,奴婢是对白娘娘磕头,感谢她多年善待奴婢。”她眼中的泪终于滴落,“娘娘对奴婢那么好,可奴婢却伤了二殿下。奴婢认死。”

西日士衡皱起眉头:“究竟为什么?”

姚蕾梅转眼狠狠的盯着我道:“为了她!我要杀了她!就算杀不了,也要叫她不好过!”

“我们有仇?”我问。

姚蕾梅又笑了起来:“西门卫尉如何还会记得往事!我的殿下,你知道你身边的这个女人是谁吗?”

我拦住了苏堂竹,“让她说!说个痛快!”

西日士衡不解的望望她,又看看我。只听姚蕾梅冷冷道:“她不姓西门,她过去的名字过去的身份有三个,最尊贵的是贞武皇后,依次还有黎贵妃,陛下昌王时代的司剑!”

白妃在屏风后发出一声轻呼。西日士衡的表情古怪,苏堂竹沉声问:“你如何知晓?”

“我如何会知晓?”姚蕾梅大笑,笑着笑着流出了泪,“尊贵的西门大人,你早就忘了,当日你在昌王府何等威风,一把宝剑,斩杀一十九女!”

我默然。

“对你来说,我们这样的婢女不过是低微的贱人,杀几个无所谓。你作为司剑大人的时候,就拥有大杲无上的权力,陛下钦赐你逆龙斩,任你残杀任何人。我听钱后说过,那把逆龙斩杀光了所有的钱氏族人。”

“钱族并非她杀的!”苏堂竹辩解,但他的辩解更令姚蕾梅怨恨,“她杀了多少人,还在乎一个钱族?唐洲城下,她一欠欠下的就是几千条人命!”

西日士衡退后一步。苏堂竹怒了:“她不杀他们,她能活着离开西秦吗?”

姚蕾梅讽笑道:“杀了就是杀了,做了就是做了,有什么好说的?女魔头还在乎多杀几人少杀几人不成?”

我平静的道:“不错,你说的这些都是我杀的,也都是我做的。”

“听见没有?殿下?”姚蕾梅含恨道,“今日我难逃一死,死前能让殿下明白这个女人的歹毒,死而无憾!”

西日士衡无语。白妃从屏风后走出,西日士衡连忙过去她身旁。

“娘娘…对不起!”姚蕾梅泪若雨下。

白妃捂着胸,愁苦的道:“蕾梅,我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年你苦修武艺,原来就是想为你姐姐泰玉报仇!”

我也终于明白,我当年杀的一十九女中有姚蕾梅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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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回想,姚蕾梅的姐姐就是当年修为达到固气期的三位侍女中,身手最强的,她跑的最远。那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是白妃的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痛失亲人,又令别人痛失亲人,我心存报复,别人如何不怀恨在心?我杀了泰玉,泰玉的妹妹就要杀我。如果她真的杀了我,就会有人替我报仇再杀了她,这杀来杀去的,何时是个头?

我打断了白妃与姚蕾梅的对话,沉声道:“姚蕾梅,你想报仇的话,首先得活下来。”

几人均是一怔,姚蕾梅眼中奇光一闪。

“你既知我的身份,那也必然知晓我的身世。我早年能硬撑着活下来,甚至做乞丐、姬人都毫不在乎,那就是为了报仇。你也一样,你还是跟着白妃做一位侍女,等到你武艺大成后再来找我吧!”

苏堂竹最先回过神,他皱着眉头问:“这样合适吗?”

我对白妃道:“我不想追问下去,不少人正等着拿二位殿下遇袭的事儿做文章。这对陛下对娘娘对二位殿下的将来没有益处。好在娘娘你很谨慎,从昨儿到今日,一直没有对外言语什么。所以今日我来琼树宫,为的是调查玉镯失窃一事,如今水落石出,是个误会。”

白妃点头称是。西日士衡望我的目光有了敬意。

“我不会感激你!”姚蕾梅忽然尖利出声。

我平淡的道:“我也不需要你的感激。武者的荣辱、恩仇,只能用武力来说话。”

姚蕾梅凶狠的盯着我。

“你只有二、三年时间,在这二、三年时间里,你若胜不过我身边的隐卫,这一生都不再会有机会。”

“为什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原因。二年或三年,我的修为全复,起码位于准武圣后阶,到那时候,她凭什么胜我?已年过二十的她,终生都没有机会踏入武圣的殿堂。我只想她能活下去,先活下去,这是我的罪,我无法偿还已死之人,只希望活着的人能同我一样,逐渐去体会仇恨的代价。

将姚蕾梅交给白妃处置,我与苏堂竹走出了分外压抑的琼树宫。

“小猪,你不以为此事与白妃有关?”

