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森猛地刹住脚步,差点让我因为来不及收回脚而撞上他的背。他转身,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到身旁:“我还没有大度到能心平气和地跟一个对我妻子图谋不轨的男人共事。”面色不改地冷哼一声,他表现得坦然而理直气壮,“更何况这个男人在上个月还特地去菜场接我的妻子,开车送她回家。”

尽管我记得,他当时的反应并不像现在这样“激烈”。

  第十四章

从前我就知道,秦森虽然有时过于直率,但也同样精于语言的艺术。

只要他愿意,他能将任何一件正常的事描述得肮脏龌龊。比如现在,在得知肖警官曾经“特地”去菜场开车“送我回家”之后,曾启瑞老先生的脸色变得尴尬而古怪。他张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情不自禁地看向我,那隐含着怀疑与不确定的眼神仿佛在向我求助,提醒我至少我该解释几句。

可我该解释什么?秦森很清楚那天我跟肖警官没有做任何与婚外情沾得上边的事,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而我正巧又在他身边。

所以我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就好像我的确有过某些见不得人的举动。

曾启瑞先生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应该是有误会…”

“到此为止,再见。”秦森打断得干脆,不给他劝和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离开。

回身看到那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我才意识到我们没有开车过来。这附近似乎没有出租车出没,难道我们要走回去?

“秦森…”我想征求秦森的意见,但他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拽着我径直走向那群如饥似渴的记者。闪光灯开始闪烁,秦森几乎是同时抽出了我衣兜里的强光手电筒,沉着脸打开开关,用光束扫那些镜头和眼睛。

记者跟摄影师不得不躲开。

拦住他们的警察见机拨开他们,让我们顺利挤过人墙。

“秦先生,这里——这里——”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我抬头看过去,竟然是陶叶娜站在一台白色奥迪前,挥着胳膊朝我们示意。她今天穿了件厚卫衣和小皮裙,长发梳成马尾,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瓜子脸,面色红润,看起来十分精神。

出乎我意料的是,秦森注意到她后,便攥着我的手往她那儿走去。

等坐上陶叶娜的车,再看她山猫似的灵巧地钻进驾驶座,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过来接我们的。

车内有股柠檬香型空气清新剂的气味,这种味道勾起了我记忆深处一些不好的回忆,我下意识想要夺门而出,却被秦森死死抓着手,不论如何都挣不开。他没有转过头看我,而是探过身来替我打开我这边的车窗,接着又打开了他那一侧的车窗,紧捏着我的手拢进他的衣兜里,留给我一个下颚紧绷的侧脸。

这是非得坐她的车回去不可的意思。

我有些焦躁,但不再试着下车,绷紧了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缩在后座。

“真高兴您能联系我。”陶叶娜系好了安全带,不停通过后视镜打量坐在我身旁的秦森,嘴角不自觉地上翘,每个音节里都带着笑意,“那次见过您以后我一直没有离开,我有预感我还会有机会见到您。”

也就是说,是秦森事先联系了她?我略觉惊讶,没想到他根本不打算插手这个案子。

然而陶叶娜还没有明白秦森联系她代表着什么,仍在眉飞色舞地说着这次的案子:“那么这回的命案果然已经确定是‘V市雨夜屠夫’做的了?没想到他收手两年之后还会出现。不过没关系,您也已经复出了…”

“陶小姐。”秦森冷不丁开口打断她,“三年前我辞掉工作搬到V市来,是因为我被确诊为精神分类症患者。”他漆黑深邃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后视镜中的陶叶娜,微拧着眉,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相信你也已经听说过这种传言。就算你不愿意相信,它也是事实真相。”

陶叶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她大概从未料到秦森会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病,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条件反射地开口:“但是为什么…”

“家族遗传。”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秦森若无其事的口吻听上去就像在谈论天气,“三年前我刚好处于精神分裂症发病率最高的年龄段,所以突然发病不是什么怪事。”停顿片刻,他稳稳握着我的手,几乎要将手心捂出汗来,“而且我并不打算复出。我的精神状况不稳定,没办法适应任何工作。”

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险些忘了观察前方的路况,“您现在看起来很正常。”

