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岚点头,不再追问。我们来到停车场,远远瞧见秦森在一台私家车后头关上后备箱,我隐隐觉得奇怪,仔细瞅了好几眼,最终扭头向简岚求证:“这不是你的车?”她的车我是见过几次的,和这一台不论是牌子还是车型都不一样。

“是我们的车。”没等简岚给出回应,秦森就先一步出声,随手理了理衣襟,迈开脚步朝我们走来。我瞪大眼看向他,险些再扭到脖子:“怎么突然就买车了?”

“既然有了孩子,就应该重新考虑私家车的必要性。”他姿态从容不迫,接了简岚的手过来帮我推轮椅,不慌不忙把我推到已经打开的后座车门边,又弯下腰,一条胳膊穿过我腋下,一条胳膊揽住我的腘窝将我抱起来,“而且你行动不便,有车会更方便。”

我以为他只会扶我一把,突然被这样直接抱起来当然一惊,只得赶忙搂住他的脖子,等他把我抱进后座才松了口气。秦森安顿我坐稳,抽身又把轮椅收好塞进副驾驶座,自己也挤进后座坐到我身边。

“你的病不能开车。”见简岚已经绕到驾驶座那头跨进了车里,我又想起要问他,“所以以后谁开?”“我记得你有驾照。”秦森探过身子来替我系好安全带,理所当然的口吻与平静的表情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果你也不愿意开,我们还可以请司机。”

请司机?他是在开玩笑?

我下意识看了眼驾驶座那边,恰好撞上简岚系好安全带无意间透过后视镜投来的视线。

“别看我,我是主持人,不是司机。”她误解了我这个眼神,第一反应便是替自己推脱,接着才拧动车钥匙挑高柳眉一笑,“不过今天我可以勉强当一回司机。”

动一动嘴角回她一个笑容,我扫了眼那把车钥匙,心里却在想别的事。刚刚没看到秦森把车钥匙给简岚,看来是提前给的。他们也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联系过几次。由此可见,虽然有简叔那件事横在中间,但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紧张。

不过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融洽。

“秦森,”简岚叫他的名字时还是有些神态僵硬,就连语气都生硬而克制,甚至没有通过后视镜施舍给秦森一个眼神,“我已经跟魏琳说过了,她说还要问问你的意见。”

“心理治疗的事?”秦森偏首望向我,直接越过她来和我交谈。

相较起简岚,他的表现更加自然。当然,我知道没有直接的眼神交流就足以证明他非常尴尬。显然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他们都各自退让,力图达到貌合神离的效果。真是为难他们了,毕竟在发生简叔的事之前,他们就一向合不来。

于是我装作没有发觉他们之间怪异的相处模式,只颔首,又把问题抛回给秦森:“你觉得怎么样?”

“刚好简岚说的那个心理医生是我的熟人。”不着痕迹地强调了“熟人”这点,秦森以一副稀疏平常的神情与我对视,漆黑的眸子里读不出情绪,仅仅用一句话替我排除了疑虑,而后把选择权都交给了我,“所以只要你愿意,我没有意见。”

他掩饰得完美,我的确看不出来他的个人主张。就好像那天早上他告诉我我可以继续弹、继续教课,这是他所谓“重新开始”的一部分。他依然在努力修复我们的关系。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以后。

意识过来的那一刻我有些于心不忍。

“那就去吧。”后脑勺枕上靠背,我收回落在他眼里的视线,给了简岚答复。

她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换档将车倒出车位。

回到家是在二十分钟以后。秦森上午已经买好了包饺子要用的新鲜猪肉、玉米、韭菜、香菇和麻虾,趁着简岚替我们泡茶,我摇着轮椅到他身旁告诉他馅料的比例:“按这种比例做三份…记得加盐、姜和料酒。”

他倏地转过身来,目光如刺一般扎向我,唯独面色不改。

“你以前都加了姜?”

