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下话后,他举步离开。权宜轻重,他从来只做自个儿认为值得的事,既然如今是他自己送上门的,便别怪他阴险,这祸端早晚要除,否则天子之位岂能坐的安稳。

片刻后,他镇定的倚靠在城墙边,睨着远处在士兵的带领下缓缓走来的凝雪。他曾已决议为她付出一腔爱意,不曾悔,然是她一次次用对别人的爱刨了他的心,让它渐渐寒了。纵然如此就不能怪他再一次的连她都利用上,再一次的颠覆本性。她既然可以为了他为了那孩子,不惜陷自己于这虎口,就别怪他残忍了。

“是不是只要能保住肚里的孩子,你什么都肯做?”待她走近,他不多废话,直接问道。

见其毫不犹豫的点头,他痛苦的闭眼:凝雪啊,凝雪,我给你了你多少次的原谅,为何你仍能如此狠心的伤我,当日的爱真的已消磨怠尽了吗?那我就偏要你为了这永不言悔,不计代价的爱和我一样失了人性:“那好,替我去杀了燕承傲,我可以答应你留着那孩子。如果你们想逃大可以一试,甯儿会在我这儿过的很好,杀入太原后我也会善待喁琰。”

“呵……你真以为你斗的过喁琰吗,从来你都一直输给他,帝位爱情你从来都没赢过。当日热河一战你早已没有反击之力,之后若不是皇后突然离世,让他一蹶不振,你永远不会赢!”她字字清晰的吐着,咬着牙。

这话句句刺骨,可他无法去怪她:“现在不是你逞口舌之快之时,你只要回答我应还是不应?”

“好,我应!给我三天时间!”咬唇闭眼,踌躇了片刻,她仍是接下了这两难之事。

“但你连用甯儿威胁我那么卑鄙的招式都用上了,我又怎知道事成之后你会否反悔?”

“我爱新觉罗.永璇以我皇额娘之名向天起誓,他日我若反悔,皇额娘在天之灵皆不得安宁,我亦永无宁日!”头一遭以额娘起誓,预示着他的决心。

闻言,凝雪不再多语,转身欲随士兵离去。

身后,忽而再次扬起了他的音,不似方才的狠绝,字字带伤:“你可知道我有多想陪你数早生华发,笑疼你掌心越刻越深纹路,执笔为你画一生的眉,而你……却把我的心碾碎了无数次,逼着我如此!”

凝雪听见了,不需回头亦能猜到他眉宇间无奈的韵,僵硬了下背脊,最后她依旧没做停留,选择毅然。灵眸翕合,有泪划下,这回只为他而留,一如当日,他始终瞧不见她藏于人后的泪。

她的命运行至今日着实可悲不是吗?两次踏城门而出,同样的悲悸心情,这些煎熬她受了。只是那个心中念着的男人,真会如她所信般,来救她吗?若赌输了,她该情何以堪。

天下.红颜作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

荒野军营之帐,冷寒沁心,倒成了她近日来常居之处,逍遥之日到底还是空想。原是娇贵的金枝之躯,享尽人间齐福,现在回想若是没有扬州那一夜,许是她也不需经历这千回百转。

甯儿、承傲,哪个不是从小陪她至大,扬州天空下他们曾肆意的把酒言欢,快意的惩奸除恶,嬉笑娇灿年华。仲春之季,梦碎之时,短聚匆匆终要分,“恨”字溶泪散,她却沦落至这二选其一之时。

“我是否错了,是该听了他的话,静忍多些时日有了完全把握才出兵。”见凝雪自从郑州出来后便始终紧锁的眉,他才意识到,他把喁璇想的太简单了。时局至今,他又怎会轻易将凝雪放出,虽不知道他用意如何,但那双愁绪满赋的眼至少让他清楚绝非善事。

“你是为了救我才会一时失了理智,苍穹大地间,除了我家人外还有谁能如燕大哥般,打小至大从来都是把雪儿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怪尽天下人,天下事,我都不舍得怪燕大哥一句,雪儿欠你的打下永世烙印都还不起!”体贴一言,不想他再多自责,何况……:“如今悔也来不及了,你违了圣意天下人都见着了,还回的了头吗?”

