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森?”背脊紧挨着护栏,我试图冷静下来好在人群中找到秦森,可眼前只有攒攒人头相互推挤着前进,根本看不清任何一张脸。有人把我推到了一边,我踉跄一下险些摔倒,恍惚间听到孩子的哭声:“妈妈…妈妈…”

那哭喊针刺一般扎着我的耳膜,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刚才那个小男孩被挤到了扶手电梯前,干净的小脸吓得苍白如纸,小手抓着电梯不断转动的扶手,两只小脚挣扎着往电梯外跑,矮小的身子却在成年人一双双向前涌动的长腿中不住被推搡挤踢,眼看着就要摔下电梯。

他只能无助地哭喊,小小的身影几乎要被人潮吞没。

在大脑给身体下达指令以前,我已经扑上前拉住了他。

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人们把我们撞倒。我将孩子拉进怀里用胳膊挡住他的脑袋,蜷紧身子护住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已经滚下了电梯。胳膊、脑袋、背、腿还有手…一遍又一遍的撞击刺痛神经,高跟鞋的鞋跟踩过我的额头,鼎沸的人声时远时近,视野内的画面在几次震荡之后变得一片灰蓝。我只能收拢手臂更紧地把孩子护在怀里。

周遭的声响逐渐远去。

我又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

他抱着我的孩子,走向那团舔着火舌的火焰。

那个小小的影子落下去的时候,火光也吞噬了我的眼睛。

我看不见,听不见,碰不到,也无法思考。感官的麻痹让我仿佛已经死去。

可我知道我依然活着。

我怎么能活着。

  第三十六章

盯着天花板看了良久,我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睁开了眼。

大脑终于能够正常思考,不适感也开始浸透全身。四肢酸痛,好几处皮肤还有擦伤的刺痛感,稍稍动一动手指也会拉扯到胳膊上的伤口。除此之外有些头昏脑涨,转动眼球就会觉得晕眩感加重,加上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鼻,恶心感在胃里翻江倒海。

“秦森…”脖子被颈托固定因而转不了头,我只得张张嘴,用干哑的嗓子发声,想确定秦森在不在附近。

“我在。”病床边的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动静,他起身站到床畔,俯下身闯进我的视野,同时握住了我没法动弹的右手,嗓音同样沙哑得出奇,“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他遮住了顶灯,脸背着光,却还能依稀分辨出表情。我虚了虚眼没有急着回应,想要先看清他的脸色再开口。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皱着眉头,眼底也不见任何压抑的情绪,只不过目光略显涣散,看上去像是在分神思考些别的问题。

真奇怪。我以为他又会因为我的行为而怒不可遏。难道是我头昏眼花,已经产生错觉了?

“疼。”斟酌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装出更可怜的模样好博取他的同情,“还有头晕。”

“轻微脑震荡,不出意外明天就会恢复。”秦森替我摇高床头,直到上半身缓慢地抬起来我才注意到我的左腿被绑上了石膏,大约是骨裂,牵动一下肌肉都会感到剧痛。我皱了皱眉忍下来,没有吭声。颈托让我视野受限看不到整间病房,心中难免焦虑。除此之外,我倒是都能忍受。

他在床边坐下,微微弯着腰,搁在腿上的手十指交叠,眼神古怪地审视了我一番。

“还有别的…”似乎在考虑措辞,他稍作停顿,神色平静依旧,两只拇指却已经不自觉开始相互绕转,“不适感么?”

不论是拇指的小动作还是语气的微妙变化,都暴露出他在紧张。

为什么?他的一切反应看起来都相当怪异。实在拿不准他在想什么,我不得不谨慎一些,故作虚弱地张合一下眼睛:“有点恶心。”再缓慢清清嗓子,“想吐。”

“那就先喝点水。”即刻起身来到床头柜前,秦森抄起保温瓶和一只玻璃杯替我倒了杯水,紧接着动作猛地一顿。他眯了眯眼,搁下手中盛了半杯开水的玻璃杯,捞起床头柜旁一张靠墙摆放的椅子上的塑料袋,“我买了两包麦芽糖,你含一块在嘴里。”

稍嫌混沌的意识在听见“麦芽糖”的那一秒霎时间清晰起来。我几乎打了个激灵,牵动了全身的伤,一时痛得清醒十分。

“为什么突然买麦芽糖?”