我摇了摇头。宫廷复杂,往往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一个默默无闻的宫人,引发出一场惊天动地的腥风血雨。这是环境使然,如同我的命运。我置身倾城苑多年无事,但换到西日昌身旁,从来都多灾多难。

姚蕾梅只是个一心为姐报仇的女子,不难推断,她多年来只做二件事,一是修炼武艺,二就是寻机报仇。当宫内流言四起,我又恰去琼树宫,她便以为机会到了。她深知她难用一己之力对付我,所以就想利用白妃及后宫诸人。能利用到哪里,做到哪一步,她不知道。但从她只伤西日云庄的手段来看,她并非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苏堂竹,你以为一位精明果断的奸商,会养育出一位什么样的女儿?”

苏堂竹琢磨了半日,说不上来。我边走边道:“在其父的威压下,女儿多半谨小慎微。或许会学不少父亲的精明,但超越不了的话,就会消磨斗志失了野心。而人多少都有野心,可谨慎之人不压重注。”

“你是说白妃没问题?”

我再次摇头,微笑道:“她对我心存芥蒂,防着呢!”白妃从屏风后走出,在已知我是姝黎的情况下,她的态度一直是沉默。不过沉默也好,至少很真实。

当我回到昌华宫,陈风那边的事也做完了。多嘴的宫人各掌嘴三十,一时间后宫噤若寒蝉。

向西日昌回复后,他没做任何评价,只递来早准备好的委任。从这一刻起,西门侍中成了我新的官职。

从这一刻起,对外,大杲的仁政之名传播四海,军事上三国霸主,西秦边事被全面掌控;对内,朝廷和宫廷清除了西秦、南越二国残留大杲的暗线,聚拢了一批良臣贤士,发展国力民生,而后宫也正式落入二个女子的手中。

柳妃持后宫诸事,我成为三位皇子的业师。

卷十六;13

13

说是三位皇子的业师,但二殿下腿伤未愈,三殿下年不足五岁,先随我往月照宫的只有西日士衡。

我问过西日昌,希望我教皇子们什么,他说:“看着办。”

没有标准比规定标准要求更高,而我在月照宫第一次正式面对西日士衡就碰上了个难题。在西日士衡眼里,我是他父皇的侍卫,一个失了修为的侍卫。除了这个身份,我还是他父皇的宠妃,夺了一份或许属于他母妃的圣宠。

“你能教我什么?”西日士衡坐在月照宫正殿上,一见我就发问。

我安静的凝视他,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屑,怨恨,还有丝敬畏。同他父亲一样,他如此年少就显露出复杂的情感。

“旁人不知你底细,现在我可是一清二楚,西门侍中,你凭什么成为我的业师?”

我沉吟道:“那就从殿下以为的最不可能的武艺开始吧!”

不理会西日士衡的讥笑,我转身而出。他收了笑,带了二位随侍紧跟上我。

在未央阁下,我停下脚步,解下身上裘袍,递给陈风。西日士衡目不转睛的盯着我:“莫非那日你是骗我,你根本没有失了修为?”

“不,殿下,此刻我根本提不上气劲。”

“哼,那你教我…”西日士衡忽然打住,这位聪明的皇子已经想通,有无修为对传授旁人武学毫无影响。

“慕西雁,麻烦你一下!”我站在空旷的平地上,对着空气道。

“是的,大人。”空气中却传来回应,令西日士衡的面色难看。他想必知晓,一个看不见的隐卫意味着什么。

“从三针开始,三,五,十,二十,三十依次递增,到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