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木娜虎着脸,很生气的样子。西日梦得从来没有觉得说话这么累过,他不住重复:“还有…还有…”

越过堆山似的糕点,穿过广幅屏风,西日晓常看着都替二人捏把汗。西日梦得出名的迷糊,现在的钟木娜又不讲道理,这要问到猴年马月去啊?他想给西日梦得提个醒吧,又怕回头钟木娜发飚。他前面劝钟木娜的那些话都白劝了,对付西日梦得这迷糊虫,就得来直的来硬的,要等糊涂虫自己想明白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或许是钟木娜听到了西日晓常的心声,她又转了柔声道:“一会我们上哪儿吃饭去?”

“什么?”西日梦得转不过脑筋。

“约会啊!”

“啊?”

钟木娜指着他鼻子道:“从今日起,你就跟我混吃骗喝了!”

“你是说真的?”西日梦得还没反应过来。

“我们成婚吧?”

这跳跃的也太快了吧?西日梦得身子一颤,双腿发软,眼看要摔到地上。钟木娜居高临下,一把捞起了他。

这就对了!西日晓常暗暗想,不过殿堂里二人那画面可不敢恭维。

若干年以前,当西日昌说要将钟木娜许配给西日晓常,他只觉得天崩地裂,从来不怎么喊叫的西日晓常生平头一次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音:“死了!死了!”

西日昌立时明了他不乐意,很不愿意。过了片刻后明白过来的钟木娜大哭起来,当时西日梦得却傻呼呼的安慰她:“我娶,我娶!”

“你为什么娶我?”小女孩问。

“嗯…因为你能吃,比我还能吃!”

在后来的一段时日里,钟木娜发现所有的同龄孩子里头,只有西日梦得一点都不嫌弃她又笨又胖。在小女孩纯真的眼睛里,失去父母以后,只有西日梦得是对她最好的人。她想引起西日梦得注意,就老偷他的点心。迷糊的西日梦得只有对吃食特别在意,可尽管她老去偷吃,西日梦得也没有讨厌她的表情。

“我知道你为什么老偷我的点心了!”

大口大口吞食的声音。

“因为草原上没这么好吃的!”

喀哧喀哧咀嚼的声音。

“我跟你说啊,能吃的都是好孩子,父皇他老骂小四这个不爱吃那个不肯吃!”

嘴里盘不过来,打嗝的声音。

“不过父皇的御膳房里还有更好吃的!”西日梦得流着口水,眼睛一闪一闪。

小钟木娜停止了口腔的动作。西日梦得老说她欠他很多很多点心,西日梦得很喜欢御膳房的点心…

许多年过去了,钟木娜成为了草原上最美丽的公主,多少男子对她一见钟情,多少男子发誓非卿不娶,可钟木娜对他们既没有兴趣,也不感动。她永远不会忘记,在她最初丑陋的日子里,这世上只有一个家伙毫不嫌弃,还把她看作自己一伙的。

钟木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重回盛京,是个明白人都知晓,多多郡主要嫁人了,可西日梦得不是个明白人。回到宫廷后,钟木娜不知该怎么和西日梦得说,她既怕见他,又担心他早把她给忘了,所以钟木娜总躲着他。最清楚当年往事的西日晓常很快注意到了多多郡主,于是就给她支招。

殿堂里的平静很快被打破,西日梦得挣脱后逃跑,钟木娜死追。桄榔桄榔的声响过后,又是支支吾吾。西日晓常在屏风后叹气并摇头,来直的也要温柔点嘛,幸亏当年他没答应…

谷奇的一天

天才蒙蒙亮,作息规律的谷奇就起床了。他和隔壁那大着肚子的女人不同,他估计她就算没有身孕,也不会是个早起的主。若问他怎么看出来的,那就是谷奇的能耐。作为潜藏大杲的奸细,谷奇能藏那么深,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识人的能力。武力他不行,文才他也不行,除了会弯弓射箭,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会藏。藏好自己,保全自己,这样才可能做些什么。

谷奇以为,这女人最大的不寻常之处,不是武力修为,而是冷漠。对任何事情任何状况都冷,这性子的养成至少说明了一件事,她不需为衣食住行的问题操心。可这又有些矛盾,在谷奇没有回木屋之前,她是独自一人挺着肚子生活。所以谷奇猜测,是她家里出事了。也真难为她了,一个人射猎,一个人养活自己还有肚子里的小家伙。不过这女人不会做事就是不会,射箭的功夫谷奇根本不屑,而做饭的手艺还有居家的能力,那简直就是四字:一塌糊涂。