“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发病时通常都很正常。”不留情面地陈述事实真相,他从头到尾神色不改,“我可以告诉你,三年前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把我妻子绑在家里不管不顾,整整五天都没有让她进食。要不是她足够机灵,想方设法向胡局长发出了求救信号,那我现在或许就是个虐杀妻子的凶手。”他的语气始终平淡,仿佛这些记忆从未给他造成任何压力,“那天以后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一个月里我起码有二十八天神志不清,拒绝吃饭、洗漱、穿衣,还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是我妻子坚持要亲自照顾我,我才能有今天。”

三言两语将我塑造成了一个苦情角色。我一言不发地听着,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都要信以为真。

至于陶叶娜小姐,她在后视镜中看向我,徒劳地翕张一下嘴唇,一双漂亮的杏眼里似乎有什么情绪翻涌,却又闪瞬即逝。“我很抱歉,”最后她只能对此表示遗憾,“我只是不敢相信…”

她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完。

“没什么不敢相信的。”所幸秦森给了她简单的回应,衣兜内捉着我的手松了松,“要摧垮一个人很简单。”后视镜里的他面色冷淡,一双深深凹陷在颧骨上方的眼睛目光沉沉,“简单到难以想象。”

挪动五指,我反过来同他十指相扣,指尖蹭到他手心里细密的汗珠也没有松开。

也许是看出他心情糟糕,陶叶娜不再提与案件相关的事。她把我们送到了别墅门前的空地上,在秦森下车后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郑重地许诺:“您放心,这件事我们公司不会报道出来。”

“无所谓。”弯腰将我拉出后座,秦森回视她一眼,面上不见丝毫笑容,态度疏离至极,“很感谢你今天过来接我们。希望今后我们不会再有机会见面。”语毕便送了我的手,先我一步大步流星地走向别墅大门。

我转身正打算跟上他的脚步,就听到陶叶娜忽然叫住我:“魏小姐!”待我回过头,她才冲我笑笑,“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一路上她不动声色地瞥了我好几回,恐怕是想借这个机会从我这里打探点什么。我想了想,没有拒绝,回她一个微笑:“可以,请便。”

而等到我把陶叶娜领进屋,秦森已经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我告诉了她洗手间的所在地,自己则来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排骨清洗。屋外暮色四合,渐渐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密的雨丝割在玻璃窗上,简直快要让这一整面透明的隔膜支离破碎。

身后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停在了厨房门口。陶叶娜的声音随之响起:

“跟四年前相比,您变化很大。”

没有停下手里洗排骨的动作,我笑笑,“是吗?”

像是被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堵住了嘴,陶叶娜一时间噤声。

将滑腻的油洗干净,我随手捞来砧板,取一把菜刀想要把大块的排骨再斩碎一些。落下第一刀的同时,我听见她说:“只有秦先生一个人。”眼见着我斩下第二刀,她稍稍加快了语速,“当年只有秦先生一个人回国。您没有跟他一起。后来那半年您都没有跟他一起。”

有条不紊地把排骨都斩成小块,我洗好刀将它搁回原处以后,才回头去看她:“什么?”

她站在门边,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多少有些不自在,却还是迎着我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

“四年前结束那次采访以后,我对秦先生的个人经历很好奇,所以在筹备下一次专访。可是秦先生带着您去美国度假,没有透露具体的回国日期。而我刚好有渠道在你们回国的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因此我一直在留意这件事。”她条理清晰地向我解释,“让我意外的是,秦先生和您一起去美国,却在五个月之后就独自回了国。而且在之后的半年里,他找了个临时的住处居住,没有参与国内任何重案的调查,就好像他还在国外度假,根本没有回来。我觉得奇怪,担心秦先生碰上了什么麻烦,就找了私家侦探去调查。”

察觉到这一行为并不是那么让人待见,她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才故作镇定地继续:“然后我发现,秦先生似乎是在找人。”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映出我的身影,“我马上就联想到了您。因为您在那一年里从未出现过。而您再次出现以后,秦先生也已经…”

大约猜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我重新转过身背对她,动手把砧板上的排骨装进碗里,“你觉得是我害他发病的?”

“不,不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否认得认真,“我只是猜测…或许那一年,您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比如…被绑架。”

“很有趣的猜测。”端起锅接了些水,我把锅搁到灶上,盖上锅盖等水煮沸。

陶叶娜依然在追问:“如果不是,那在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身面向她,我同样抛给她一个假设:“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会报道出去么?”

