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宗昏昏沉沉间,见刘后跪下,吓了一跳,忙扶起她来:“皇后,你何出此言?”

刘后抬头道:“刚才李迪的话,臣妾都听见了!”

真宗不在意地笑道:“李迪不过是个外人而已,哪里管得了你我夫妻之间的事,起来吧!”说着,拉起刘后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刘后看着真宗脸色淡然,轻叹一声:“三郎,寇准之事,你可是怪我自作主张?”

真宗淡淡地道:“朝政是朕交到你手中的,就算你有什么处置,也是份内之事。”他轻轻叹了一声:“可是,总也得知会朕一声吧。今日朝堂上,朕不知情,就差点出了乱子。寇准的事朕已经有旨恩遇,为何要流放道州?李迪得了这个缝隙,还不闹得不可收拾。朕只得代你受过,自己认下这个病中昏愦之名,免得事情闹大。”

刘后眼圈一红,想了想,忍下气,才慢慢道:“当日周怀政的案子,的确是牵连甚多,那时候官家你病情反复,我怎敢叫您更加生气。所以事情都是外头宰相们依律裁处的,我并不敢擅专。官家病中,我一切事情只敢息事宁人。这事情的处理上,我也只有尽量大事化小,以求平安度过这个难关。”然后把整件事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道:“从来内宦与外臣勾结,都是大祸。汉朝末年的十常侍之乱,唐朝末年的甘露事变,皆是如此。没有内宦控制君王,外臣难以发号施令;没有外臣支持,内宦难以成气候。若是内外勾结,就会囚禁谋杀君王,扶持幼主以做为傀儡,如竖刁困死齐恒公,梁冀毒杀汉质帝,这都是古来就有的事。周怀政虽死,寇准再留在京中,只怕更招事端,因此只能将他远远地贬出京城,叫人无法再兴风作浪!”

真宗凝视她许久,忽然淡淡一笑:“小娥,朕知道你还是对寇准耿耿于怀。虽然你聪明才智,都远胜须眉。但是你毕竟是个女子,执掌国政,需要对大局的掌控能力,需要驾驭臣下,需要对紧急事件的应变能力。天下兴亡系于一身,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这其中种种压力和辛苦,非言语能表。澶渊之盟时,连朕都难承受这样的压力,更何况你。朕病了这么多日子,你也累了这么多日子。朕开始并不敢放心交给你,因为朕不知道,你能不能应付得了这样的压力,有没有这样的应变能力!”

刘后伏在真宗的膝上,轻轻地道:“我也害怕的,可是女人虽弱,若要卫护她的夫与子,她能比任何人都勇敢。多年来纵有风雨,也全是三郎挡在我的前面,如今三郎病了,那就由我来承担起这一切,卫护着三郎,卫护着我们的孩子,卫护着三郎的天下,如同这么多年来,三郎卫护着我们一样。”

真宗轻抚着刘后的长发,那一头青丝曾经乌黑亮丽,如今也隐约可见一丝银光闪过,他轻轻地挑出一根白发来拨去了:“周怀政的事,你处理得很好,朕可以放心了。小娥,朕这一病,你都有白头发了。以后的事,怕还是要你更辛苦!”

刘后取过真宗手中的白发,轻叹道:“我老了,白头发怕是越拨越多了。我不怕辛苦,我怕的是自己判断失误,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真宗道:“朕原本是想让寇准辅政的,他虽然桀骜不驯,可是他没有存心经营,处事不谨慎,错处太多,看似替他说话的人多,却没有结党,形不成气候,任何时候想动他都不难。丁谓虽然用起来很顺手,而且也很能干,会让你很轻松。可是他太精明,不留错处,想动他就难了。你若不能操纵他,他就敢操纵你。朕原把李迪寇准留着来牵制他,现在看来,李迪还是太浅,不是他的对手。曹利用鲁宗道脾气都烈,李迪若是留不住,你可用这两个人…”

刘后点了点头,道:“我都记下了。”

真宗点了点头道:“过段时间,等风声平静了,还是把寇准叫回来。这人有才,却没有多少私心,端的看你怎么用了。”