谷奇给土灶加柴火的时候不禁叹气,他这少了一条胳膊的人动作都比她利落,但他很快专注起来,极其认真的做起早饭。做完之后,天已大亮,女人还没起床。谷奇吊着土灶里的火,又开始神游。照顾一个孕妇,和一个孕妇一起生活,就像做梦一样。很早以前谷奇就肯定,他这一辈子,是不指望有媳妇和小子了。奸细的命运很孤独,认识的人再多都始终要持有戒心。如果有了亲人,寂寞虽然解了,但压力却更重。本来只考虑自己一人生死,有了亲人后就要顾及他们的安危,谈何幸福?

谷奇很感谢上苍,在他残了之后,弥补他一个朦胧的美梦。仿似这女人就是他媳妇,这女人肚子里的就是他的血脉。他照顾着她们娘俩,从无微不至的细节里感受这份不属于他的温暖。

女人终于起床了,洗漱的热水老早给她准备好了,米粥可以起锅了。当女人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坐在桌前时,谷奇却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咕咚咕咚吧唧吧唧的声音冲散了米粥飘出的白色热气。女人很平静的开始吃东西,生活的习惯和举止无不说明她出自高贵的门第。吃完早饭后,女人要洗碗,被谷奇抢了。大冷的天,碰冷水不好!女人怔了怔,接下来一句话把她堵进了屋子。就这几只碗,摔了就坏了!

女人没有出去打猎,她已经有几日不出门了。不过即便她什么都不弄,谷奇要猎物也很容易,只是今天的谷奇不想去找吃食,他想一天蹲着,看看女人是怎么过这一天的。上午的日头融化了寒气,可惜漠北这地界,只要入秋,人就喷雾了。谷奇一口口呼吸着,带了点阳光味的空气,让他心情愉悦。他有点明白老头们为什么喜欢烟袋了,在北方,这样的时日里,蹲着抽口烟是多么惬意?谷奇吐出的也是白雾,没有烟味儿。

懒散了半日,谷奇振作起来,开始做中饭。中饭有荤菜,獐子是前几日冻在地窖里的,地窖里还有白菜。谷奇不像那个女人,搞荤菜只会红烧。他摘白菜叶儿包了獐腿,放了茶叶沫儿一块儿煮,肉熟了之后,既有白菜香还有茶叶味儿。条件恶劣,谷奇也没办法多整几道菜,加了盘酸辣白菜,中饭就上桌了。菜的分量足,米饭也从来管吃,二人的胃口都好。饭碗还是被谷奇抢了洗,洗完后,他就又蹲在木屋前,眯眼晒太阳。

可能没拿话堵女人,女人过了一会也跑出了屋子,一同晒太阳。她的脸涂的灰黑,但那头发丝根根好看着呢,脖颈下一截肌肤也白的水灵。谷奇就是有些惋惜她的手,他回来的晚了些日子,女人原该好看的手,粗了。这也就是这女人才会叫他觉着粗了的手也好看,那个词怎么来说?对了,就是力度。女人的手指有着武者的力度感,很美。看着看着,谷奇迷糊了眼,所以他干脆把眼闭了。这感觉不错。

谷奇的一天2

即便是闭着眼,女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她端坐在长条凳上,慢慢抚摩着肚子。温情不需要神情来表示,更不用言语。谷奇腹议着,这女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几句软话,但她的动作在说。吃饭的温吞劲,关门的凝重声,她是把什么都看在眼底,嘴上却什么都不说的那种人。

午后的日光带着点暖意也带着点暧昧,二个人谁都不曾看对方,却都注意着。就防范心,二人谁都不比谁轻。过了很久,谷奇找话说,他知道他若不先开口,女人是绝对不会动嘴的。

南方不下雪吧?

…很少。

老人们常说冬天头脑最清醒,那是假的。在这漠北,都冻的不行了,也就这光头稍微好些。

哦。你去过南方?

杲中算不?我刚从那儿回。

闲扯了几句,谷奇又不想说话了。说话似乎费劲,他分明想扯扯闲篇,但闲篇都不好扯。一个漫不经心的反问,就叫他失了兴致。这女人天生的厉害?还是与他谷奇一样,不得不提防着,所有人,所有事?

