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箱。”抬了抬眼皮示意我往上看,秦森端起茶杯呡一口红茶,“我在放我刻录的光盘。”

这才注意到屋顶的每一个角落都安有一台音箱,电视柜那边却不见影碟机的影子,恐怕是通过电脑在播放音频。我仔细听了一会儿,除了一波又一波海浪声,再等不到别的声响。

“是只有海浪的声音吗?”

“这一首是海浪。接下来是雨,最后是溪水。”

“您平时都听这个?”我不确定这算不算得上是曲子,“完全没有人声的…曲子?”

秦森不以为然地摇头:“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他搁下手里的茶杯,“我想你应该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到下雨天,听着外面的雨声就会睡得特别舒适。”

思忖片刻,我点了点头。从前我的确留意过这种现象。不只是我,朋友圈里很多朋友也会在雨天睡得尤其惬意。

“那是因为雨声的波长和频率将你的脑波逐渐调整到了与α波同步的状态。”背脊倚上沙发的靠背,他手肘随意搭在两侧,习惯性地将双手搁到胸前交叠起食指,姿态颇为慵懒,“你知道人脑会一直产生‘电流脉冲’,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脑波。而在四种脑波里,α波能够帮助你进入潜意识,进而让你的大脑得到放松,减少焦虑和紧张感。同样,海浪和溪水声在达到某个特定频率的时候也能产生这种效果。”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顿半秒,面色不改地眨了眨那双深邃的眼,启唇道:“不过这张盘里都是8-9赫兹的音频,如果你需要促进睡眠的声音,我这里还有另外一张光盘可以让你带回去。”

这样体贴的招待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即便心情低落,当时我也多少感到受宠若惊,张张嘴几乎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我很想客气一句,告诉你我对每个抑郁症患者都这么贴心。”相较于我,他自始至终表现得从容不迫,眉目间没有半点笑意,模样认真地与我对视,“但是鉴于我在追求你,我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我只对魏小姐你这么上心,原因是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直白的态度叫我茫然之余愈发手足无措。

“您是认真的吗?”

考虑到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个问题,我不得不向他确认。

秦森微微皱了眉头,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一眼:“我以为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稍稍眯起双眼,舒展开眉心,开始试着找出原因,“或者我刚才应该用巧克力在你的薄饼上画个桃心?虽然我不太想表现得像个咖啡店的服务生。”

其实当时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我的确被他那副严肃的表情逗笑了。

然后我看到他难得真诚地翘了翘嘴角,眼底也藏了几分笑意。

他竖起右手肘,半捏着右拳撑在脑侧,兀自端详我的脸,“不得不说,很神奇。”

“什么?”我没有跟上他的思绪。

收回撑着脸的手,他再一次交叠起十指,两只拇指相互绕动:“最开始我看到你的照片,并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直到那天在医院看到你的真人。因此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你在抑郁状态下的特殊脑波对我产生了影响。当然,人类的脑波能不能相互影响还有待验证。所以另一方面我也怀疑,或许你的抑郁状态对于我来说有一定的吸引力。”脸上神色平静如旧,他光明正大地细细打量我,语速缓慢,像是在一面思考一面心不在焉地说明,“可是就在刚刚,看到你笑的时候,我发现我更期待你身心健康的状态。哪怕是现在回想起你那张照片,我也有跟当初不一样的感觉。”

我安静地回视他,竟不觉得紧张或是抗拒,只抿嘴支起一个微笑:“您真的很特别。”

他神色不变,我却明显感觉得到他因为这句话而愉快了不少。

“希望这种‘特别’对你来说是‘独一无二’。”他坐在初春的阳光下,即便背着光,漆黑的眼里也盈着亮意,“那么,现在来谈谈租房的问题?”

  第十二章

依稀听到尖叫声时,我才慢慢从梦境中抽离。

窗帘的缝隙中还透着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卧室天花板上有蓝光闪烁,我听着潺潺溪水声,好一会儿才摘掉不知何时戴上的耳机,转头看向身边的秦森。投影仪蓝色的灯光映亮他面无表情的侧脸,他竖起了枕头背脊笔直地靠在床头,被子只盖到腹部,肩上披着棉质睡衣,紧绷的下颚被深色的明暗交界线割裂,一半的身躯与背后漆黑的影子融为一体。

我爬起来,拉高蝉丝被裹住自己,朝他身边挪了挪,胡乱拎起枕头垫到身后:“这是什么?”