承傲噤声,知道她所言确是。用兵之际,他抽调了汉军八旗大量兵力,论军中规矩,他是违了主帅之意,死罪一则;论朝中规矩,他是违了圣诏,同样的死罪一则,岂还有回头之路。然这一切他都无所谓,从来他都无所谓自己的命,只要真能将雪儿救出水火便好,只是事实似乎全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是一步之错,反倒真让沐阑言中了。

“承傲,一将功臣万骨枯,若我为了救那些个自己想救的人,自私的亲手杀了天下间最爱我的男人,而他原是志在天下,征战沙场,最后我却不能让他如愿的马革裹尸,你觉得他会怨吗?”犹豫许久她还是问出这一句,虽回答早已了然于心,但更希望他会怨,这般反倒让她觉得舒心。

“不会,至少在他临死闭眼之际,你终于知道他是全天下最爱你的那个人!”既然爱你如此之深,把命给了你,我又何曾为怨!这一语他只是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而言。

“你把雪儿想的太美好,冬日之白雪不是片片都纯净如泉水,不幸落入黄河中后,它也一样会融入污浊,而我的自私你只是从来都不曾领教罢了。”

“王爷,她真会如约杀了燕承傲吗?若一切不过只是个阴谋,她最后还是回到了皇上身边,那您当日为了她放弃的大好时机不是白费了,这一步太险。”

“你觉得如她这样的人会弃自己的朋友于不顾吗?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和甯儿言归于好,度了那么多日,如今甯儿在我手,何况我又派了人暗中盯着,她有使诈的余地吗?”

“王爷英明!”

甯儿鬼祟的躲于门边,清楚的将屋里每一句话收入耳中,原来凝雪的突然失踪是去杀承傲了,难怪那一战承傲会不战而退。她还以为是他一时心软放了雪儿,是她天真了。他的狠绝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没料到的是,自己又一次的被他当做一枚棋子,甚至用来威胁她最好的朋友杀了当日扬州城内与她一起长大的承傲。争宠夺爱,她已没了那心,纷争之事甚至也渐渐淡漠了,这些时日与雪儿的朝夕相处,才惊觉这般的平静有多可贵,何苦要争。

然他为何又要步步相逼,要的不过是帝位而已,关承傲何事。为何偏偏要至那么多无辜的人于死地,若这一切已没了转圜的余地,只要雪儿幸福,承傲又怎会在干涉。

她转身,轻声回了屋,清楚不能惊动了喁璇。关上门后,安静的坐下,带着笑回想着往日种种,仅属于他们三人在扬州湛蓝苍穹下的回忆,件件都是美好的,嬉笑打闹的身影遍及扬州街头巷尾,那是他们的天下,若一直一直都待在那寸不不离,也许雪儿会嫁给承傲,那拉将军亦会替她寻到个好人家,今日的他们许是已儿女成群,清心平淡的幸福。

当日若不是年幼的承傲误打误撞的自强匪手中救下她,带她进那拉将军府,让她结识雪儿,倍感何为“家”的感觉,又何来现下的舒甯儿。她的命是承傲救下的,她能活至现在是雪儿一次次的手下留情,一次次为了昔日之情而宽容。她呢?为他们三人之间这本该莫逆的友情做过什么,细细想来好似从来都没有。

现在有这机会了不是吗?喁璇既然想用她来威胁雪儿做这不义之人,那如若她死了,他还能利用谁呢。呵……现在才知啊,死又有何惧,这一生以她这平民汉女身份,该享的富贵皆享过了,不该享的也亦享到了。曾经承蒙君爱,她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虽一年难见着他几回,但到底还是一直一直占了他的心良久;而后这份情虽变了,他却给了她多少女子羡慕的贵人身份,此生足矣。

她奋力的撕碎塌罩,连接而上长如白绫,不做犹豫的甩上梁,搬来凳子,跨上,伸首入绳内后,咬牙踢凳,静静的闭上眼,只本能的挣扎了数下,嘴角妄想努力的挤出一笑,却还是无力,心里终于彻底释怀:雪儿,甯儿把欠你的,欠承傲的都还上了,若真有来世,我希望我们能一笑泯恩仇,继续做好姐妹,这次我们要做亲的,誓死不离!