这一日,真宗的精神显然比往日好些,直到华灯初上,帝后二人,仍沉浸在一教一学的过程中。

第七十七章

过了年后,宫外忽然来报,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刘美病重垂危。刘美本就已经积劳成伤,告病多月,却逢周怀政兵变,只得再度披挂上阵,虽然平定了周怀政之乱,却元气大伤,就此一病不起。

此时真宗也是重病,等刘后知道消息竟如此严重时,大吃一惊,见这几日真宗病情稳定已经能够上朝理事,便向真宗告了假省亲探病。

凤辇行至刘府,刘美之妻钱氏已经在门前相迎。刘后下辇,也来不及寒喧径直而入,边走边问:“怎么样了?”

钱氏泪流满面,只是摇头,刘后心中一惊:“如何到了这种地步?为何不早早派人告知于我?”

钱氏拭泪道:“老爷说,官家有病,娘娘心系天下,不可轻易惊扰娘娘,以免娘娘多操心。”

刘后顿足叹道:“他还是这副脾气!你们不该只听他的。”

刘府府第不甚宽广,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刘美房前,刘后走进去,但见刘美挣扎着要起来行礼,急忙叫人按住了,这边走到床前亲手扶住刘美。但见刘美病骨支离,不觉垂泪道:“大哥病至如何,我竟是今日才来看望。”

刘美看了看刘后身边,急地道:“娘娘何必出来呢,如今官家病中,宫中朝中有多少事,为了臣而轻出,实在是无谓如此。”

刘后心中一酸:“阿哥,到这个时候,你还管其他事做什么?你我是至亲的兄妹,今日且把外务抛开,咱们就如普通的兄妹一般,叙叙家常吧!”

刘美长叹一声:“娘娘,臣没有用,帮不上你,还一直拖累了你!”

刘后忍泪道:“阿哥,你说哪里话来,若没有你,怎么会有我今日!”

刘美苦笑一声道:“娘娘,刘美这些年来,托娘娘之庇佑做到使相的位置,可是文不能朝堂之上,不能帮您解决辅佐朝政,害得娘娘多受制掣;武不能安邦定国,征战沙场,收复国土。如今官家病重,朝中那些臣子们虎视眈眈的,正是应该为娘娘分忧之时,谁知道我这个时候却不能为娘娘出力。这一病,还替娘娘添忧。”

刘后拭泪道:“阿哥,你本来就应该在家养病,若非为了帮我平定周怀政之乱,又再度操劳,何以一病至此。”

刘美方欲开口:“娘娘…”话未出口,便被刘后阻止了:“阿哥,你真的不能再叫一次我的小名了吗?”

刘美怔住了,过了良久才长叹一声:“小娥——”

这样的称呼,已经很多年没有从刘美口中喊出了,听着他这一声“小娥”,刘后一阵恍惚,仿佛这四十年时光未曾经过,又回到了两人的少年时代一般。

刘后长长地叹息一声:“好久,没有听到阿哥这般叫我了!”

刘美苦笑道:“是的,真是好久了。还记得我们在蜀中之时,你才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眨眼,却原来四十年已经过去了!”

刘后含泪笑道:“是啊,四十年了,却仿佛犹在昨日一般!”

刘美凝视着刘后:“那时候,我说要带你进京过好日子。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倘若我能晓得,会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倘若他们没有进京,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也许,他们会在蜀中留下;也许,他们不会成为兄妹;也许,他和她之间会有另一种关系的可能。

刘美摇了摇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真是老了病了,竟然冒出了许多平时隐在心里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些奇怪思绪。她的生命中,注定是广阔无穷的天地,与他偶有交集,却早已经越行越远了。其实从那年进京时,她开始从被保护者一变为掌控者,在这一片陌生的天地里涣发出超越于他的智慧和能力时,他就应该想到会失去她了。这个念头,在那片土墙后走出两个少年公子时,就已经让他确定了。从此,他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底,默默地远望着她,守护着她。然而,却仍是无能为力地一次次看着她受苦,受屈;看着她一步步蜕变,重生。有比他更有能力的人在保护着她,而她,也依然如与他相处的方式一样,先是被保护者,然后,一步步强大为掌控者。

“只是,我不放心你啊,小娥!”只是,在他的心中,守护她,已经成了永远的责任所在,而如今,自己却要在她一生最关键的时刻,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无能为力了,要弃她而去了。

刘后握住了刘美的手:“阿哥,你放心,我没事儿,任何难关我都能够度过的。你要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等你病好了,咱们兄妹两个,还有好多的事儿要做呢!”