当谷奇挪了三次屁股,女人动了一次凳子,阳光也就吝啬的回去了。

晚上吃顿好的。谷奇说。

哦。

今日心情不错。

谷奇掉头去弄晚餐,他没说的是,就这几日应该是他的生辰,不过他是孤儿,究竟哪天生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女人却很清楚,她就是这一天,这样一个冬日的傍晚出生。她久久的站在木屋前,凝望落日。淡红的光晕染在山廓,寒冷的北风静幽幽的吹。谷奇从侧面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女人美极了,即便她的容貌掩着,即便她的肚子大着,可她身上散发出的魅力穿透了日光。光秃秃的漠北,荒凉的山野,此刻因她而幽美起来。

谷奇摇摇头,又埋身于土灶前。火烧得正旺,他很暖和,吃饱了会更舒服。

所谓晚上吃顿好的,也就比中午多了一个菜。谷奇特意做了盆红烧野雉。酱油在漠北属于奢侈品,但这女人却准备了满满一坛子,可见她好这口。自从谷奇来了后,就很少做红烧的菜式,这回还是头一次。也许就是红烧菜式的缘故,晚餐期间,女人多说了二句话。

红烧的,吃不厌。

那就多吃点。

谢谢。

女人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还是叫谷奇觉出了味儿。她说喜欢吃,却吃的极慢,比平日更慢几分。谷奇自己吃着,味正浓,并没有做坏,甚至烧的很好。看着女人一口口吞咽,谷奇忽然沉默起来,于是饭桌上再没有吧唧吧唧的囫囵声。谷奇知道,女人在想她的男人,这可怜的女人。

晚上谷奇收拾好碗筷回了屋,他的心情随着女人冷漠的晚安声一同冷了下来。这真是个叫人很难喜欢的女人,不知道她的男人是怎么喜欢她的。谷奇躺在冷硬的木床上,一直睡不着,当他侧身时,却见窗外对面屋子散射过来的昏黄灯光,他的心又柔和下来。这女人也也一样睡不安稳,平时这会早熄灯了。谷奇叹了一声,这样的女人很难叫人喜欢,可一旦喜欢上了,却会叫人再也忘不了。

月明星灿,谷奇闭上眼,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样的日子,谷奇希望能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虽然,它总会结束。

宿命

西日昌并不相信命运,更不相信君王就是天命之子,但他却明了,要成功的俘获人心,就要令人相信这是命。是命让人如此这般,也是命叫人去生往死。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归咎总总,命运真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词,软弱者视之为神谕,强者才能凌驾其上,娴熟操控。不仅操控,西日昌还制造了很多人的命运。至于影响和改变,那是必然的。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样的想法在西日昌看来是幼稚的。存着这个想法,本身已被宿命影响。命运是需要积累和塑造的,没有人天生鸿运齐天,没有人轻易获得成就,与其想着自己有没有那个命,还不如先脚踏实地老老实实的获取实力。这就是命,由人生的每一个脚印,每一段旅程串连,基于因果更取决于人本身。

过去了很多年,虽然西日昌一直在运用着,但他早就忘了这个词,直到有一日,他与他亲手制造的命运相遇。

那个少女的一生因他而改变。

这是他制造的无数命运里头最为特殊的存在,因为改变她命运的是他最初用于一统天下的利器,引发武林各界争斗得你死我活的无上武学秘籍,天一诀。说来可笑,好东西人人都抢,却错失了自己本所拥有的。武学是什么?武学的本意仅仅是强身健体让人可以过的更好活得更久。但因为天一诀的缘故,多少人早夭了?

西日昌并不觉得自己残酷,人要战胜自己的命运,就该有被命运毁灭的觉悟。若说无辜及牵累,那就是他人的命了。人命如草菅,生生死死循环不绝。总有死的才有生的。

姝黎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西日昌切实感到他所制造的命运,也影响了他自己。他要把这个命运引向何方,他要将这个命运弥补还是破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想的只是完成这个命运应负的他所给予的使命。但后来他发现这个命运早就打入了他的烙印,无论他如何选择,她同时也成为了他命运的一部分。

她拥有美貌,对异性吸引力极强。她具备才华,能从顺序错乱的天一诀里练就音武。她异常坚忍,从来没有倒于挫败。这难道不正是他自己的长处吗?西日昌不喜欢被这样的因素影响,他一度从她的身体上寻找打破烙印的方式,可他找到的却是另一种重叠。他们是何其相似,不轻易打开心防,不愿意让人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世间之事往往如此,越想简单化越背道而驰。仅仅是简单的情欲关系,却逐渐走向了调教走向了吸引,走到了非卿不可无人替代的地步。她确实美也真实的让西日昌感到了身心愉悦,所以他以他的方式缓慢的打动她熏染她。如果她也是他命运的一部分,那么他希望二者同拍,他想要回收这部分命运,将她融入。