议事厅内,浑然不觉的喁璇仍与副将商着战略,是时候举兵一斗了。今日便是他和凝雪约好的三日之期,待事一完,探子回报后,他便立刻派人皆其回来,牢牢的永远拥在身边,亦能放心的与喁琰一斗。

“他既然至今仍喜欢以仁义称世,执意为方便百姓大开太原城门,那我们就派兵暗中浅入,到时候里应外和杀个措手不及……”副将细细的解释着计划,一世的肃凝,却突然被门外仓皇的通报声打断。

“王爷,打起来了,皇上带兵杀来了,连话都没说,便直接命人杀上了城门!”

闻言,喁璇紧眯鹰眼,他没料到喁琰暗兵不动多日,居然会在这几日出兵,他布局将探子全都盯上了辽州承傲那,原以为承傲才是喁琰整个计谋的关键,却没料到他们是兵分两路,看向一旁方才还滔滔不绝的副将,:“呵……好一个措手不及,你是在说喁琰吗?废物!”

“王爷,属下……”纵有不甘,他却仍不敢言,近日来的王爷似又回到前段时日的可怕,然疏忽的明明是他,怎就出事了所有错全怪至他这听命行事的人身上。

“闭嘴,有空在这解释还不给赶快披甲上阵,是要等敌人杀到你身旁了,才醒吗?”言完他率先起身离开,顺道朝门外侯着命的士兵吩咐着:“传令下去,派五人给我看守着甯儿,其余兵力全都去应战!”

“是!”

甯儿是他手上唯一还能牵制凝雪的棋,若牵制住了她,自是还能抵挡一下这仓皇应战的紊乱。

“谨记着在你们断水绝粮就要亡命差点失了江山之时,是谁一人替你们挡回了千军万马,一个女子尚能如此,你们这些个堂堂七尺男儿能输吗!”傲坐于马上,左右有旭郡王、恭亲王相陪喁琰厉声吼道,难以言喻的霸气,句句刻心的话阵了士兵们的气势。

“杀!”

这一战他们只能赢不能再输,仗终究是劳民伤财之事,拖不了多久。若再拖下去,江山纵不被喁璇所夺,也会被外姓人所抢。

这一次他舍弃了所有故弄玄虚的谋略,只是硬战,拼的不是兵力,而是士心。当日太原一役,仪亲王为红颜撤兵离开,军心难免不涣散,这便是他唯一能利用的胜算。血战而出,他必要手刃这谋反之臣,不再顾念兄弟之情,是他夺了他的妻儿,是他唤醒卧龙逼他刀戈相向。

郑州城外战火熏天,尸横遍野,两军实力相当片刻似是分不出胜负,然敌方越来越散的兵力,甚至有几方阵营突然倒戈相向,更让将士们震了士气,直冲城门内。

而此时的辽州城内,亦是哀声宣天,与承傲一起暂住府内的将领们,皆默契的跪拜在其门外,男儿泪虽是忍住却仍忍不住心中的悲。堂堂的将军,从来都是与他们兄弟相称,平日里更是对他们善待有加,如今对着这灵柩怎能让他们不恨。

明知仇人近在眼前,却都不敢举刀相向。燕将军临终前特命他们日后要如拥崇他一般的对待凝妃娘娘,汉军八旗所有追随他而出的弟兄们,从此后便都要听从她的话,保她安全。虽不明其意,但他们能只有遵命之份。

“凝妃娘娘,事已办完,该是随属下们回郑州了!”一旁喁璇派来的士兵怕她有异心,害他受了牵连,赶紧上前提醒。虽说辽州到底还是仪亲王的地方,但世事难料,何况这女子的能耐,他们算是见识够了,拖久了,怕是夜长梦多。

“皇法皆不外乎人情,我已经泯灭天良称了你们王爷的心,难道让我伴燕将军最后一程都不行吗,我只想看他入土,如此而已。”哽咽的音,轻声吐出,言里却有着不容拒绝之意,满是泪痕的脸更是美的让人心怜,美人泪,原是如此惊为天人。