早知道他会发觉,我也不准备隐瞒,眼神真诚地冲他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真的知道我的每一个习惯。”

雕像似的笔直地立在原地,秦森同我对视数秒,神态平静,许久才严肃地向我确认:“你知道我不吃姜。”

我再次颔首,懒于摊手以示无辜,只是坦然自若地迎着他的视线:“但是我每次都放了。”

“我从来没有吃出姜的味道。”

“因为我剁得很碎。”

这种解释似乎不是非常妥当,因此我思考半秒,又认真补充:“有时候没力气剁碎,就打成姜汁加在里面。”

得到解答的秦森陷入了沉默。他维持着一开始转身看向我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瞧,像是要用火眼金睛辨识妖怪的孙悟空。最后,他视线下挪,停留在了我的腹部。

“我不在孩子面前挑食。”抬起一只手将韭菜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秦森的目光依然逗留在我的小腹上,甚至没有将身子转过去,只微微抬高了下颚,一本正经地对着我肚子里尚未成型的小家伙进行严肃的声明和教育:“你没有挑食的父亲,记住这一点。将来你也不许挑食。”

他似乎已经把孩子要到两个月以后才会拥有大脑和新皮质的事实抛到了脑后。

十五分钟之后,玄关那头响起的门铃声差点儿被他剁肉馅的噪音给淹没。我和简岚正在客厅收拾茶几准备待会儿在这里包饺子,她隐隐听见门铃声,便喊着让秦森停一停好听个清楚。等确定的确有人在按门铃,还不等简岚起身,秦森就已经从厨房走了出来。

他衬衫的袖管捋到了手肘处,身前系着围裙,垂在身侧的右手还握着菜刀,居然打算就这么去给客人开门。

“秦森。”我叫住他,“还是我跟简岚去开门吧。你这样太像黄秋生了。”

刹住脚步回身颇有深意地瞧我一眼,秦森一言不发,旋身折返厨房。

简岚推我去玄关时便问我:“黄秋生不是演员吗?”

“演过电影《人肉叉烧包》。”我随意一笑。

噎了噎,她总算明白了我刚才那句形容的意思,忖量一会儿才咕哝:“你怀孕少看这些。”

我郑重点头表示赞同,一并把责任推给了秦森:“都是以前跟秦森一起看的。”

  第三十九章

陶叶娜今天没有开车过来。

她穿了件比较正式的橘色连衣裙,肤色白,年轻靓丽,衬得起这个颜色。头上的纱布已经拆去,只剩下浅浅一片淤青,被粉底遮盖倒是瞧不出来。她怀里抱着一捧蝴蝶兰,抬眼对上我的视线时还有些紧张,比起头一回在v市找到我和秦森的时候那副穷追不舍的模样,显然要拘束了不少。

“陶小姐。”我坐在轮椅上对她笑笑点头,算是打招呼。

“谢谢你们邀请我过来。”她总算振作了精神回我一个甜美的微笑,又弯腰把怀里的那捧蝴蝶兰递给我,而后才抬头去打量我身后推着轮椅的简岚。“你是——简岚?”跟秦森一样眼力好,陶叶娜不过一秒就认出了简岚,面上的表情因而真正惊喜起来,双眼发亮,赶忙向简岚伸手:“我超喜欢你的节目!之前你是在x市工作吧?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我来这边之后才知道你调来这边的电视台了!”

“你好。”简岚和她握手,又摆出人前大方从容的姿态,也不跟小姑娘摆架子,“调来大半年了,我跟魏琳是发小,今天她出院,所以也过来坐坐。”

陶叶娜点了点头,藏不住眼底的欣喜:“没想到你跟魏小姐是朋友。”

看来她还不知道当年那场官司。要是知道是秦森失手杀了简岚的父亲,她的处境恐怕会更加尴尬。秦森的负担也会更重。

我于是不想让她们太亲密,示意简岚帮我把轮椅拉后一些,好让陶叶娜进屋。“我行动不便,就不带你到处看看了。你随意,别见外。”指了指厨房的方向,我抱着那捧蝴蝶兰对她一笑,“可以先去厨房跟秦森打个招呼,他在剁肉馅,等下我们要包饺子。”

等她进来换了拖鞋,我又想起要提醒:“不要被他那副形象吓到了,秦教授的‘煮男装扮’而已,虽然有点瘆人。”

大约是没想到我会开玩笑,陶叶娜一愣,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抬起头瞧了我一眼,而后才想起站直身子,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那我先去跟秦先生打个招呼。”

直到她走远,简岚才推着轮椅替我调转了方向,按捺不住好奇俯下身悄悄问我:“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这几天心情都不错。”随口应了一句,目送陶叶娜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我才微微侧脸,伸手拍拍简岚的手背,压低声音开口:“简岚,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她停下脚步,手腕上使的劲也即使收住,抓着轮椅带我停在玄关,低下眼睑瞧我:“你说。”