刘美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怎么样,我自己知道!”

刘后心中一痛,转过头去拭了泪,转回来笑道:“阿哥,你有什么事要交待我的吗?”

刘美心中早知道自己时日不长,沉吟片刻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盼娘娘诸事顺遂,我于九泉之下也放心了,也好见刘婆婆了。”他眼神缓缓扫了一下室中,向钱氏招了招手,钱氏走了过来,他看着钱氏道:“夫人,你是个金枝玉叶,我是个银匠出身,这辈子实在是叫你受屈了。”

钱氏潸然泪下:“老爷,你我夫妻俱是一体,你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吗?”

刘美放开刘后的手,握住了钱氏的手,看着刘后道:“我这一辈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算享受了人间之福,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刘美出身贫寒,我家联姻,也不需要高门权贵之家。一对儿女,都已经定了亲事,都是咱们蜀中的老乡亲。女儿的亲事,定的是茶商马家,儿子的亲事,定的是王蒙正之女,都是普通百姓,中等人家,也没有什么不放心了。只是惟玉跟了我一生,尽是操劳家事,如今幼子从广还在襁褓之中,还望娘娘多照顾她们母子。”

刘后握住了钱氏之后,道:“阿哥,我会把这几个孩子当成自己孩子一般爱护,你尽管放心吧!”刘美一生虽为外戚,却一直小心谨慎,尽于职守,为人厚道,每任官职,都做得尽心尽力上司下属无不称好,又绝不结党结派,凡有官场纷争皆是避而远之,因此上便是一般高门世族,纵然看不起他出身贫寒又是外戚,却也对他的为人没有什么可攻击之处。

刘美处事一向低调,几个儿女的亲事,也是高门不攀,攀者不交,也不避忌自己的出身贫寒,反而特地挑了蜀中旧识乡亲,中等富户为儿女结亲,也是指望儿女们避开官场,不攀着外戚权贵。

刘后听得他这般一一道来,更觉心酸。但听着耳边刘美病弱的声音,看着满室药气氤氲,只觉得此情此景,虚幻而飘渺,仿佛不似真实,犹见蜀中栈道上,一对孤苦少年相依为命,憧憬未来。

时辰到了,刘后起身回宫。出了刘府,坐在御辇上向宫中行去,刘后忽然有一种冲动,她不顾仪制掀开帘子,只看着那府第上的“刘府”二字在夕阳西照下,显现一片不真实的灿烂之色,渐行渐远。

那一种绝望如渐渐涌上的夜色,将她的整个人渐渐淹没,忽然间她捂住自己的脸,泪如雨下。

半月后,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刘美病死。帝后大为悲伤,为之废朝五日,皇后亲临刘府,祭奠如仪。

回到宫中,步下凤辇,刘后茫然走在宫中长廊,脑子里浑浑噩噩一片空白,只觉得心里被挖掉了一块什么似的,空空落落,无所依处。

刘美是她生命中最初闯入的人,她和他一起逃难,一起到京中打拼,一起经历人生中最贫寒的岁月,纵然她和真宗将近四十年夫妻,但是她的人生中,却仍然有一块是真宗所不知道所不了解的,唯一能够和她共有的,只有刘美。

四十年来,不离不弃的守护,她走的每一步路,都可以回头看得见他那憨实的笑容,她以为他会永永远远地守护在她的身后,永永远远可以一回头看得见他。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离开,他会不在。

甚至,非他所愿地离开。

而她却无能为力。

宫门开了,真宗静静地站在那里,早已经在等候于她。

刹那时,所有的冷静自持、所有的控制力都忽然崩溃,刘后飞奔过去,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紧真宗,在灵堂上没有流下的泪,忽然如雨而下。

真宗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她的脸上是绝望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希望,那一刻她多年的面具打破,她的脆弱她的依赖都那样全然地涌现在他的面前。忽然之间,淡却已久的爱怜之情又重新燃起,这种感觉有多少年没有过了?这么多年来她是能干的妻子能干的皇后能干的掌控者,独独这种脆弱无依的神情,他已经陌生了很多年了。

真宗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小娥,放心,有朕在呢!”