秦森对食物虽然总有诸多挑剔,但还不至于在糖的种类上有所要求。他唯一一次买麦芽糖回家,还是四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在怀孕,害喜得厉害。

翻动塑料袋的哗哗响声戛然而止。秦森静止般伫立在原地近五秒,才缓缓侧过身将视线投向我。

“我记得,”微妙地拉长了每一句话之间的停顿,他动了动嘴唇,半垂着眼睑若有似无地盯着我的眼睛,视线清明仿佛回到了从前头脑清醒的状态,不放过我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你上次怀孕的时候孕吐现象很严重。麦芽糖可以缓解孕吐。”

很奇怪。他说的分明是我听得懂的语言,我却不明白他现在在说什么。

微挑下颚等待半晌,秦森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便再一次开口,试图把事情讲述得更明确一些:“孩子没事——我是说我们的孩子,还有你救的那个孩子。”

我倚在床头,维持着微侧着脸的怪异姿势看着他,脑内一片空白。

这让我怀疑自己摔坏了脑袋。我甚至没法摆出疑惑的表情,好代替语言表达我的不解。于是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脸也摔坏了。

幸运的是,秦森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我的手足无措。他浅吸一口气,换了一种更为明确而简单粗暴的表达方式向我宣布:

“魏琳,我们有孩子了。”

我再次打了个激灵。痛觉拯救了我的神智。

“不是昨天晚上才…”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一提到“昨晚”又忍不住收了声。我不大确定我昏迷了多久,很可能那已经不是“昨晚”了。

“所以一开始我也非常惊讶。”所幸秦森很快接下了我的话,捏起一块麦芽糖塞进我嘴里,而后坐到病床边,十指习惯性地交叠在一起,拇指依旧在无意识地绕动,却语气平静如常地替我分析,“直到我想起…上个月我决定接‘雨夜屠夫’那个案子的前一晚。在那之后你的生理期没有正常来。”他转头对上我的视线,“到现在,刚好已经一个月。”

尝试着动一动脖子,我想要正视他,“有一个月了?”

秦森点头,起身扶了一把我的肩膀,帮我调整了一下枕头好让我靠得更舒适。“我已经推掉了王复琛那个案子。”等我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靠好,他才重新坐下,视线扫过我绑着石膏的腿和脖子上的颈托,“腿和脖子需要一个月才能痊愈。别的都是小伤,没有大问题。还好没有再伤到左手。下星期出院,这段时间你需要静养,刚好回家养胎。”

“嗯。”并没有仔细听他在说什么,我隔着薄被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仍然不太敢相信里头已经有了个小生命。

这个孩子来得太快,完全超出了我的期待。

可是一想到即将拥有一个孩子,我却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或许是因为陶叶娜吧。如果陶叶娜真的就是秦林,那我和秦森还是不要再有孩子比较好。

毕竟,要是这个孩子不是秦森的唯一,就不一定能得到双倍的父爱,来弥补他得不到的母爱。

不过算了。不论如何,都是我的孩子。在离开之前,我会保护好他。

“我会多陪你出去走走。但在那之前,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大约是见我脸上神情有所松动,秦森紧绷的面部肌肉也稍稍放松下来。我抬眼同他对视,刚好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背脊微弓,拇指相绕,眸光沉黯,像是在思考该如何选择接下来一场长谈的开场白。直到整整三秒钟过去,他才语速平缓地开口:“即使我不在,你也不能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好。”他话音刚落,我就紧接着答应下来。恐怕没有料到我会应允得这么干脆,秦森少见地一顿,拿一脸古怪的神色瞧着我,好像要确定我是不是摔坏了脑袋。

我一哂,又将视线转向自己的肚子,用掌心缓缓抚摸被褥下的小腹:“再过三个多月,就可以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了吧。”虽说才只有一个月,但我有种错觉,就好像此时此刻已经能感受到胎动,“这次我会保护好他。”