“不会。”显然对此早有准备,陶叶娜目光诚挚地同我对视,为了减轻我的戒心,甚至主动道:“其实上次见过秦先生之后,我就已经辞职了。”顿了顿,她想到她刚才在车上说过的话,连忙表达歉意,“很抱歉我刚刚说了谎,只是我不知道除了记者的身份,还有什么样的理由能让我…”

“没关系。人都有好奇心。”估计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我打断她,转身揭开锅盖,将排骨倒进滚水中,用锅铲翻动几下便关了火,“那年到美国之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发现我已经有了身孕。原本我跟秦森都很高兴,直到我开始肾衰竭。”

“肾衰竭?”这好像大出她所料。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说是一种家族遗传性疾病…只不过到了大洋另一端才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爆发。”捞出水中的排骨,我试着在记忆深处掘出那些零碎的片段,“当时医生的诊断是,我换肾就可以活下来,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存活的几率只有一半。”

倒掉锅里剩下的水,我将它清洗一遍,又重新盛了半锅水:“秦森回国替我找肾源,最后我的命保住了,孩子早产好几个月,没有活下来。”

在锅中架上蒸架,再把装着排骨的碗摆好时,我想到了那个孩子。

“是个男孩。”他的模样慢慢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我忍不住抬手,无意识地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他出来的时候…还只有那么小呢。”

我想起那些人将他抱出来的样子。当时我的手脚都被绑住,我意识不清,却能在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他。我的孩子。

双手终究是在半空中扑了个空。

垂下手来,我盯着锅里的排骨,忽然感到茫然。

“我都没来得及抱抱他。”我说。

“对不起,魏小姐。”陶叶娜的声音似乎瞬间就远了,“我不该…”

我懒于搭理她。她的存在和我有什么关系?

记忆中灰白的场景从排骨块的缝隙里渗出来,逐渐溢出蒸锅,爬满灶台,吞没了整间厨房。我仿佛又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他从那个人造器官中抱出我的孩子,粗鲁地扯掉了他们所谓的人造脐带。我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哭喊声,还有求饶声。可他还是抱着我的孩子,一步步走向那团亮得快要灼伤我眼球的火。他拽着孩子小小的胳膊,就好像在拆扯一个脱了线的木偶。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都没来得及抱抱他,那个人就把他扯坏了。”我无意识地喃喃,“他把我的孩子扯坏了。他把我的孩子丢进火炉里。”

陶叶娜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传来,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什么?”

火舌最终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卷入腹中。我摇头,耳边好像还在回响那个人虚弱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我救不了他。”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已然记不起当时的想法,“他才那么小。”

一只手突然从我背后伸出来,捂住了我的嘴。

周遭的灰白色触电似的收回了魔爪,统统缩进排骨间漆黑的缝隙里。

我猛然回过了神。

“出去。”秦森低哑的嗓音近在咫尺地响起,我才发觉他居然从书房来到了厨房,滚烫的身躯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捂我嘴的力道却适中,不至于让我窒息。

“秦先生…”陶叶娜的语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慌乱。

“出去。”平静而不容置疑地重复,秦森用另一只手抚开我巴在锅边的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沉默两秒,陶叶娜丢下一句“打扰了”,脚步匆忙地离开。

我背对着他们,当然看不到她的背影。等玄关的方向传来她关门的声音,我勉强支着身体的腿便彻底软下来,整个人脱了力一般控制不住地往下滑。秦森松开捂住我嘴的手,架起我的胳膊,直到确定我根本站不起来,才搂住我小心地坐下。

双腿好像失去了知觉,我靠着他,不断摇头。

“我救不了他,秦森。”我问他,“你是不是怪我?”

他的手臂绕过我的胳膊将我圈在怀里,混乱中吻了吻我的头发:“放松。”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而他捋起我的袖管,一手按压我左臂的静脉,捏着注射器靠近,嘴中仍旧在不住地安抚,“放松。”

那是平时他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时,我用来给他注射镇定剂的注射器。理智告诉我要挣开他,但我眼睁睁地看着针头挨近,竟失去了抗拒的念头。

“你怪我。”我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他的裤脚,“所以才不肯再要个孩子。”

手上的动作一顿,秦森止住了安抚声,片刻后才将针头扎进我胳膊上的血管,一点一点将注射器里的镇定剂推入。

陷入睡梦的前一秒,我还攥着他的裤脚不肯松开。

其实我想问他,为什么没有找到我们。我从不认为他是个全能神,可在那个时候——在那段时间,每到绝望时我想到的都是他。我不断告诉自己秦森会赶到。他会找到我们。他有那个能力。我相信他。