她依在他的怀中,像一个小女孩一样不能自控的抽泣:“三郎,你要答应我,你不能弃我而去,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啊!”她紧紧地抱着他,怀中的他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真好,他仍是她的,是她的唯一所有,唯一所爱。

真宗柔声道:“你放心,朕一直在这里,永远在这里,朕绝对不会弃你而去的,因为——朕也不能没有你啊!”

笼在心头的恐惧,需要确确实实的存在感来驱散,刘娥伸出手来,真真切切地抚摸着真宗的脸,一点点触手微温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着的,心中的压抑恐惧渐渐散去,露出了欢喜的微笑,她倚在他的怀中,低低地说:“三郎,我需要你,桢儿也需要你。”

真宗心中一软,看着怀中的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刘美的死,对帝后之间的感情,似乎起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死亡的恐惧令得他们更加紧紧相依,真宗比往日更留恋于刘后的温柔,而刘后也收起自成为皇后以后,不自觉露出刚强态度,变得更为温柔和对真宗的依恋。刘美的死令她相信冥冥之中的强大力量,从前真宗信道,她虽然不反对,但自己并没有多少真的投入过。而如今,她宁愿去相信这一丝飘渺的希望,频频施钱去举行祈福仪式,对于各种仙方妙药都积极去寻求。更请旨在次年改元乾兴,并派人祭祀山陵,为皇帝祷福延寿。

这个秋天,看着黄叶一片片地飘零,令人越发地心寒。刘后站在院中,看着片片黄叶,她如今能够体会为什么历代明君英主,在后期却这么迷恋方术?为什么真宗会从操纵河图洛书到自己身陷其中不能自拨,他有太多太多放不下的事情啊!

不知道祈福、改元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冬天到了,真宗的精神,反而一天天好起来了。

过了年,真宗正式改元乾兴,大赦天下,正月里宫中举宴欢庆,真宗下旨封朝中三大重臣宰相丁谓为晋国公,枢密使冯拯为魏国公,曹利用为韩国公。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真宗忽然精神甚好,下旨御东华门观灯。那一夜,京中华灯遍地,灿若星宸。忽见传说中久病的皇帝出现于东华门上,百姓皆是惊喜下拜,场面极为轰动。

当夜真宗精神颇好,只可惜,谁也没有看出,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桃花初开的时候,真宗忽然旧病复发,一病不起。

第七十八章

桃花初开的时候,真宗忽然旧病复发,一病不起。

延庆殿中,药香氤氲,宫中诸人穿梭来往,整班的太医轮流问诊,却仍是静悄悄地不出一点声息,只有铜壶滴漏的声音,声声令人心惊。

刘后走出门来,招手叫过雷允恭,轻声问道:“八王还没有走吗?”

雷允恭垂手道:“是。”

刘后皱起了眉头,自真宗病后,朝中宰铺为了祈神消灾而留宿宫中。八王赵元俨也以探真宗病为由进住宫中,虽已有一段时日,却似乎没有离宫的打算。太宗时有皇子九人,如今除了真宗外,便只剩下长子元佐和八子元俨。那元佐在太宗朝就为了避免皇位纷争,而以疯症自清,自真宗继位之后,更是参禅修道,闭门不问外事。而八王元俨却是素来胆大妄为,本来因为禁宫失火之事被降职过,后来真宗念及兄弟之情复了爵位,不想随着其余诸王的先后去世,如今只剩得八王一人在朝。

本朝曾经出过“兄终弟及”之事,那烛影斧声的传闻犹隔不远。真宗这两三年三番五次地病倒,本来门前冷落的八王府,也忽然变得热闹起来,热闹得有些令人不安。

如今这位近年来蠢蠢欲动的八王爷,在真宗病重之时留连宫中不去,其用心如何,不问可知。

刘后眉头深锁,冷笑一声,她三番五次派人暗示元俨离宫,不想对方似乎拿定了决心,不管明示暗示,就是不肯离宫。

刘后迎着初春仍是料峭的寒风,冷冷地想到四个字:“其心可诛!”