看傻了片刻,士兵才回过神,方想拒绝看一旁将领们个个凶狠的眼神,好汉谁会吃了眼前亏,他还是不再多加阻拦,只是亦步亦趋的跟上。也好,既然没来得及看他们盖棺,能亲眼见着这灵柩入土也算是真正目睹凝妃完了事,回去后,他也能交代。

凝雪端着面无表情的脸,仲春的风有着不该有的寒,吹过她的脸,泪已渐渐干涸,没再流下更多,她的心痛从前便一直只有承傲一人能见着,如今他不在了,她又何必再痛。恍神的跟着大部队前行至辽州城外,是一片干净的吉土,呵……她该感谢喁璇还算替承傲选了块不错的地方,埋下这英雄冢吗?

看着灵柩入土,将士们一一拜别,她始终不肯离去,待四下静的不再有人打扰,只有那两个士兵远远看着,她才在他坟前坐下身,呆呆的靠向那墓碑,应其要求碑上除了“燕承傲之墓”外没有多余的字,一如他生前的简约。四下里皆是一片黄土,别无他物,亦一如他生前的孤傲。

“燕大哥,天凉了,怕你一个人会冷,让雪儿再陪你一些时辰吧!”轻言,一路隐忍着的泪终于倾泄而出。

“这里很安静,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世间的纷争你也不用再理会了,终于……可以去过你想过人生了,雪儿一定会幸福不会再让你担心,也永远永远只是燕大哥一人的‘小娘子’。记得小时候额娘常笑说,我们两前世一定是对真兄妹感情才会如此好,我知道你从来不想把我当妹妹看,今生是我亲手杀了你,为了你能功成身退,为了我肚里的孩子,是我自私一直负了你,肆意的只知道享受你的好、你专一的爱,从来都没有付出。如果真有今生来世之说,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会给你永生永世的爱,你要记着要是人群里寻到了我,别忘了还要带着那一张永远不变的笑脸,低喃着‘小娘子’,这样我才认得你。”喃喃低语着,她不知承傲是否还能听见,但她始终相信灵犀一说,今日许要的诺言也永远不会负,她欠他的又岂是这生生世世的爱所有抵。

天色越来越晚,她却始终不肯起身离开,士兵们也皆只是远远观望着,催促了数次没有回应后,也终于不再上前。这般的光景,看的谁能不动容,就算是铮铮男儿亦有血有情,燕将军的恩惠,他们这些小士兵们多少都受过些,如今便这么亡了,安静凄凉,连厚葬都没有,却是比这夜色更凉啊……

郑州城外,血战至夜,仪亲王终知情势难以扭转,接获甯儿死讯后便已无心再战,连他手下的好些个将领都已倒戈相向,他还拿什么去拼,夜色渐降,他终于挥手示弃城而逃。

“我去追!”见着其仓皇身应,旭砾难掩兴奋的道,这一战终于完了,天下纷争也跟着完了,怎能不高兴。

“我去!”拦下了旭砾,喁琰仅带一人策马追至,这是他们之间的纷争,终是该由他们亲手终结,怎能假手于他人!

一路狂奔,这些年来的恩怨皆在脑中盘绕,直至追至远离郑州城外的群山,喁璇才知无路可退,亦不屑再做这逃兵,调转过马首,与君相对。

“是时候结束一切了,出手吧,若今日我败了,江山拱手相让!”举起长缨相对,不想靠兵力而赢,这一战最后仍是该属于他们两之间的单打独斗。

“哈哈……你知不知道,仁义不是对人人都能用的,自以为宽容公平的待我,这机会是你给我的,就别后悔……”话因方落,他便直接举缨刺向喁琰没容他有机会反映。

几番打斗后,喁璇最终还败下了阵,卧于地上,看着眼前近在咫尺只需再近一步便能要了他命的缨,既成手下败将,他认了:“若想杀便杀,我不需你的假仁假义。”