但他没有。

那年飓风珊娜席卷纽约长岛,全城因断电而被黑夜吞噬。

我在最为平静的风暴眼,被黑暗中一双陌生的手拖进万丈深渊。

  第十五章

七年前和秦森住到同一个屋檐下不久,我重新找到了工作。

但那时我也因为父亲留下的遗产而官司缠身。我的祖父是个军人,魏家子孙到我父亲这一辈时一半从了政,一半则因政策原因来南方闯荡,多是从商。父亲在X市这个南方城市与母亲共结连理,早些年已经赚足了家底,却因为老一辈遗产传男不传女的旧观念,不得不当着魏家所有亲戚的面答应将来把遗产留给我的堂哥。当时我已有了工作,做个钢琴老师不愁养不活自己,所以并不在意这件事。没想到父亲为我留了心眼,没有真正立下将遗产留给我堂哥的遗嘱。因此父亲逝世以后,按照法律的规定,只有我能继承他全部的财产。

堂哥于是上法院主张对这笔遗产的继承权。

那段时间魏家对我谴责不断,我一边顶着抑郁症带来的阴影,一边忙着从琴行接更多的学生授课,早就疲于应付这场官司。偏偏心理治疗的费用太高,我只能寄希望于用这笔遗产来减轻压力。

种种不顺和繁琐的事情压到头上,我好不容易有所好转的心情又糟糕起来。

那段日子我总是睡不安稳。即便有秦森给我的光盘帮助我入睡,夜里翻一个身我都会惊醒,随后就要忍不住难受,缩进被窝里哭到疲沓,再爬到窗台呆坐到天光微亮。有时倚着窗框,愣愣凝视外头静谧的街道,也会有种要站起来跳出去的冲动。

大伯的六十寿宴上,堂哥没有给我好脸色。

或许是为了官司而调查过我,他竟然知道我正和秦森住在一起。当着一众亲戚的面,他非得揪住这一点让我难堪:“听说魏琳现在跟一个男的住一起?这是同居了?”那时南方的大城市合租现象已不少,原本一件正常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变得十分龌龊。大伯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再看向我也是声色俱厉:“真的?”

没有任何善意的态度让我不愿意解释。

我低下眼睑吃菜,沉默却换不来堂哥的满意。

“听说还是个挺俊的大学教授,住间两百多平米的房子…我就觉得应该不是合租吧?魏琳不是说自己最近手头紧吗,哪还能租这么大的房子。”他摆出一副虚情假意的姿态,“现在叔叔不在了,知道你住不惯小地方,但你年纪也不小了,一个人住在南方,也还是要自尊自爱一点。不要到时候被人家骗了身子骗了感情,还嫁不出…”

端起手边的玻璃杯,我把一整杯橙汁泼上了他的脑袋。

那叫人恶心作呕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我继续享用碗中的炒笋。从小跟父母长居X市,我回魏家的机会少,所以以前他同我争,再怎么诋毁我诬陷我,我都懒于辩解。毕竟魏家亲戚从官从商,心思都足够缜密,真相如何他们心里有数。可这回堂哥侮辱秦森,我忍无可忍。

最不能接受的大概是他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调查我,甚至知道秦森是大学教授,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身患抑郁症?结果他非但不顾及亲戚一场的情分稍加收敛,还要在我面前侮辱对我伸出援手的秦森。如果不给他一个教训,恐怕他一辈子都要当我是个软柿子。

寿星的独子满头橙汁,当然让寿宴现场霎时间安静下来。除了尚且不懂事的孩子,大概也只有我还在接着动筷子。堂哥愣了一会儿,面色涨得通红,霍地站起身想要冲我吼,却被大伯拽了胳膊扯下来。

“去卫生间清理一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大伯压低声线教训他,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卫生间的方向推搡。等到堂哥离席,大伯才面如常色地招呼在场的亲戚继续用餐,就好像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寿宴结束以后,我直接拖着行李箱搭乘火车回X市。

之后接连好几个晚上我都无法入睡。总是辗转反侧许久,最后再爬去窗台,靠着玻璃窗将身体缩紧。捉襟见肘的生活让我短期内没有再去做心理咨询,心情极度糟糕的时候把剩下的抗抑郁药全都倒进了马桶。断药一个星期后,我开始吃不下东西。不给学生上课时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缩在窗台上发呆。每次接到律师打来的电话,我都会心烦意乱,有冲动要把手机摔坏。