自从我坚持把投影仪固定在主卧,秦森就很少再用它来看影片。坐起来才能看到投影仪的光将室内的黑暗割破,正对着床头的那面墙上画面闪烁,画质偏黄,看上去像是九十年代的电影。我眨眨眼睛看清画面的时候,影片刚好播放到一个女人半躺在一张椅子上,一只男人粗壮的胳膊伸出来,正握着化妆笔替她补粉。女人睁大双眼神情僵硬,良久都不见眨眼。再看一眼,我发现她脖子上有一条像是勒痕的痕迹。

我眯起眼刚想仔细看看,画面却霎时间变成全蓝。

“《雨夜屠夫》。”秦森收回关掉投影仪的手,把遥控器搁回床头柜边,“一部香港电影。”等画面全黑,他便敷衍地揉一下我的头发:“继续睡。”而后裹紧被子兀自躺下,顺手将枕头拽到脑袋底下。

瞥了眼床头的钟,已经是凌晨三点。

“为什么要半夜起来看惊悚片?”我也重新躺下,把缠到胳膊上的耳机线拽下来,再摸出另一头的手机,一起放到床头,“还特地给我戴上耳机,让我的脑波进入δ波的状态。”

“看来你还记得那四种脑波。”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侧卧,他语气平平,恰好是夜里降温的时候,出声便带着点鼻音,“突然想看而已。睡吧。”

缩到他身旁,我拉紧颈前的被子以防透着凉意的空气灌进来,轻声告诉他:“刚才我梦到我们第二次见面那天。”合上眼,困意紧随而至,“真的很神奇。七年前的事,我还记得那么清楚。”

他仍然没有回过身来,仅仅是下意识地开口:“人的潜意识…”

耳侧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被睡意拉扯得意识不清,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他为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感觉到他猛然翻身,接着便身上一沉。稍稍一惊,我睁开眼,黑暗中看到他模糊的身影:“秦森?”

不给我回应,他的气息很快覆上来,一手揽紧我的腰,干燥的嘴唇压向我的脖颈。我以为他又开始不清醒,下意识地挣扎推拒。他转而过来吻我的唇,时而轻嘬,时而不要命地用力得好像要把我的舌头吞卷入腹,既像安抚又像报复。

这样的状况让我想起他三年前头一次犯病时的情形。要不是后来我想办法联系了胡太峰局长,或许我和秦森都活不到今天。我便忍不住要手脚并用地反抗。

“魏琳、魏琳——”他压低声线,嗓音沙哑地低下头来用前额磨蹭我的耳郭,“没事,别动。”微微喘着气,他温热的鼻息扫过我脸侧,语调轻稳,一字一顿在我耳边安抚,“是我。我很清醒。别动。”

而后他不再有其他动作,只安静地覆在我耳旁等我平复情绪。

知道这是他尚且清醒的表现,我渐渐稳住了紊乱的呼吸。不能怪我多想,毕竟这三年他完全清醒的时候少,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折腾我的情况更少。见我平静下来,秦森才松开我的手腕,压着枕头托住我的后脑勺,交颈相靡。

我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搂住了他。耳鬓厮磨一阵,他启唇轻咬我的耳垂。

外头已经天光微亮。

我再醒过来是因为楼下客厅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睁开眼发现身边已经没有秦森的影子,大概又是去了书房。卧室的电话分机上次被秦森摔坏,我一直忘了拿去修理,只能趿了棉拖下楼接电话。没想到刚到客厅,就看到秦森站在小圆桌旁,拿起座机拔掉了电话线。

在楼梯口刹住脚步,我远远看着他,一时间无法揣测他的用意,“为什么不接?”

“没有必要。”他放下座机,转头瞥我一眼,再开口便换了一个话题:“我建议你去洗漱,早餐快做好了。”语罢便不紧不慢地走回厨房。

早餐?