我会保护好他,会让他好好来到这个世界。我也会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会活下来,会慢慢长大。

手背一热。秦森粗糙的掌心覆上了我的手。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我们都没有开口。

许久,他缓慢地收拢五指,和我十指相扣。

“不会有事。”他说,“我们会保护好他。”

支起嘴角笑笑,我颔首,不再出声。

后来我又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才被秦森叫醒。他喂我吃了早餐,再给我含了两块麦芽糖以防我把早餐吐出来。大概是受怀孕的影响,我比往常要贪睡,吃过早餐不到一小时又开始犯困。

好在秦森对我比较纵容,没有多加阻止。

我便睡到了十二点。醒来时看到的不是秦森,而是陶叶娜。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头上缠了一圈纱布,应该是上回被我打伤造成的。低着头目光略显呆滞地盯着自己的手,她还没有发现我已经醒来,像是在出神想着什么事。

等到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膝盖,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抬起脑袋,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朝我看过来。

“魏小姐。”意识到我已经睡醒,她赶忙站起身替我摇高床头,再一面手忙脚乱地帮我竖起枕头,一面解释,“秦先生叫我过来的,他去给你买午餐了…”

随口一应,我费了些力气靠上背后的枕头,长舒一口气,“谢谢。”

咕哝着说了声“不谢”,她坐回病床边,身体有些僵硬,似乎十分警惕。比起上回我见到的模样,她看起来的确瘦了一圈。想想也对,我对她动手的时候意图过于明显,她不可能感觉不到当时我想过要杀了她灭口。还能来看我,也是因为没办法拒绝秦森吧。

“我看到了新闻,没想到当时你和秦先生也在那里。”她低着眼皮没有正视我的眼睛,原本作为一名记者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该反应迅速巧舌如簧,这时看上去却显得无所适从,只能舔一舔嘴唇搜肠刮肚地找话题,“还好不严重。”

“嗯。”我回应得可有可无。

猜到我不打算先开口,她终于抬了抬眼睑对上我的目光,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我的身影,稍稍抿唇道:“我听秦先生说…你想见我?”

缓缓收了收下巴,我张唇念出那个名字:“秦林。”

她身子显而易见地一僵。

这样的反应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想,但我还是慢腾腾地继续:“你原先的名字叫秦林。跟你哥哥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森林’。”

“什么?”陶叶娜试图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却不知道她刚才的第一反应早已出卖了她的内心。

“你失踪的时候已经有五岁,”将她的反问当做耳旁风,我合了合眼,重复了一次秦森曾经说过的话,“不可能完全不记得你哥哥。”

这也是秦森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的原因。只要她还活着…只要没有别的意外,在记忆深处,她应该都记得他这个哥哥。她也会像他一样,期待再次见到自己的至亲。他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愿意让她绝望。

陶叶娜当然不知道这些。不然她不会狠得下心不告诉秦森她的身份。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即使被逼到这个地步,她也仅仅是摇摇头,收敛神色在我面前装傻。看着她摇头的样子,我忽然感到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飓风一般席卷我的大脑。我的理智只能在风暴眼苟延残喘。

“你不告诉他你的身份,应该是有自己的原因。没关系,我不会擅自告诉他。”只好任由一声叹息溢出咽喉,我彻底闭上眼,不再去看她的脸,“但是不要让他等太久。这几年他已经活得够累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没有…”再次开腔时,她的声线有些颤抖,一句话说到一半又被咽回腹中,好像已经有点儿语无伦次,“我以为你…”

“我不知道。不过这不重要。”猜得到她要说什么,我不得不出声打断,张开双眼望向她那双眼睛,头一次发现他们的眼睛其实也非常相似,“‘ofyourself’。这是圣玛丽儿童医院院长说过的话。”我告诉她,“不管失去的是哪个部分,我都早就不再完整了。”

陶叶娜的眼眶开始泛红,脸庞的肌肉也在微微颤动。

“但是你已经…”她似乎无法理解,张了张嘴唇,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已经有第二个孩子了…”