“凝雪在哪?”不急着刺入这一枪,他有着更关心的事。

“好一出郎有情、妾有意啊,她没事还好好的活着,死的只是甯儿,那个被你误一生的女子,到头来你却连问都不问;有事的……恐怕只是凝雪肚里的孩子,她现在在辽州,若无意外的话,该是已经被我逼着杀死了承傲……哈哈,怎么听闻自己心爱的女人杀了自己爱将感觉如何啊……哈哈……”猖狂的笑声,那是他至死时唯一的报复,他要让他心里头永远不好受。

闻言,喁琰血红了眼,本有的一念之仁霎时瓦解,不再多做犹豫狠狠一枪准确无误的直刺其心,连让他挣扎的机会都吝啬再给。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今日这般摸样,逼凝雪杀死承傲,何等的残忍之举,若凝雪真做了让她往后怎么在这阴影下苟活,他又何尝不是轻率一言毁了雪儿的一生啊……

感受着自个儿嘴角缓缓渗出的血,喁璇嘴角突然出人意料的勾起一笑,清澈的笑干净的一如从前,这血居然还是温热的,他原以为自个儿的血早已冷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右手,努力想伸向衣兜内,眼瞧着只剩毫厘,终于还是没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吐完此生最后一口气,亦终了结了这一切纷争。

“找人运回紫禁城,以亲王之礼厚葬了……还有回郑州,找到燕贵人的尸体,一并运回去,以贵妃之礼葬了。”闭上眼,颊边终无声滑下龙泪,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蹲下身,探下喁璇的衣兜,摸出锦盒。

端详着,究竟是什么是他临死时都想要握住的。犹豫了片刻,霍然打开,随后便怔愣了。静躺于锦盒内,一串水晶,于月色下尽显璀璨光华:“既然如此深爱,当日又何必呢!”

天下.舍我其谁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呼啸马声,止缰绳于辽州城外,看着眼前靠碑默坐的女子,颙琰才知一切确是事实,跃马而下,看向远处的士兵,两人见着了皇上,似已隐隐知道仪亲王恐已大势已去,仓皇离去。没有多理会,他快步奔至坟前,看着碑上偌大的字,清晰的告诉他,因他的一时纵容,竟失了这一生的唯一的朋友。

“承傲呢?”他仍旧不敢相信的问着,几日前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与他据礼力争的人啊,怎就会如此亡了呢,纷乱已平,他本该活着辅他一起治天下的啊。

“死了。”清冷的音,昭示着心痛。

“尸体呢?”

“埋了。”

呆滞了须臾,他突然冲上前去,不顾身份的刨土,冲动至极。他不信,就算死了又怎能埋在这地方,设个如此清冷的墓。他要带他回紫禁城,替他修庙建祠,赐他一生荣耀。

“你做什么,想让他入土都难安吗?”终于回了些许神的凝雪,震怒的开口,她不容许任何人再来扰了燕大哥的清梦,纵然是他也不许。

“朕要带他回紫禁城,朕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这如此凄凉,帮朕忙,帮朕一起挖啊……刚才那两个士兵呢,帮朕去叫他们回来,一起挖啊!”

“燕大哥要的不是功与名,那些东西简直就会玷污了他,如此这般于他而言已经够了,活着的他都不在乎那些了,死了还会在乎吗?他要的只是清净,求你将这方净土留给他,别再扰了他了。”终于止住的泪再一次倾泄而出,言中之音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不再如方才般的沉闷。

停下了动作,良久后,他突然抛下身份,与凝雪并肩而坐,紧紧的搂她入怀。死者已矣,可悲的其实皆是那些个活着的人,此时的凝雪心有多痛,他似能感觉到。没有安慰,言再多都是多余,他只是拥着她,伴她坐着。

直至月落日升,天色方亮,旭砾终于带着人马于这一片荒芜中,寻着了他们,寻着了这座孤坟。他才带着累跨了的凝雪上马离去,一步一回头的离去。

回到太原后,凝雪才方知,等着她的噩耗远远没完,横亘于眼前的一具具尸体,连泪都已流不出了,或是已经麻木。多少人为了成就她的幸福而亡,她呢,真该幸福吗,还是该追随而去?摸向肚中的胎儿,她不能啊,她要看着这孩子健康的成长,要替皇后给予二阿哥双倍的爱。