坐在轮椅上的感觉并不好受,哪怕是被最信任的人推着前行,也会让人觉得不安。我抓紧手摇,才多少压下了心头的焦虑。“我要见何友梅。”知道不能拖太久,我抓紧时间告诉她,“‘v市雨夜屠夫’,何友梅。”

乍一听何友梅的名字,简岚神情还有些迷茫,倒是“v市雨夜屠夫”这个补充令她回过了神,皱眉不解:

“为什么…”

“我有话要问她。跟我的ptsd有关。”不介意继续用ptsd来误导她,我加快语速小声叮嘱,“这件事不要让秦森知道。最好跟心理咨询安排在同一天,不然他会起疑。”

抿唇考虑了一会儿,简岚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轻信我。我记得从前她从来不会怀疑我的话。直至简叔去世,王复琛当着她的面直言怀疑是我推简叔下楼,她才开始有了变化。我知道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我。毕竟那一年我变了太多,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万一到时候他要跟我们一起去呢?”几秒过后,她抛给我一个疑问,没有直接答应。

知道她这是想要试着推脱,我感到疲累,只能摇摇头:“不会。”

简岚对我的情绪变化最敏感,恐怕看出了我的沮丧,因此还是叹一口气应下来,“好吧,我帮你申请看看。”

“谢谢。”难得的体谅和退让令我有些心软。她性子犟,从小到大在我面前也最任性,少有让步的时候。

重新推动轮椅往厨房的方向走,她哼哼一声,算作对我见外表达的不满:“跟我还说什么谢谢。”

梗在喉中的异物感忽然一空,我记起她小时候剃着寸头男孩儿似的站在院子里的模样。那时她刚搬到我家隔壁不久,只有五岁的年纪,母亲早逝,父亲在国外工作,自己则跟着奶奶生活。她不爱说话,又因为是外地人,常常被附近的孩子欺负,被打了却也不哭,从不让家里的老人知道。我唬了那些欺负她的孩子,拿碘酊给她消毒、涂药水,她抱住我就开始嚎啕大哭,自此成天跟在我后头“姐姐、姐姐”地叫。

她三句不离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全世界。她也从来只在我面前哭。

但三年前和王复琛决裂那天,她却只是眼眶通红地看着我,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在王复琛跟前护着我,可我知道有一句话她终归没有问出口。

“简岚。”我垂眼看向怀里的蝴蝶兰,紫色的花瓣还舔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一点一点濡湿了我的衣襟,“不是我。”

轮椅微微刹住,简岚脚步一顿。

“我知道。”沉默片刻,她才出声回应,带着微不可闻的鼻音,嗓音略显沙哑。

迟来的负罪感让我一时间有冲动要落泪。只能闭眼深吸一口气,好尽快平复情绪。

“对不起。”我说,“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其实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我做过什么。那件事已经毁了我和秦森,让简叔无辜失去了生命,还进一步毁了简岚和王复琛的感情。不能再让伤害扩大。谁都不该再被卷进来。

所幸这几年简岚的耐性已经比从前要强。她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追问,只是摇头回我一句“没事”,就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

刚好这时候陶叶娜已经从厨房出来,手里还端了铺着薄薄一层面粉的盘子,和一盆盛着拌好的韭菜肉馅。秦森跟在她后边出来,还系着那条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围裙,一手端着一盆肉馅,面色平静,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刚踱出厨房,视线就落在了我身上。

虽然他说过会尊重我的意见,但邀请陶叶娜的事说到底还是会让他不大高兴。我以为他心情糟糕,没想到他克制得很好,哪怕是这么一瞬间的眼神接触也完全没有暴露自己的情绪。他仅仅是高调地略抬下颚,侧了侧手中的肉馅,像是在示意我他信守诺言,在里头加了姜。

我禁不住笑了笑。他会是个好父亲。

陶叶娜主动提出要帮我们包饺子,我希望她和秦森能有机会多接触,当然没有再三客气。可惜秦森对她态度冷淡,也不主动找话题,几乎只在我开口的时候才会草草接几句话。反倒是简岚渐渐放松不少,和陶叶娜相谈甚欢。

“陶小姐是在哪个公司工作?”

“之前是在风讯,后来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辞职了。这段时间想在这边找新的工作。”

手脚不大方便,我没有像他们三个一样包饺子,只坐在一边不紧不慢捏几个韭菜盒子,听她们闲聊。我注意到陶叶娜包饺子的手法娴熟,在细节上尤其较真,包出来的饺子非常对称,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秦森。

“风讯?”稍微挑高了眉梢,简岚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哦——我记起来了!我就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的名字!”她记起了什么,不自觉朝陶叶娜那边靠了靠,一脸欣喜,“你之前写过一篇关于打拐的文章是吧?”