“不一样。”禁不住打断她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皱起了眉头,喉头发热,烦躁不已,“这不一样,陶小姐。”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陶叶娜却还在试着争取,“除了我们三个,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她甚至开始胡乱计划起来,“你们可以再搬一次家…搬到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有点困了。”疲于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我烦躁地闭眼制止她,别过脸好让她明白我已经感到不耐烦,“让我休息一下。”

她总算噤了声。

半晌,我才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我知道她离开了病房。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睁开眼。我不想让眼泪掉出来。我记起那天我反问秦森,再要一个孩子能不能弥补遗憾。

他说不能。

我才明白其实早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只有他懂。

他懂我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点幸福和每一份快乐都是对那个孩子的背叛。更何况再要一个孩子。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也没有人比我更对不起他。

我因罪而痛苦不堪。这罪只有命能偿。

  第三十七章

秦森一直没有问起我和陶叶娜的那场交谈。

我住院的这几天里,他发展起了一些全新的爱好。比如根据脑波来挑选将来需要用到的胎教音乐、规划每餐的营养搭配并且亲自下厨、一脸严肃地摆出各种滑稽的姿势向我示范运动胎教…又或者和我讨论两个月后我们需要面临的语言胎教话题。

“胎儿的大脑会从第三个月开始变得发达。”他握着笔飞快地在笔记本上罗列话题大纲,同时不忘这么向我强调语言胎教的重要性,“新皮质的发达程度是高等动物的大脑和其他动物大脑最主要的区别所在。不断与胎儿进行交流能够让胎儿有效利用新皮质的学习能力,所以语言胎教也是创造天才的方法之一。”

试着瞄一眼他笔记本上的内容,但碍于脖子上的颈托,我没法如愿以偿,只能悻然倚在床头,无所事事地打量他头顶的发旋:“你想再教出一个天才?”

“据我所知,我从没有教出过天才。”依然专注于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话题,秦森头也不抬地对我的反问抛出了不痛不痒的否定,口吻漫不经心,“我的学生大多资质普通,不过勤能补拙,这是他们成功的原因。”手中写写画画的动作终于一顿,他抬眼瞧了我一眼,“我认为这个话题不错。”

“什么?”我悄悄松一口气。他已经写了将近十五分钟,手中的笔从没有停过。我甚至怀疑他是在把脑子里所有的词汇都列出来以供挑选。

“‘成功’。”蠕动嘴唇字正腔圆地念完这两个字,他又重新低下头来挪动笔尖不知倦地写起来。对此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咬一口他刚替我削的苹果,趁着咀嚼的间隙思考片刻,而后委婉开口解释:“我的意思是,家里有一个天才已经足够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像秦森一样的孩子高傲地仰着下巴与他对峙的模样,更别说他也一定会挑高下颚居高临下地瞧着孩子。

“要是有两个,我会招架不了。”我说。

“你低估了你的能力,魏琳。”秦森却显然不甚在意,“相信我,两个天才只会减轻你的负担。”

“也许吧。”我答得含糊,“我比较担心孩子的性格。”再咬一口苹果,等咽下了果肉,我才诚心向他求教,“有没有什么胎教能让孩子不那么任性又自傲?”

“决定性格的因素主要有基因、成长发育状况和社会环境。”手下写字的速度也没有因为和我交谈而减慢,秦森似乎将我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抛到了九霄云外,单是刻板而就事论事地解答我的疑问,“也就是说,现阶段能做的只有保证你的营养饮食、稳定的精神状态和愉快的心情。”

语罢,他总算停笔,抬起头正视我的眼睛,颇为意味深长地稍稍挑高了下颚,拿他那双漆黑的眼探究似的上下打量我一番:“另外,如果不是我理解有误——你觉得我任性又自傲?”