这大概是他三年多以来第一次给我做早餐。我古怪地盯着他的背影瞧了一会儿,才到一楼的洗手间洗漱。突然间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每天休寒暑假的那段时间。那个时候他通常会带我到海边或者山清水秀的地方度假,换一张手机卡,杜绝一切额外工作的骚扰,闲居租屋的同时也会替我分担家务,懒于下厨时就会拉上我出门享受美食。因此每回胡太峰局长大费周章地找到他之后,都免不了要发一顿火。

“休假的时候不谈工作。”他总是拿这个原则回应胡太峰局长,哪怕要翻脸闹僵也不为所动。

我曾经也好奇问过他:“那为什么还要选择这种副业?”

当时他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中的书,答得平淡而理所当然:“既然天资帮我选择了副业,而这世上有的事又只有我能完成,那我也就只能勉强接受。”

分明早已习惯他的高傲,那种理所应当的口吻却依旧叫我听完禁不住要笑,总觉得他哪怕是把自己捧到天上去也是可爱的,“也算是满足你的虚荣心?”

“可以这么说。”他眼皮都不抬,坦率承认。

那时我稍感惊讶,“我以为天才都没什么虚荣心。”

“天才也是人。”他对自己的定位却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高,应对自如地坦言道,“人有虚荣心,也需要劳逸结合。所以就算是天才,休假的时候也不谈工作。”说到这里,他合上书结束这个话题,气定神闲地抬头迎上我的视线,“晚上想吃什么?”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也让我记忆犹新。

心不在焉地洗漱完,我再回到餐厅,便见秦森已经把早餐端上了餐桌。全麦吐司、烤肠、肉末煎饼、玉米沙拉、小番茄和荷包蛋,的确是他以前习惯的早餐搭配风格。我在餐桌边坐下,看着他把一碗红枣粟米粥摆到我眼前,仔细观察他半天,依旧无法判断他今天的精神状态。

“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将一块烤肠切片送进嘴里之前,秦森忽然半垂着眼睑平静地开口,“魏琳三百三十六号已经成功受孕。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二十天左右它就会产下至少十个幼崽。”

我抬头看他,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口中的“魏琳三百三十六号”是那天我给他买回的两只小白鼠之中的母鼠。自从几年前我开始学着帮他照顾这些实验用鼠,他就坚持用我的名字来区分母鼠。理由是一旦它们参与的实验为科学作出了贡献,我就有机会名垂青史。

一开始我不大赞成这样的做法。直到得知在我出现之前不论公母,这些小白鼠一律被他取名为“秦森”,我才多少感到释然,最终心甘情愿地替他分担。

因此时隔数年再听到这种别样的称呼,我也只是思考片刻,便继续享用早餐,顺口问他:“需要我买别的器材回来吗?”

“暂时不用。”他咬下第二口烤肠。

这天上午我和他一起把魏琳三百三十六号和秦森九百四十二号搬进了它们更宽敞的新家,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当然,比起这些新生命,更先到来的是曾启瑞先生。

他按响门铃的时候是下午四点,我刚打算换衣服洗澡。秦森在书房里没有要出来的动静,我只好换回衣服去开门。曾启瑞先生行色匆匆,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下一身正式的警服,引得附近经过的居民频频回头。

“抱歉,来得匆忙,没有事先联系你…”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打扮十分引人注目,曾启瑞先生摘下警帽,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珠,视线已经越过我的肩头朝屋里书房的方向瞟,“秦森在吗?你们家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往后看了看,书房那边仍旧没有任何动静。按理说,秦森应该已经听到了曾启瑞先生的声音。

我想我大概知道早上秦森拔掉电话线的原因了。

“他在。”于是我侧身邀请曾启瑞先生进屋,“请进吧。”

  第十三章

曾启瑞先生显然不太愉快。

他经过我身边走进屋里,身上还带着雨水和新鲜泥土的气味。朝门外望望,水泥地面上的水汽还没被蒸干,应该是昨晚下过雨。我关上门回身进屋,看到正脚步匆忙地直奔书房的曾启瑞先生脚下忽然一个急刹,停在客厅沙发旁的小圆桌边,直勾勾地盯着被拔掉的电话线瞧了数秒,才回过头来看向我:“他干的?”

考虑到秦森没有事先交代该怎么做,我只能坦白,摊摊手以示无奈。

得到我的回应,曾启瑞先生摇了摇脑袋,迈开脚步走到书房大门前,拧动门把发现门已经被锁住,便无奈地拍拍门板,将嗓门抬高一个八度喊,“秦森?”