真宗病重,太子年幼,朝中宰相李迪又一直存着废后之心,如今还加上个八王元俨来凑热闹,刘后眼望青天,心中冷笑道,这真是什么事都聚齐了。

可是,她现在不能出头,不能动手,这个时候,她更不宜出面作任何举动。否则,不但八王爷会倚着皇弟宗室的身份大闹,朝中大臣们也会借机生事。

这个时候,一步都乱不得,一步都错不得。

刘后袖中的拳头捏紧了又放开,转身道:“怀德!”总管张怀德跑了过来,垂手听候吩咐。

刘后的声音在风中传来:“怀德,你去前殿宰相们那里,把八王爷的事告诉他们,请宰相们做主,应该如何处理?”

张怀德应声而去,刘后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那些宰相们固然排挤她这位皇后,可是对于那位自我感觉良好的八王爷,只怕更容不得让“兄终弟继”那种乱了朝纲之事,再度发生吧。

这,正是看看那些宰相们智慧和忠诚的时候。

次日清晨,刘后正在梳妆,张怀德眉开眼笑地进来了,行了一礼道:“娘娘,八王爷早上在宫外向官家行了礼,辞行出宫去了。”

刘后诧异:“这么快?怎么办到的?”

张怀德这才将详情说了。原来他昨日到前殿去请宰相们示下,丁谓和李迪等人立刻大为紧张,闭上门商议了一夜,也没有商议出办法来。李迪开门,却见内廷供奉的翰林司用金盆盛了热水,正要送去给八王元俨。李迪灵机一动,拿起案桌上毛笔在盆中一搅,然后命翰林司端去。

不想赵元俨一早起来正要用热水梳洗,却见盆水微黑,惊得巾帕落地,连桌上的早膳都不敢进用,直吓得面青唇白,脸未洗膳未用便匆匆辞行,骑马急急离宫回府去了。

刘后忍笑,只是略带不屑地道:“我还以为这位八王爷既然敢存了此心,必有过人的定力,不想也经不得这区区一吓。”

她站了起来,移步进内殿,真宗正已经醒来。刘后附耳轻轻地说:“官家,八王爷今早辞行,已经出宫去了。”

真宗嘴角微微一丝笑意,点了点头:“今日朕精神甚好,召文武大臣都进来。”

刘后点了点头,令雷允恭前去宣旨,又将太子带过来。

过得不久,宰相丁谓、副相李迪、枢密使冯拯、副使曹利用等率文武重臣来到延庆殿中,跪在地下,听候真宗的旨意。

真宗的声音悠悠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太子年幼,众卿等可能忠心扶持?”

丁谓、李迪、冯拯、曹利用等连忙跪上前一步,道:“臣等可对天起誓,力保幼主,决无二心。”

真宗喘了一口气道:“太子年幼,朕大行后,尊皇后为皇太后,处分军国大事。”

一言即出,丁谓等早已经猜到,连忙磕头道:“臣等遵旨。”

李迪大惊,方欲开口,副相王曾轻轻拉了他一把,也磕头道:“臣等遵旨。”

真宗的眼光转向刘后:“皇后。”

站在床前的刘后急忙趋近,忍泪道:“臣妾在!”

真宗喘了一口气,道:“辅政,可叫寇准回来。”

刘后点了点头:“臣妾记下了。”

真宗的眼睛向着下面的群臣扫视一圈,顿了一下又道:“寇准之后,可用李迪。”

刘后的眼光落在李迪身上,一触即回,向真宗点头道:“臣妾也记下了,李迪之后呢?”