很好,这至少证明他的语言理解能力没有倒退。

“不,没有。”我敷衍地一笑,将苹果核扔进床边的垃圾桶,拉了拉枕头的一角,“我想睡了,帮我关灯吧。”

他目不转睛地盯了我数秒,然后走到床尾替我摇下床头,再回到我这边扶我坐起来,帮我调整了枕头的位置。整个过程中他都面不改色,直到揽着我的肩让我躺回床上,他才顺势俯下身,在我耳边一字一顿郑重声明:

“下不为例。”

我合眼清了清嗓子,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第三十八章

简岚在我出院的时候特地赶来医院帮忙。

胳膊上有伤,加上左手小指不宜过度用力,我只能靠轮椅行动。她走进病房时,秦森已经帮我坐进了轮椅,自己则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下了楼。

“我看到秦森弄来了一台留声机,”大约是进来之前刚好和秦森擦肩而过,简岚开口的同时还不住地回头,直到往我这边看过来都还未敛下脸上怪异的表情,“你们打算用它来干什么?”

刚才秦森的确是抱着一台留声机下去的。“放音乐吧。音乐胎教。”我把轮椅推到窗边,撩开窗帘便有阳光如带着温度的浪潮扑面而来。过了雨季,v市室外在夏季总是金灿灿的一片,我一时半会儿没法适应光线,便不自觉眯起了眼:“秦森说别的电器辐射都太大了,不如留声机。”

“音乐胎教?”简岚快步走到我身边,替我将窗帘拉开,又推开了窗户。尽管都是南方城市,但v市四季如春,倒是和沿海的x市不同,即便到了夏天也不会过于炎热。四月中旬的午后却也已有了稍嫌闷热的气味漂浮在空气中,跟早晨微凉的气温相去甚远,我身上一件长袖单衣竟算得上厚了。我深吸一口气,还能隐约嗅到前段时间被雨水濡湿的新鲜泥土的味道。只可惜屋檐太宽,这个方位又被一排小叶榕树繁密的枝叶挡去了视线,看不到辽阔的天际。

难得天气好,我记起中心公园干净的人工湖和吵吵闹闹的孩子们,忽然有些想出去走走。

简岚绕到我身后,尝试着推动轮椅,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意思是你每天早上都要在ardo的演奏里醒来?”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秦森赫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不可否认lla确实是我的最爱,accardo的演奏也非常精彩——但是不适合胎教。”他两手空空回到病房,径直来到床头柜边,从一个旅行包内取出一张胶木唱片,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着它面不改色地介绍,“strauss的thebluedanube倒是合适之选。”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大概猜得出来简岚的表情和我别无二致。

因此几秒之后,秦森又把唱片塞回旅行包里,拎着它丢下一句“我在楼下等你们”便泰然自若地转身离开。简岚对他这种表现还不大适应,将我慢慢推出病房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要俯身悄悄问我:“你上次怀孕的时候他也这样?”

认真想了想,我笑笑,也不怎么确定:“有过之而不及?”

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她大概是受不了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夸张地打了个寒噤,翻翻白眼甩一下脑袋,好像要把那些可怕的想法统统甩掉。我的病房在二楼,这个时段搭电梯的人很少,她推着我走进电梯,拉稳了轮椅摁亮了一楼的按钮。

“我看他最近挺清醒的。”等电梯门合上,整个电梯厢内只剩下我们,简岚才再次开口,透过电梯门仔细留意我的神色,“怀孕了还住在一起,不会有问题吧?”

知道她在担心秦森发病再伤到我,我只能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听说孕妇的心情对胎儿影响很大。”果然,停顿几秒之后,她赶在电梯抵达一楼之前挑明了自己的心思,“魏琳,我在这边认识一个很有经验的心理医生。”踟蹰一会儿,她放缓语速,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在同我商量,“你愿不愿意去做一下心理治疗?”

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心理治疗?”

“对,你的ptsd…”电梯抱闸打开的声响让她收了声,她微微弯下腰使了点劲推动轮椅,在把我推出电梯间时小声结束刚才那句话:“我觉得你需要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状态。”

住院楼大厅的嘈杂声涌入双耳,我抬眼望向来来回回神色各异的人们,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感到恐慌或是烦闷。白天大厅没有开灯,室内的阴凉因而衬得门外的天光更加夺目。她终于推我闯进那片久违的阳光中,沐浴室外的空气、感受光的温度…这一切都令我舒服得想要叹息。

“我问问秦森的意思吧。”合上眼深吸一口气,我暂时把决定权推给了秦森。