门后没有任何动静。我来到小圆桌边,把电话线重新接好,看到曾启瑞先生侧身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是想向我求助,比如给他一把备用钥匙。可惜我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与他对视,数秒之后终于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

他不得不重新转向紧合的门,继续扬声试着同里头的秦森交谈:“别躲在里面,你肯定已经看过今早的新闻了,这已经是第十二个死者。我很确定他就是两年前销声匿迹的‘V市雨夜屠夫’…这个案子我们专案组跟进了四年,是时候该有个结果了!”好不容易说完这一长串话,他深吸一口气,又亮出最后的底牌:“秦森,专案组需要你——”

书房大门猛然被打开,曾启瑞先生稍稍一吓,刻意拖长的尾音霎时间止住。

秦森腰杆笔直地伫立在门边,一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一手捏着门把藏在门后,脸色平静地迎上他略显惊异的视线,微微抬高了下颚开口:“故技重施不是明智的决定。”

松了口气一般垮下双肩,曾启瑞先生耸耸肩,“如果屡试不爽,也就不失为良策。”

同他对视片刻,秦森的目光转向了我。

没有言语明示,甚至没有任何眼神暗示,他仅仅是站在原处看着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视线,以至于几秒过后连曾启瑞先生都回头望向我,接着冲我使了个眼色,清清嗓子去看秦森:“我们的协议当然是长期的,魏小姐是你的监护人,她可以全程陪在你身边。”

语罢他再看我,“相信魏小姐也会遵守法律规定,不把案情细节透露出去,对吧?”

秦森和我都没有吭声。

十分钟之后,我陪着他一起上了警车。曾启瑞先生年事已高,却依然像年轻人一样爱把车开得飞快。秦森一路上都在拿手支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翻阅曾启瑞先生带来的案件卷宗,车身颠簸得厉害,我有些晕车,只能想办法转移注意力,便随口问他:“‘V市雨夜屠夫’,跟你昨晚看的电影有关吗?”

“没有。”秦森头也不抬地答得干脆,半垂着眼睑迅速浏览卷宗内容,翻页的速度比我能够想象的还要快,语速却十分平稳,“《雨夜屠夫》是根据1982年香港林过云连环杀人强/奸案改编的电影,夸张成分太多,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

看来他状态不错。我握住车门上方的拉手,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感到有些无趣。

“没错,电影跟真实案件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坐在驾驶座开车的曾启瑞先生主动接茬,“不过我们要找的凶手…也就是‘V市雨夜屠夫’,应该也是受了这部电影的启发。”他拧紧眉头叹了口气,“四年了,专案组的人数已经从最开始的二十人增加到六十人。我们还是没有抓到他。这次是他沉寂两年之后的复出,我们必须在他再次引起骚动之前把他绳之以法。”

不难看出这个案子对他来说意义非常。可惜的是秦森似乎跟我一样不大在乎这一点,只突兀地出声提醒:“曾队长,请您稍微开慢点。”他一面出声一面翻动手中的卷宗,“我妻子晕车,可能需要打开车窗。”

“抱歉。”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车开得太快,曾启瑞先生换档适当减慢车速,还替我打开了我这一侧的车窗。凉风立马汹涌而入,差点将我扑得窒息。我拉紧领口,新鲜空气灌满肺部,稍稍减轻了不适感。

“我以为您会趁这个时间向我说明案子的详情。”伸手帮我把车窗调到了合适的高度,秦森的注意力还没有从卷宗上挪开,和曾启瑞先生交谈起来显得尤为漫不经心,“比如从三年前的三月开始,他在一年之内杀害了十名女性,对死者进行奸/尸以后雨夜弃尸。”

“是我考虑不周。”不像从前与他共事的胡太峰局长那么爱摆架子,曾老先生承认错误总是十分痛快,并且从不因这些小事而影响情绪,很快将话题转回重点:“事实上不只奸/尸…他还从死者身上割下了某些,”他顿了顿,竟下意识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某些女性的性征。”

女性的性征?