“呃,对。”身形一僵,或许是被“打拐”两个字刺激了神经,陶叶娜迟疑地点了点头,而后无意识地瞥了眼秦森。我也顺着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看看他,仔细留意他的反应。

秦森对此却置若罔闻,拿起筷子夹了肉馅搁在手心里摊开的面皮中央,微垂着眼,面色平静,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她们正在讨论的话题。

“我对你那篇文章印象很深。”简岚低着头包饺子,并未注意气氛微妙的变化,只笑着称赞那篇文章,“调查很深入,角度也很全面。煽情和客观的度也拿捏得很好。”时不时往陶叶娜的方向侧侧脑袋,她目光却依旧逗留在手里的饺子上,分不开视线,“而且开篇很精彩。我看过很多打拐文章,如果是选角度开篇,基本选的都是父母的视角…你的开篇选的是被拐孩子的视角,而且还是已经长大的孩子,凭着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地名寻亲,是吧?”

“嗯。”含糊回应,陶叶娜重新把头低下来,试图专注于包饺子,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当时我都看哭了。”大概是以为她在害羞,简岚偷空抬头对她露齿一笑,语调也轻快起来,好让小姑娘明白不需要谦虚,“把每天两分钱的零花钱一点一点偷偷攒下来,留着当找家的路费。什么小铁盒呀,硬币呀…总觉得不是亲身经历,很难写出来。所以当时还特别了解了一下你的背景,以为你有类似的经历。结果是我想多了。”

其中有一部分应该的确是陶叶娜的经历,只是她家庭资料完整,自己也不声张。我无声瞧了小姑娘一眼。如果这些年她也在找秦森,为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又不肯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

“开篇特别一点,也容易吸引眼球。有更多人看到,就有更多人关注打拐吧。”她弯起眼睛微笑,已经敛下了前一瞬的神色异常,信口解释。

“也是。”简岚的注意力总算转移,“现在社会越来越浮躁了,有时候不靠哗众取众博眼球,就永远达不到效果。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是金子总会发光,都越来越不靠谱。”

陶叶娜顺势附和:“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创作者越来越急功近利了。”

两人便又聊起了社会新闻。

我把刚捏好的韭菜盒子搁在手心,伸到秦森眼前。他刚刚一直没有吭声,瞧见韭菜盒子才偏首朝我看过来。我翘了翘嘴角问他:“我多包几个?”

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秦森盯了韭菜盒子片刻,又抬起眼睑看我。

“奖励?”

我点头。

他这才不慌不忙颔首,神色不改,却显然倍感满意。

因此我加快了速度,想要多包一些韭菜盒子。陶叶娜见我一个人包得辛苦,也就不声不响顺手替我包了几个。她包的韭菜盒子不如饺子卖相好看,四四方方,倒是依然十分对称,颇有秦森的风格。

简岚很快也注意到这一点,却没留意那出自陶叶娜的手,开口便有些玩味:“诶,这是秦森包的吧?”

陶叶娜闻声抬头看了看,稍感不解:“是我包的。”

低着眼没去看她们,我学着秦森那副假装听不见的从容架势,专心捏手里的韭菜盒子。

“你包的?”不像我们各自心怀鬼胎,简岚有些惊讶,转而又笑起来,不知情地调侃了一句,“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秦森会包这种…‘对称美’特别明显的韭菜盒子。”

稍微一愣,陶叶娜清清嗓子一笑,不让自己太过尴尬:“在对称方面我有点强迫症。”

秦森略微抬首,转头将视线挪向我的脸。我冲他坦然微笑,他因而只是面无表情地瞧了一会儿我的眼睛,而后收回目光,继续手中的活。等包完那只饺子,他才看向我的小腹,微微前倾身子凑近,神情庄重地告诉我肚子里的小家伙:“记住,我们通常把这种沉默叫做谦虚。”

顿了顿,再一本正经补充道,“或者伟大的妥协。”

  第四十章

简岚和陶叶娜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刚好顺路,简岚打算开车送陶叶娜回家。

秦森推着我到门口跟她们道别。碍于还有外人在场,简岚没有直接提起心理咨询的事,只回身瞧我一眼,表意含糊地提醒我:“那我约好时间之后再告诉你。”