真宗闭目,似乎刚才那几句勉力提起声音的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元气,他在努力重新恢复说话的力气,刘后看得不忍,方欲道:“官家…”

真宗已经用力睁开眼睛,喘息着道:“李迪之后,可用王曾…”

刘后心中刺痛,忍泪道:“臣妾也记下了,王曾之后呢?”

真宗断断续续地道:“王曾之后,可用吕、吕、吕夷简…”话到最后,吕夷简三字已经有些颤乱了。

刘后紧紧地握住真宗的手:“臣妾都记下了。”

真宗停了下来,过了片刻,才颤声道:“令太子拜丞相…”

刘后含泪转头吩咐道:“太子拜丞相——”

张怀德携着太子的手,来到群臣面前跪下,宰相丁谓、李迪等连忙跪伏于地,道:“臣以性命为誓,保太子登基。”

乾兴元年二月,宋帝赵恒因病于延庆殿去世,时年五十五岁,奉庙号为真宗。真宗在位二十六年,改元五次,即咸平、景德、大中祥符、天禧、乾兴。

真宗遗命皇太子灵前即位,尊皇后刘氏为皇太后,处分军国大事,淑妃杨氏为皇太妃。

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子赵祯继位为帝,是为宋仁宗。

夜,沉寂无声。

刘后眼望漆黑的长空,欲哭无泪。

短短半年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先后离她而去。

如果说刘美的走,她还能挺得住。真宗的去世,却是给了她最猝不及防的打击。

她以为他能够永远和她在一起的。

那桑家瓦肆的相遇,那风雨之夜的紧紧相拥,那四十年来的不离不弃,居然——就这么没有了。

她的心整个都被挖空了,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只想也跟着去了。

被人切去一半的感觉是什么,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黑夜、长空,令她忽然觉得害怕起来,前面有多少魑魅魍魉,等着择人而噬呢。以前她不怕,因为任何时候,都有真宗在她的身后,永远地支持她,保护她。

可现在呢,她茫然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刘后一身黑衣,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全然憔悴下来,走在大殿中无声无息,唯有一双眼睛却像是在燃烧着一样。

穿过空空的大殿,走入内殿之中。

内殿中,但听得轻轻的哭泣之声,白衣素服的杨淑妃和新帝赵桢已经哭得双目红肿,抬起头看着她的时候,却是充满了依赖和不知所措。

刘后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她向赵桢伸出双手,双手冰冷。

赵桢哭着扑入她的怀中:“母后!”

刘后抱住了他,轻轻地说:“皇儿,要记住,你是皇帝了,明天,你要临朝听政了!”

赵桢颤抖了一下:“母后,我怕!”

刘后抱紧了他:“皇儿,不怕,有母后在呢。只要有母后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当这个孩子哭着扑入她的怀中时,那个柔软的小身体忽然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令她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孩子。

三郎没有弃我而去,他还留下了这个孩子呢。刘后模模糊糊地想,有孩子真好,不管多空的心,一下子就被他填满了。不管她有多害怕,也忽然想努力地挡在他的面前,自己的害怕也不觉消失了。

她轻轻地抚着赵桢的头发,轻轻告诉他,也是告诉自己:“桢儿别怕,一切有母后在呢!有我在,你们什么都不必怕!”

风,越发地紧了。

风声在整座大殿呼啸着回荡。

刘后抬起头,直视着黑漆漆的前方。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八王在真宗临死前赖在宫里不走,被李迪的墨水吓跑,还有真宗临死前叫刘娥摄政,以及交待后续宰相人选,都是史料中有明文记载的事.

<章献皇后刘娥(下)>

第一章

乾兴元年二月,宋真宗赵桓驾崩于延庆殿,遗命十二岁的太子赵祯灵前继位,是为宋仁宗。

文武百官当即于延庆殿东首,参拜新帝。

延庆殿内外一片银妆素裹,皇太后刘氏率皇太妃杨氏等后宫诸妃嫔在内宫灵前举哀。

文武百官退出延庆殿后,即换上孝衣,在外殿设草庐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