终于将手机电池拔/出/来的那天晚上,到了凌晨三点我依然抱着膝盖蜷缩在窗台上,直到秦森敲响我的房门。

“谁?”下意识地问完,我立马意识到自己非常愚蠢。

这间屋子里除了我,剩下的就只有秦森。

“我。”门外的秦森平静地给了我一个字的回答,而我也已经挪动发麻的双腿从窗台上下来,脚步不稳地走过去替他开门。

秦森穿着灰色睡袍站在走廊的灯光下,一手端着一个马克杯,一手随意拢在兜里,正拿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秦先生…”将半边身子藏在门后,我清了清嗓子,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加精神,“你这么晚了还没有…”

“改学生的论文。”他不紧不慢开口,视线若有若无地瞟了眼半敞的窗户,“顺便来确定你没有从窗口跳下去。”

脑袋里嗡地一声响,我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抑制住把他关在门外的冲动,试着为自己辩解:“对不起,我只是睡不着想看看外面…”

不急着拆穿我的谎话,他仅仅是抛给我一句反问:“也就是说你从没有过要从那里跳下去的想法?”分明语气不轻不重,却令我提不起勇气反驳。事实上我从下午坐到窗台那里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该不该跳下去。我考虑了十多个小时,直至他出现。

“对不起…”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只能向他道歉,“我不该在你家这样…”

当时我的确很愧疚。抑郁症让我的想法变得消极,总能从任何一件小事里咀嚼出恶意。秦森的直言不讳和慷慨相助是那段时间里,我能感受到的少有的善意之一。绝大多数我曾经学生的家长在得知我患有抑郁症以后,都不再雇我教他们的孩子弹钢琴。秦森却是明知道我的情况,还主动提出要给我提供租金低廉的住处。我知道如果我在他的住处自杀,会带给他太多恶劣的影响。我不该这么回报他。

他对我的道歉不置可否,只是朝我的房间稍微抬了抬下颚:“介意我进去坐会儿么?”

这是他家,我当然不能拒绝。因此我大开房门,侧过身邀他进屋。经过我身边时,他顺手把手中的马克杯递给了我。我有些错愕,捧着马克杯,低下头便有奶香味扑鼻。杯子里盛着的居然是热气腾腾的牛奶。

因为我还傻傻站在原地,秦森便自己来到窗台边坐下。他抬头发现我仍捧着马克杯杵在门边,或许是见我正盯着马克杯犯傻,就指了指杯子替我解开疑惑,“那是给你的。有助睡眠。”

我总算回过神来,冲他道谢,轻轻合上房门,来到书桌边的椅子前坐下身。那是我搬到他那以后,他头一次进我的房间。我多少感到拘束,动作也更为缓慢。可他耐心地等待,直到我捧好杯子坐稳,才正襟危坐,不慌不忙地开了口。

“你应该知道我们签订了房屋租赁合同,而你也按照合同规定付了租金。所以只要你不对我的房子进行破坏——比如用你的脑袋撞坏我的墙壁,或者用你的血腐蚀我的地板…那么像从窗口跳下去这种事,并不算违约。”

说这话时他神情严肃,加上那副腰杆笔直、微抬下颚、双手正经地搁在腿上的模样,看上去真像个电影里姿态高傲的英国老派贵族。尽管他说的话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一本正经。

他认真注视着我的眼睛,强调似的补充:“当然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举的那两种例子通常情况下不可能发生。除非你被塞进炮筒里,又或者你的皮肤比水泥地板的抗腐蚀能力要强。”

我一时忍俊不禁。

而等我露出笑容,秦森眉宇间严肃的神情也淡退了不少。他脸上依然没有笑容,却显然已经放松下来,随意地翘起一条腿,十指交叠搁至膝头,从容地同我对视。

“总而言之,我希望你不要太缺少安全感。”他说,“你没有真正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归属感的欠缺也是造成你失眠的原因之一。”

我这才明白,他说这番话是因为留意了我那句话中“你家”这样的字眼。感动之余有些手足无措,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泪腺,对他挤出一个微笑,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谢谢,我会尽快适应。”

略一颔首,他打量我一眼:“现在看来,那张睡眠光盘的作用已经开始变小了。”停顿片刻,又给我一个建议,“如果很难入睡,你还可以试试数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