“乳/房和外/阴。”秦森用两个更具体的词汇解答了我的疑惑,顺手将卷宗里一打彩印的照片递给我,下一句话又指向曾启瑞先生:“您不需要太担心魏琳的感觉。她协助我做过不少实验,对人体器官都有科学的了解。尤其是性征,我和她在另外的场合也做过深入的交流探讨,所以您大可以措辞直白一些,她不会因为这个而觉得您下/流或者为老不尊。”

虽然早已习惯他这种近乎于口无遮拦的“直率”,但在一位备受尊敬的老先生跟前,我还是忍不住瞥了眼秦森,才低头看向他给我的照片。

是女性被割得血肉模糊的胸脯和下/阴。其中两个死者脖子上的勒痕让我不禁多瞧了几眼,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看到的《雨夜屠夫》中的画面。这个凶手也给死者化妆么?我往后翻看两张,发现这些姿势怪异的死者脸上并没有妆彩,脸颊反倒被雨水泡得有几分变形。

“好吧,我知道了。”勉强接受秦森的建议,曾启瑞先生抬起一只手揉了揉鼻尖,“十个死者有的被绳索勒死,有的被刀片割破颈部的动脉,或者被利器捅伤致死…虽然死因并不一致,但我们还是能判断都是同一人所为。因为装尸体用的麻布袋种类和大小相同,尸体被割乳/房、挖下/阴的情况也都相同。另外,法医还在每具尸体的割口里或多或少发现了铅屑。”他转动方向盘来了个大转弯,“由此可以判断作案用的刀片还长期被用来削铅笔。”

秦森还在垂眼搜寻卷宗中的某些信息,似乎对凶器上沾着铅屑这种事并无感想:“他的作案时间没有任何规律可循。除了前两个被害人,其余被害人大约都是在失踪两小时之内被杀害,二十四小时之内被弃尸。”稍微挑了挑眉,他像是在卷宗的最后几页上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就是说,凶手和尸体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他和活人相处的时间。那这段时间里他都在做什么?”

此时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已经能远远看到警方拉开的警戒线,奇怪的是警车全部都停在距离警戒线至少一百米的地方,挡住了围堵在附近的记者。我看着窗外那些伸长脖子朝这儿张望的记者,忽然想起春节过后刚出家门便遇到记者的事。

曾启瑞先生慢慢将车停下来,“当时我们据此判断他有正当的职业,或者,正常的家庭生活。”

合上手里的卷宗,秦森神色平静,却煞有其事地颔首附和:“嗯。”他从外衣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叠好的口罩,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替我戴上,嘴上仍在进行刚才的话题,“麻袋是米袋。居然为了找这种麻袋和袋内大米的产地动用了上千警力,还跨省调查…你们当年也是蛮拼的。”

调整了口罩的高度,确定它已经遮住我的大半张脸,秦森才满意地收回手,打开他那边的车门下车。我看了眼外头的记者,摸摸口罩,也从我这边的车门下车。

这里是郊外一条人烟较为稀少的道路,虽说尚未铺建成正规的马路,但从泥泞路面迷人眼的杂乱胎痕来看,常有汽车经过这一带。两旁的林坡外有河塘,恐怕污染严重,不然也不会让风卷过时带着股腥气。

不少被警车挡住去路的记者注意到了曾启瑞先生,他们赶紧招呼了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往这边跑,却又马上被眼疾手快的警察拦住。

刚从车上下来的曾启瑞先生关上车门,瞟了眼险些蜂拥而至的记者,便面不改色地上前来领我们走向不远处的警戒线:“大雨的冲刷让太多线索灭失,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抓住仅剩的线索不停往下查。”他微低着脑袋,时不时抬头朝警戒线的方向看看,眉心紧锁,神态凝重,“当年在秋水镇地毯式调查摸底的可疑人员就有三千二百六十个,我们一一排查,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最后侦破了其他将近九十桩案子,结果还是没找到这起连环杀人奸/尸案的凶手。”

“完全没有其他线索吗?”我一边询问一边低头,脚边一个接一个的泥滩和水洼令我举步维艰。幸好走在前面的秦森侧身看我一眼,又回过头来拉我。他面无表情,将我的手攥得很紧,有时也要伸出另一只手来扶一把我的胳膊,好让我从泥滩前跨过去。

见秦森走了回来,曾启瑞先生也驻足等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压抑而无奈,“凶手留了大量的…精/液在死者体内。检验科保留了不少样本,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在没有嫌犯的前提下我们不可能仅凭DNA大海捞针,你知道这种技术才刚引进几年,我们还没有建立全国公安机关DNA数据库——连指纹数据库都没有影子,更别提这个了。”