无数个夜晚,当他拥有着她的时候,他能感到血肉相连,融为一体的那种热乎乎被称为温暖的感觉。当他亲吻着她的时候,总能品味到丝丝的幽香,仿佛暌违多年的单纯喜爱。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紧紧抱着她,她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如同那把细水,漂亮且十足力量感,而这时候她若抬眼,刹时剑芒璀璨。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曾叫他那样满足过,这才叫西日昌觉得自己残酷。残忍的人,首先对自己残忍。无论选择多少次,他都不会后悔以天一诀引发西秦惨案,祸殃黎族,导致姝黎一生的沉重,他更不会亲口告诉姝黎有关这所有一切,哪怕失去她。西日昌考虑过,将姝黎亲手扼杀在自己怀里,这样他就能永远不失去她。可那样做的话,他剩下的命运就是残缺的,而他的身体直接拒绝了这个想法。一想到她,他的身体就有热流涌动。因此,西日昌很清醒的知晓,身为男人的他这一生已经找到最喜爱的女人。

缘惜

红衣如火,红衣如血,红衣而今已黯淡,但红衣依旧是红衣,层层叠叠片片寸寸紧贴于皮肤,勾勒出人的形态。

千里西疆苍翠故乡,能死于斯不啻于落叶归根。侯熙元以剑支撑,血水顺着他的虎口流下剑身,没入泥土。

这是西秦的西疆呐,他出生之地。这是西疆的泥土呐,他自出生就离开的泥土。没有一日穿过彝族的衣裳,没有一日说过彝族的俚语,见不到自己的族人,更不知晓那定下的婚约。

侯熙元靠在剑背上,长发被风吹起,凌乱的发丝吹到了剑刃上,发丝断了,他却笑了。

那身穿黎族衣裳的女子冷淡的走了,而她的双脚却不见肮脏。那黎族的女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艳丽的琵琶刺痛他的眼。那叫黎黎的女子被他强扣在怀,奇异的气场瞬间侵入了他的身体。那身着大杲宫廷雍容服饰的贵妃一脚踢开了他,可他却看到了她眼底的悲哀。

黎黎!

春天花都开了,鸟虫们到处啾啾,西疆醒了啊,这地轻微的颤动,好象伸懒腰的孩子。血腥味儿吹散了,吹淡了,没了。伤悲仇怨都随冬天一起去了,留下的是美丽的西疆。你看到了吗?黎黎?

宝剑轻移,长发卷起,侯熙元微睁着的双眸有热流流过。西疆模糊起来,眼前横七竖八的全是残破的尸体。春光被血色代替,那个男人他终究战胜不了。那个男人夺走了他的所有,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黎黎…

土地干涸而后龟裂,无数条枝蔓从开裂处疯狂滋生,纠缠住西疆,捆绑住了黎黎。她苦苦挣扎着,她向他伸出了双手,但他也同样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枝蔓覆盖吞噬。那个男人悬浮于枝蔓所构成的阡陌之上,一展衣袖。刹那,天地黑暗。

侯熙元双手紧握住剑,红衣颤栗。又一阵风拂过,仿佛拂开了他凝滞的气息。她走了,她又走了,她总是离开。她是他的,不是他的,她是他的,从来都不是他的。他又何苦如此为难自己,他又何苦放不下她?

侯熙元松了力,却僵直了身体。并非幻觉,他真的出现在他眼前。华衣鲜丽,气势逼人。

侯熙元又抓紧了剑,奋力睁开眼,听他缓缓道:“为了我的愤怒,你必须活下去。”

侯熙元没听明白。他难道不是来取他性命的吗?杀人如麻,发动战争的不正是他吗?

那人说完即走,那人的背影总算叫侯熙元看出些名堂,那人不愿多说,实际上恨他恨到了极处,又不得不亲自来说上这么一句不能死必须活的话。可那人的心底恐怕不存在着宽容悲悯,能叫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血从侯熙元脸上跌落,他靠剑靠得太近了。他听见自己的心疯狂鼓动的声音,就是那个男人,就是那个男人,黎黎的男人…那男人一点都不知道呐,他其实完全和他一样,放不下呐。他有多么痛苦,他就有多么痛苦…不错,他是要活下去,却不是为了别人,他应该活着,活下来亲眼看到黎黎重新走到西疆这片土地上。

黎黎,你看见了吗?修罗也会止杀,而我,在这里等你。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