“凝雪,别伤心了,他们的亡不是为了要让你内疚的,你要幸福,替皇后替甯儿替承傲一起幸福,过完他们未能来得及走过人生,替他们看未能看到的嘉庆盛世。”沐阑柔声劝着,所有人都跟随皇上去打点回京的一切了,满屋只剩她们两人,终于觉得出奇的静。

“放心吧,我会的,风雨都熬过来了,凝雪怎会是轻易说放弃的人。”纵然她想,也要如沐阑所说那般,坚毅的活着,让他们的死皆变的值得。

“那便好,我也能放心的离开了。”看她能如往常般坚强,她的愿也了了。

“你要走?”

“恩。”紧握住凝雪的手,想隽刻住那熟悉的体温,她换上强笑继续言道:“你也知道紫禁城压根就不适合我,我和你不同,你有了孩子有了皇上,那儿对你来说已是个家。皇上已经答应让我趁乱离开,你啊,一定要幸福,也只要记得祝福沐阑幸福就够了。”

“你会幸福的,凝雪也会永远记得你,有空的话来京城玩玩,这样我也有机会出宫偷溜一圈。”凝雪轻笑言道,不强留。她比谁都更清楚沐阑为何选择离开,怀城在给她的信中已言的再清楚不过,初有的震惊已过,知道自己还不起她什么,不如让她自己慢慢释怀,也许……人生何处不相逢,有一日她会悟了一切,会重遇了怀城,他们之间或许会有另一段传说,她还年轻,实不该再回紫禁城耽误一生。

两人默契的相视一笑,更多感情尽在不言中,她会回来,有朝一日待她终于放下了一切,她一定会携着爱人重游故土,重寻故人,重温故事。

御驾亲征,凯旋而归,热河、太原两役更让百姓诚心的爱戴着嘉庆以及人人心目中的女中豪杰凝妃娘娘,“以一人之身挡敌军千军万马”早已成了街头巷尾的美谈。紫禁城里也已无人再敢提太上皇遗命一说,她受的是夹道欢迎,正如自己曾许诺那般,终于还是风风光光的回了紫禁城,只是这喜悦却除了皇上便已再也没人陪她分享。

季春五日,嘉庆皇帝赐已故皇后溢号为“孝淑”,葬于太平岭,为表敬重与思念更在此地修建了自己的寝陵,名曰“昌陵”。几日后,应群臣联名相奏,叶赫那拉.凝雪性尤俭约、凡所服御、取给而己特册封为皇后,掌管凤印,辅佐皇上整顿六宫,食正一品俸禄。

“以前待在这宫里头种有言不清的怨,现在回来,一切终于完了,才发现,原来这样的安逸也是一种幸福。”靠在龙肩上,凝雪嘴角肆意的扬着笑,感叹的言着。

“你真的觉得幸福吗,那就好,朕总要让承傲安心,不给你幸福,怕他晚上还会来找朕算这一笔帐呢。”紧紧的搂着她,只要她真的能放下一切,深觉幸福,让他付出再多又如何。

“呵……原来皇上怕这事啊,那您以后可别尽想着能欺负我了,说不定燕大哥一怒之下真的会来找您哦。”偶露的俏皮昭示着她现在是真的幸福,才能如此的娇笑在君怀。

宠溺的轻点了下她的鼻尖,这张脸怕是他永生都瞧不够了:“朕宠还来不及,怎舍得欺负你,何况承傲虽不在了,还有旭砾,我可不想再有人一怒为红颜!”他的皇后身边怕是永远都少不了那些个护花使者。

“皇上,你说恭亲王和甜湘他们会隐居在哪,如此娇贵的两个人真能适应平民百姓的生活吗?”