这时候秦森已经把我带到了草坪上。这一段路比较平坦,所以他没再管我,兀自走回泥路边,沿着草坪的边缘不慌不忙地走动,垂首观察那些杂乱无章的胎痕。曾启瑞先生还站在原地,好像不认为那些胎痕值得留恋,只告诉秦森:“我们也想从车胎痕迹下手,可是虽然每个抛尸现场都比较隐蔽,但附近经过的车辆太多,没有办法对车胎痕迹进行排除。”

秦森并未因此回头,突然停下了脚步,稍稍弯下腰盯住某处,低着脑袋悠悠道:“我不这么认为。”

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我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朝他那里走去。

“0.6吨的微型货车,半年内换的新车胎,好消息是厂家就在隔壁M县。”秦森顺势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重新挺直腰杆上前两步,拿树枝的另一端点了点两道胎痕,“另外凶手在近期曾经开着这台货车经过盘山公路,你们可以调取附近盘山公路出入口的监控录像对0.6吨的货车进行排查。”

说完,他抬起头,视线越过我投向曾启瑞先生,无所谓地丢开树枝:“当然,前提是有监控录像。”

我滞足看看他指的那两道胎痕,无法瞧出它们与其他胎痕的区别。曾启瑞先生来到我身旁,低头审视一眼,显然跟我抱有相似的疑问:“为什么这么肯定是这两条?”

“新旧胎痕不难判断,所以你应该能认出最近留下的胎痕。”拍了拍手上不小心沾到的泥块,秦森慢条斯理地环顾四周,“这附近没有能吸引司机停车的东西:村庄,小卖铺,美景…统统不存在。因此在这种路段停车如果不是车子出了故障,又或者司机想停下来抽根烟休息,就基本只剩下抛尸一种理由。”而后他又垂下眼睑扫一眼其他的胎痕,“而很不巧,在最近留下的胎痕里只有这两条显示出车子曾经在这里停下。”

回头瞧了眼大约二十米外的警戒线,曾启瑞先生点点头,“距离抛尸地点非常近。”

“我看不出来车曾经停在这里。”我依然在尝试着从那些胎痕中看出不同之处。

“刹车会造成车胎对一小截道路的重复碾压,雨天路滑还能增大重复碾压的面积。”稍抬垂在身侧的胳膊,秦森指了指胎痕的一处,示意我仔细观察那里,“这一块,明显遭到过车胎的重复碾压。”

深度确实有细微的差异,胎纹也比较乱。他视力可真不错。

曾启瑞先生已经跟上了他的思路:“再根据车胎之间的宽度判断车的大小。我猜车胎是根据胎纹看出来的…你还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他紧接着又拧起眉,“那盘山公路是怎么回事?”

“显然凶手的车就跟凶手本人一样喜欢在它摩擦过的地方留下点什么。”再次弯腰,秦森从胎痕里捻了些什么出来,在食指和拇指间磨了磨,举到曾启瑞先生眼前,“车胎留下的泥土。要是您对土壤地质学感兴趣,就能看出来它来自哪里。”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对土壤地质学不怎么感兴趣。”曾启瑞先生掏出手机,“不过我想,我需要通知他们调看监控录像。”

另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曾队长。”

我转过头,看到肖明警官正跨过警戒线朝我们走来,肩头微湿,面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简单向秦森和我点头示意,就看向了曾启瑞先生,停步在他身后:“地理侧写已经完成了。”

世界真小。我以为肖警官回到A市以后,我们就不会再有更多的机会见面。没想到不过一个月,又看到了他的脸。

不等曾启瑞先生有所回应,秦森便冷不丁出声:“您没有告诉我肖警官也在。”

他语音语调都十分平静,话里敌对的意味却显而易见。

曾启瑞先生难免尴尬,看看肖警官,再看看青森,“因为肖明也是专案组的成员…”

“那么,”微抬下颚打断他的话,秦森完全没有掩饰眼中傲慢而冷淡的神色,“既然有肖警官在,我想我就没必要参与调查了。”他转身示意我跟上,“走吧,魏琳。”话音未落就迈开脚步往回走。

我跟上他。

“等等,秦森!”曾启瑞先生赶忙追上来,语气里多了几分严厉,“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老是这么针对肖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