知道这也是指探视何友梅的时间,我会意,点点头回她一笑。

腿上的伤让我暂时离不开轮椅,行动不便,只能在送走她们以后等秦森清洗完碗筷再替我擦澡。自从彻底清醒就开始对电视新闻兴致缺缺,我拿上一本杂志坐在轮椅里,待在一旁看着秦森在洗碗池边清洗碗筷。他又系上了我那条淡紫色的围裙,捋高袖管机械而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刷碗的动作,难得没有紧绷身体,只是瞧上去已经对这些繁琐的家务有点儿麻木。

发病以前他也常常替我分担家务活。通常我们在不需要处理这些琐碎的工作时都会独自放松片刻,只有在我怀孕期间才会一面做家务一面漫无边际地闲聊。我很少会这样安静地看着他。这能让我得到短时间的安宁。

当然,他可能会因此感到不自在。

“最近你似乎很喜欢观察我。”将最后一个盘子上的水渍擦干净,秦森终于慢条斯理地盯着它开了口,就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在同盘子交谈。

“嗯。”我依旧直勾勾地看着他的侧脸,挪动一下手中的杂志,反扣在胸前,“我记得你说过孕妇的身体里会分泌一种激素让男性对她们失去性趣。”

“没错,这是女性孕期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伸手拉开工作台底下的消毒碗柜,他弯腰把碗筷有序地搁进去,而后才直起身看向我,随意拉了拉身前皱皱巴巴的围裙,微抬下颚,眉梢一挑:“你想通过我来观察这种激素的作用?”

我不置可否,仅仅是窝在轮椅里冲他微笑,“这比听你读童话故事要有意思多了。”

居高临下地同我对视,秦森嘴角微微下撇,似乎在克制自己对我这种恶趣味作出评价。屏息数秒之后,他总算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摊手以示无所谓,表现得坦然而大方:

“如果这能让你心情愉快——我没有意见。”

接着便转身将工作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饺子装进保鲜袋里,塞入冰箱冷冻层。

我看着他镇定自若地干活,决定认真考虑给他买一条合适的围裙。毕竟从现在的趋势来看,在孩子出生以前秦森好像打算包揽所有的家务。

而我也乐得清闲。

大约十五分钟后,给厨房工作台做完最后的清洁,秦森就推着轮椅带我来到了浴室。待在医院的那些天因为身上多处擦伤没有结痂,我每天都只能拿毛巾擦擦胳膊和被捕,满身药水的气味使得整副身躯疲劳而累赘,像是被浸泡在潮湿闷热的药罐子里,实在不大好受。

现在腿上的石膏还没有拆去,当然也不能痛痛快快地淋浴或者泡澡,所幸在秦森的帮助下还能用上沐浴露清洁身体。他像前几天一样把我脱了个精光,再抱我坐上浴室里摆着的一张高圆凳,将我绑着石膏的腿抬起来搁在另一张圆凳上,以免沾到水。

“我们晚上可以睡阁楼吗?”举起左臂好让他给我擦拭胳膊的时候,我想起了阁楼的那扇天窗。

“当然可以。”秦森应允的口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正站在我跟前,一手捉住我的手腕提着我的左臂,一手握着丝瓜络搓澡巾替我搓洗胳膊,下颚紧绷,稍稍皱着眉头,一双漆黑的眼睛仔细注意着我皮肤上的伤口,神情颇为专注。进浴室之前他打开了浴霸防止我着凉,自己则换上一条短裤,在热气氤氲中早已浑身是汗,额角也尽是细密的汗珠。

“那等把我弄上阁楼你再洗澡,”我有些怀疑他打算让我怎样上阁楼,“不然又会满头大汗。”

“好主意。”他嘴上答得飞快,几乎没有思考便同意的态度让我怀疑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将我的左臂维持着高举的动作搁在墙边,秦森又开始迅速擦拭我的右臂和上身,擦澡巾触及胸脯时竟有些刺痛,我皱眉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止住手里的动作,秦森抬眼瞧了瞧我的脸:“乳/房刺痛?”

“还有点胀痛。”我点头。

“孕期的正常生理现象,不用紧张。”他便低下头继续擦拭我的腹部,手里的力道比刚才要轻了不少,“要是不放心,我们就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

轻应一声,我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浴霸投下来的温度暖洋洋地铺在背部,一时也暖和惬意。我记起上次怀孕,秦森虽然也花了大量时间陪着我,但到底还有工作,除非是在周末,不然不会像这段时间一样一整天都陪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