“也许哪都没去就安静待在京城,又也许哪都去了,走遍了天下,说不定他们两走着走着便能遇见了沐阑和怀城呢。”

是吧,他们都相信所有人都会幸福,沐阑会遇见怀城尝试着接受;甜湘和恭亲王也会快意逍遥于人间,所有人都能如他们这般的幸福。只是幸福究竟是何定义……也许在这紫禁城里真要永远寻到怕是难啊。

六年后

叠叠假山围绕的御花园内,飘荡着秀女们事事都觉新鲜的笑语声,到底还是不懂宫中的规矩,迂回长廊中或笑或闹,好不热闹。

凝雪瞧了许久后终于收回眼神,靠在亭边端坐着,脸上依旧还是那抹淡若清风的笑,想着自己此刻的心情许是和当日的皇后初见她们时一样。浓浓的羡慕,好想一切在从头来一遍,和沐阑天天笑闹,偷偷的睨着仪亲王心动,想着想着难掩的愁容。

“皇后娘娘,是嫌她们太吵了吗,奴婢这就是教训下她们。”一旁的宫女瞧着皇后的脸色不对,赶紧恭维的言道。

“不用了,年轻都是这样,让她们闹吧,多闹点以后能供着回忆。傲儿呢,又跑去哪儿玩了?”对于宫女的谄媚,从前的她甚是厌恶,从来只习惯了梦铃那种坦荡的乖巧伶俐,日子久了便也明了,这也不过是她们的生存之道,宫里头从来只是这样,一直都没有变过,依旧是处处有着尔虞我诈。

“回皇后娘娘,皇上召阿哥们觐见呢。要找人去养心殿外侯着吗?”

“不用了。”皇上日理万机,也难得有机会和那些孩子们聊聊:“你瞧那些个丫头背后有几个往后是会有故事的?”

“娘娘,看您要看的是哪些个故事,若要如从前您那般,怕是还真没能几人呢。”刚从膳房端来糕点的梦铃赶紧接口道,就娘娘抛出的这问题,让这些个新来的宫女怎么回啊,若回个不好,让有心人听去了还不是惹来了祸端。

“瞧你那嘴活生生的甜呢,有空教教那几个宫女,往日被别的宫挑去了,也能保保命。如本宫那般的故事,还是盼那些个丫头永远别有,倒也快乐。”早春的天还有些微微的寒,她边说着边搓着暖炉取着暖。

“娘娘能凤舞九天,这般的故事难道还不好吗?”一旁的宫女摸透了皇后的个性,倒也大胆的问了。

“呵呵……还记得本宫当日曾和澜贵人说,即便做了皇后,也未必能凤舞九天。原来啊,聪明女人要的并非是凤舞九天,只要让自己爱着的人难以割舍,永远疼着便好。”说着,她勾起唇,淡淡的哀。

梦铃忍了许久,在见着她浮上眉的愁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皇后今个儿是怎么了,尽念起些故人,也许阑贵人现在幸福的很呢。”

故人!只此一词,亦让她念起更多,仅留下一生骂名一串水晶的仪亲王,那个到死都想尽办法让她记至一生的男人,征战天下怀中却始终揣着那串水晶,这般的爱若早言些时日他们这些人的故事会否有些不同呢,终还是难忘皇上给她那锦盒时心坎儿的悸动;宽容大度了一生的皇后,最后却只带走了“孝淑”的名;还有伴了她半生有恩有怨最后皆一笑泯灭的甯儿,害过她甚至差点夺了她的命,最后却用自己的命还尽一切;那个错爱过自个儿误了幸福的沐阑,也许正如梦铃所言现在正幸福着呢。

还有……承傲,当日权益之计下为逼他能真正放下她,远离宫中世俗之争,她亲手“杀”了他。他现在还好吗,终于可以毫无牵绊的遨游天下,真的能如当日他自己所言,替她找到个比她更完美的大嫂吗,也许正找到了吧。

“怎么了,谁惹朕这皇后不开心了?”孩子的笑闹声传来,紧随着颙琰也跟随而至,嘻笑着入座,岁月打磨后的他,越发英气了。

闻声,凝雪酝笑转头,华美雍容,依旧足够黯淡下一切光华,“没呢,只是想起了些故人,一个曾说想一辈子替臣妾画眉的故人。”

是他吗?爱新觉罗.永璇……大清史书上的一代忠臣仪亲王。

收起介意,颙琰探手,紧紧包握住身旁那双白皙纤细的双手,转头,很是认真的道:“朕手拙,不会画眉,但愿永生赏你脂粉未施之百态。”

……生世感动,她知道,自己此生无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